本刊記者_周春倫 供圖_回民二小

2018年,在做了兩年教育督導辦公室主任之后,姚雪晴辭職了。
辭職后的她以一名普通教師的身份進入寧夏銀川市興慶區(qū)回民二小。很多人不理解,一個擁有28年教齡的特級教師,在做了6年校長、兩年教育局督導辦主任之后,有什么理由重新回到最苦最累、瑣事繁多的一線崗位上呢?
面對周圍人的質(zhì)疑,姚雪晴淡定平靜,她說:“我的根在校園,我必然要回到校園來。”這個“必然”源于她早年的教育生命底色。
當我們循著“萬物啟蒙”的線索在回民二小與她相遇時,猛然發(fā)現(xiàn),也恰恰是這個底色引導她與萬物啟蒙結(jié)緣,成為萬物啟蒙課程的開發(fā)者。
多年前,剛接觸教育不久的姚雪晴為一個真實的教育故事流淚了。這個故事收錄在她書稿的第一個部分。
故事發(fā)生在河北省香河縣魯務小學。武興元老師接手的畢業(yè)班里有個啞巴女孩,四年來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當所有人都默認她是啞巴時,有一天,她突然開口講話了。背后的原因令人唏噓。
女孩的啞病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因為諸多挫折。一年級時,由于不會回答老師的提問,女孩挨了批評,后來又因各種原因被罰站,越申辯越挨訓,罰站時間越長。老師狀告到家里,家長不分青紅皂白打罵一頓。貧窮家庭、繁重家務、學業(yè)落后、同學們的嘲笑欺凌使她抬不起頭來。她孤獨自卑,由沉默寡言到一聲不吭,舌頭、嗓子像板結(jié)了的鹽堿地。
武老師從家訪了解原因,為蓬頭垢面的她洗臉梳頭,引導班級同學尊重理解她,與她重建關系,為她補習功課。持續(xù)性的關心、安全的環(huán)境,終于讓女孩重拾勇氣開口說話。
這個故事奠定了姚雪晴對教師職業(yè)的最初認知?!斑@種開掘山巖的力量從哪兒來?只有從老師的愛心里涌出來,只有以靈魂拯救靈魂,以生命去喚醒生命?!?/p>
而姚雪晴彼時任教的恰恰是一個需要付出更多愛心與精力的特殊環(huán)境,園藝回民小學,一所回族子弟學校,一所偏僻而渺小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
“學不好就回園藝去!”緊鄰園藝小學的石嘴山區(qū)城市小學常用這句話來嚇唬差生。
事實也正是如此,來園藝的通常是家庭條件不好或被篩選剩下的孩子,學業(yè)稍好一點又離開,再換來一撥“問題孩子”,導致學校生源極不穩(wěn)定,流動性大。另外,受當?shù)孛褡逄厥獾幕橛^影響,園藝還有不少認知能力先天不足的孩子。

姚雪晴和孩子們
面對這樣的“弱勢群體”,姚雪晴不自覺成為了另一個武興元老師。
做家訪,手把手教孩子們養(yǎng)成衛(wèi)生的生活習慣,挖掘每個后進生身上的閃光點。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只是走得比同齡人慢一些,他們身體里的潛能就如深藏地底的泉眼,一旦被發(fā)掘,就涓涓不息地往外冒。
她一面做研究,一面將這些特殊孩子教育故事用文字記錄下來,斷斷續(xù)續(xù)攢了十余萬字,成為后來的書稿《開掘塵封》——因各種原因被“塵封”的,是孩子的潛能,以至于他們的生命無法隨著年歲增長而成長,淪為集體中的弱勢者;能為孩子“開掘塵封”的,是真正關愛并讀懂他們的教師,教育要做的正是“開發(fā)、釋放所有學生的生機”。
后來,當姚雪晴以“萬物啟蒙”的理念在寧夏另一所薄弱學校塔橋小學開發(fā)在地化課程時,她首先做了一個有關“花”的啟蒙課程——山谷里的野百合。這是根據(jù)林清玄《心田上的百合花開》改編而成。
“我要開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花兒;我要開花,是為了完成一株花兒所莊嚴的使命;我要開花,是因為要用花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不管有沒有人欣賞我,不管別人怎么看我,我都要開花。”這是百合的誓言,也是信念。在塔橋小學,姚雪晴給孩子確立了一則校訓:開花是我的權(quán)利。高高掛在教學樓頂,激勵著每一個心靈脆弱的孩子。
“那些農(nóng)村的孩子,務工子女,或者先天不足的,從小就自卑。我們要把這些孩子救出來。教他們自尊自愛,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和別人一樣,也有開花的權(quán)利。你觀察一下大自然的花,每一朵都開得很干凈很精致,即便從淤泥里開出來也是這樣。”姚雪晴說。
姚雪晴最初知道萬物啟蒙課程,是錢鋒老師到回民二小做《石頭記》課程。
《石頭記》初誕生時,錢鋒還是北京亦莊實驗小學的一名“全課程”教師。那天,他帶孩子們從校園里樹蔭下隨意撿回幾塊石頭。就從這幾塊最普通的石子開始,孩子們跟隨他穿越時間,跨越空間,從眼前的石頭至女媧補天、紅樓夢,從復活節(jié)島石像至萬里長城。此刻,石頭既是眼前的石頭,又是從時空中走來的使者。
這是萬物啟蒙課程的雛形,它來到回二后,真實地震撼了姚雪晴,她驚嘆:“這里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被錢鋒捕捉到了。”這個“天大的秘密”,蘊藏在每一個物身上。一物聯(lián)通世界,這正是萬物啟蒙課程的獨特的認知系統(tǒng)。
“宇宙間的規(guī)律、文明發(fā)展的進程,一切一切都會在物上留下印記,物的內(nèi)涵也好、象征也好,都是人賦予它的。這就是人和物的互動。物給予人力量的同時,人也給予物靈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滲透在我們生存的這片土地上所有物上。這里面真的藏著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被錢鋒老師捕捉到了。”
也許,《石頭記》課程真正打動姚雪晴的不止于此?;厮葸^往,她與石頭的緣分可謂不淺。
姚雪晴從小生長在賀蘭山黃河岸邊。賀蘭山為石質(zhì)山地,土地瘠薄,巖石裸露,一年大多數(shù)時候寸草不生。初任教時,她和那些弱勢孩子的故事也都發(fā)生在這座山邊。等她領著那一群少年走出迷茫之后,她有了一個兒子。命運卻再次給她考驗,自己的兒子也是一個認知發(fā)展緩慢的特殊兒童。
這個小生命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身體孱弱,常在病痛中煎熬,沒上過幾天幼兒園。待到上小學,因為腕關節(jié)韌帶發(fā)育遲緩,寫作業(yè)很畏難,課上走神、發(fā)呆、玩小東西,考試不及格。在那些矛盾困惑的歲月里,姚雪晴也犯過急躁的錯誤,訓斥、逼迫,孩子在各方壓力下徹底淪為學困生。

《石頭記》課程真實撼動了姚雪晴

有一次,因為不寫作業(yè),她將兒子趕出教室。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兒子在校門口站了兩個小時,放學了,他告訴媽媽,“我真的害怕了,害怕你不要我了。我看著賀蘭山想,如果你真的不要我,我就一個人走到山里去,蓋一個石頭房子。”
兒子的話深深刺痛母親的心,她開始反省自己,為什么自己能夠平和地面對其他問題孩子,卻不能平和地面對自己的兒子呢?
重新認識兒子的過程也就成了重新審視自己教育的過程。這一審視令她強烈意識到,兒子的潛力不在數(shù)理化上,他的聰明也不在課堂上。作為母親,自己應該最清楚孩子的聰明點在哪里。這孩子有強烈的好奇心,只要走出課堂,他就會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有無數(shù)奇思妙想。他喜歡一切有形狀的東西,尤其酷愛石頭,每晚要抱著那些從賀蘭山上撿回來的石頭睡覺。
姚雪晴終于坦然。春寒料峭的周末,兒子想去爬賀蘭山,她毫不猶豫地陪著一起去了。等到達賀蘭山,孩子突然興奮起來,像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爬爬這塊石頭,躺躺那塊石頭,口里不停贊嘆。姚雪晴逗他:“你大概是石猴變的?!彼f:“我要能變回去就好了。媽媽,我真想在這里蓋一座石頭房子住下來?!?/p>
兒子的話很天真,卻在姚雪晴的心里激起一片蒼涼。作為父母,作為師者,我們給孩子營造的家,我們?yōu)楹⒆哟蛟斓膶W校、課堂,是不是都太缺乏自然和溫情了?
這也是為什么姚雪晴對萬物啟蒙有天然的親近感,她說,自然萬物有溫度,能夠喚醒孩子最本真的一面,能夠讓孩子的靈性本能地呈現(xiàn)。教育應該是一份有溫度、有活力的事業(yè),萬物啟蒙不正是要還原這種孕育生機的教育的溫度嗎?
“教育不只有溫度,它還應該立足審美,以美育為導向,因為美是一步到位的德育。美育應該成為教育的最高追求?!痹谶@一點上,姚雪晴與回民二小校長黃莉理念一致。
在做督學的兩年時間,姚雪晴看過很多學校,學校的不少做法令她感到十分痛心。比如“黃賭毒宣傳”進校園?!昂⒆拥膬?nèi)心原本是一片潔凈的,而我們非要將成人世界里那些不美的東西層層剝開給他們看,這本身就是一種污染。這是我們教育的一大錯誤?!?/p>
與其拿邪僻的東西去警示孩子,灌輸孩子,不如營造一個審美的文化環(huán)境,在濡染和滲透的過程中慢慢養(yǎng)正孩子?!耙粋€孩子、一個老師,如果他知道愛美,懂得欣賞美,那么他一定懂得珍惜身邊的一草一木,關注身邊的美好事物,也自然會摒棄丑惡的東西?!币ρ┣缯f。美育的問題解決了,德育就水到渠成了。這好比中醫(yī)里講的“扶正祛邪”,人體的正氣起來了,抵御和祛除病邪的能力自然就增強了。
在做督學時,回民二小的“萬物生”理念以及對審美的追求深深吸引了姚雪晴。她覺得自己與黃莉校長之間有惺惺相惜、一拍即合的默契。后來有機會做回民二小掛牌督學,她用一年時間深入接觸和了解了這個團隊,關注回民二小的“萬物啟蒙”課程。
姚雪晴認為自己是真正懂得回民二小的人。做“萬物啟蒙”課程研究后,黃莉邀請姚雪晴到學校做指導:“這個課程光有老師不行,還需要專家引領?!?/p>
2001年,姚雪晴成為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最年輕的特級教師,那年她34歲。到如今,她有28年一線教學經(jīng)驗。放下這些經(jīng)驗,轉(zhuǎn)而去做行政工作,她始終覺得內(nèi)心不踏實。
督學又是一個怎樣的崗位呢?在姚雪晴看來,那是“一群60歲的學究,帶著40歲的校長,領導一群20歲的老師,去教育不到10歲的孩子”,這種結(jié)構(gòu)顯然是不合理的。
在做督學時,她深刻感到,僅憑一兩個小時或者半天時間,不可能理解一所學校半年、一年、甚至多年所做的事情。而自己還要以此片面的了解為基礎去評價、去指導。這種指導能起到真正的作用嗎?不能,反而干擾了學校教育的長期規(guī)劃。
“我們的督導并不能夠真正引領學校,并不能真正引領教育?!边@讓她感到痛苦。
回到學校去。這個愿望一天比一天強烈。去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帶領一群年輕人挑戰(zhàn)一種全新教育思維?她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的年齡,很多人可能會因此止步,她卻感到更加急切。
2018年,她毅然辭去教育局職務,以一名普通教師的身份進入回民二小,不僅做“萬物啟蒙”課程的開發(fā)工作,也參與教研活動,培養(yǎng)青年教師,她感到一種充實,一種被需要的幸福感。一學期下來,她聽了上百堂課。
專業(yè)引領的成就感,讓她找回了特級教師的本分。她這樣來定義特級教師。什么是特級教師?就是特別能奉獻,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包容的人師。

“黃河尋系列課程”選擇了黃河、黃沙、黃土、蘆葦?shù)蕊L物
如今,姚雪晴在回民二小集團擔任教學副校長職務,負責教學、教科研、課程建設工作,像一棵樹,她又抽枝展葉了。正應了她的話:我的根在校園。
加入萬物啟蒙課程實踐兩年,從跟隨錢鋒老師模仿做茶課程、瓷課程開始,回民二小又結(jié)合本地文化開發(fā)了在地風物課程。以本地五寶之一“枸杞”為物象,開發(fā)了枸杞課程。再從“枸杞課程”到“賀蘭山尋課程”“黃河尋系列課程”。
黃河從青海東下,途經(jīng)寧夏,開辟了河套平原?!疤煜曼S河富寧夏”,回民二小的“黃河尋系列課程”選擇了黃河、黃沙、黃土、蘆葦?shù)蕊L物,帶領孩子經(jīng)由“物器道”的途徑,認識黃河之于寧夏、甚至整個華夏文明的重要意義。
談到“黃河尋系列課程”,姚雪晴講了一個故事。故事來自電影。
古時候,在東方土地上,一個國家遭遇外族入侵,皇帝帶領人民抵御侵略,然而國民人數(shù)稀少,寡不敵眾,眼看就要山河失守,一條神龍出現(xiàn)了。這是東方大地上的最后一條神龍,它將龍珠借給皇帝,皇帝與子民借助龍珠之力終于打敗外族。后面的故事便圍繞龍珠展開。這枚龍珠沒有歸還給神龍,而作為皇帝的陪葬品深埋地底。沒有了龍珠的神龍被困神龍廟,直到千年之后,兩個孩子受到神龍感應,開啟古墓,歸還龍珠。最后一個鏡頭是神龍重獲自由的場景,當它昂首騰空而起時,與其身姿相映照的,恰是大地上蜿蜒流淌的黃河。龍的身姿形態(tài)和黃河的身姿形態(tài)一模一樣。
姚雪晴被這最后一幕震撼了。神龍的寓意,不正是黃河之于華夏文明的精神層面的象征。更有意味的是,最終受到感應、重新放飛神龍的,不是老成持重的考古學家,而是純真的孩子。是孩子放飛了神龍。
“孩子是大地的赤子,是世界的未來,我們必須相信孩子也是萬物之靈,他們的基因里究竟遺傳了什么,必須要在與萬物連接的過程中才能開發(fā)。面對人工智能時代,生而為人,如果我們繼續(xù)用應試教育的磚瓦墻壁把孩子束縛捆綁,我們將愧對祖先,成為民族進化的罪人。
2500年了,我們的祖先一直在期待著子孫的覺醒和騰飛。百年風云的屈辱歷史已經(jīng)讓中華民族蒙上了厚厚的塵埃,我們的民族創(chuàng)造力也被塵封已久。面對二十一世紀,我們必須要開掘塵封,放飛孩子?!?/p>
所以,在姚雪晴看來,被定位為中國文化通識課程的“萬物啟蒙”,恰恰是放飛孩子的教育。它以承載中國文化溫度和內(nèi)涵的自然萬物,啟迪孩子的生命,給予孩子認識世界的系統(tǒng)化一體化思維方式。這些啟蒙教育,將為孩子成長為未來世界公民注入中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