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波訪談不要忘了，教育是一頭大象

本刊記者_高洪云 楊軍 部分供圖_唐蓓怡

文波校長在迎接新生

“不要匆忙對教育下結論”

記者：我們在您朋友圈看到，您對本刊四月號課程欄目文章《“捉妖記”之孫悟空》有不同看法，能否具體談談？

文波：我一直在上四大名著尤其是《西游記》選修課。我教化學出身，這可能奠定了我不同的視角。首先，我覺得課例中呈現的陰謀論元素是非常危險的，令人擔憂。（參見本刊2019年4月號，意指真假美猴王乃如來設局，殺死真悟空，此后取經的悟空是六耳獼猴。）

簡單講，你不能拋開文本自身去解構情節。《西游記》的核心是“心猿意馬”。第一回就講得很明確：心性修持大道生。真假美猴王那一回題目是“二心攪亂大乾坤”。有一個佛性的悟空，有一個魔性的悟空。六耳獼猴，就是魔性的悟空。

要推翻流行的陰謀論，有很簡單的證據：大家都知道世上只有一根金箍棒，六耳獼猴那一根哪里來的？邏輯上說不通，對不對？所謂真假美猴王，其實就是魔性和佛性斗。原著中，真假美猴王之后的悟空，明顯是佛性的。書中還有一回，講悟空跟妖魔斗法，國王需要心做藥引子，悟空就掏出很多心來，白的黃的各種心，還有計較心、好勝心、侮慢心、殺害心、恐怖心。這些心是什么？就是不同的狀態或人格。

所以，真假悟空之戰后，佛性的悟空把魔性的悟空消除了，或壓到了最低，變得更好了。

記者：這個陰謀論在網絡上流傳了很多年。

文波：學術可以有爭論，但不要輕易下結論。這些觀點也可以給學生講，但一定要謹慎。老師們不要妄下斷語，要讓學生思考，自己得出結論。講課前，我喜歡先聲明，本節課我的觀點，都是自己思考的，不一定正確，存在學術爭論，同學們要清楚這一點。如果有興趣，你們可以研究，千萬不要迷信老師。

我們一直強調科學求真，這是教育上很大的事情。老師、校長們所講的話，對學生的三觀塑造有很大影響。有些教師還沒認識到這一點，這很危險。教師教書育人，首先要學會“慎言”，說話要負責任。你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是不一樣的，不要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真相還需要學術的深層次探究和科學來檢驗。

記者：我們和萬物啟蒙交流時，也談到這個問題。他們的核心是“問思辨”，但具體課堂操作確實很微妙，就是讓學生把孫悟空的七個名字做對比，最終歸結到齊天大圣和斗戰勝佛。

文波：這個點非常好，很有新意。但該課的思路是為了把學生往齊天大圣上引導。討論到最后，認為斗戰勝佛不可愛，這個說法就有問題。到斗戰勝佛時，《西游記》已經結束了，斗戰勝佛是什么狀態沒人知道。憑什么說斗戰勝佛不好，這是偽命題。

所以我經常講，教育就是一頭大象，你摸到的是尾巴，我摸到的是大腿……可能窮其一生，我們都只摸到了后腿的一部分。因此，我們不要匆忙對教育下結論，對人生下結論，對社會、國家下結論。尤其是結論存在爭議，傳遞給學生時，務必謹慎。我認為這是教師必備的職業素養。

一所好的學校是開風氣

記者：您來華西之前，曾先后在樹德中學、都江堰市外國語實驗學校擔任校長助理、校長，能否談一下過去二十多年的從教經歷，對您現在華西中學改革的影響？

文波：我還沒到回顧過去的年齡。談幾個對我影響較大的關鍵事件吧。

第一件事發生在1996年，當時我念大三，有一天在化學教學樓底樓，碰到了系主任，我就打招呼，“廖主任您好”。他跟我說，“不要叫主任，叫我廖老師好了。當你們老師，我感覺很光榮”。當時沒有第三者在場，老師很真誠，這件事令我印象很深。他的職務應該是正處級，九十年代社會對教師的地位看得沒那么重，大多數人更在乎領導身份，而廖主任只在乎他的教師身份。他這句話指引我走上教師崗位，讓我真正體會到教師職業的神圣和尊嚴。

記者：這個確實很微妙，讓我們想起你現在做的校長信箱，效果怎么樣？

文波：效果還是非常好。我把它擺放在食堂門口，沒有監控，師生都非常方便。為什么不擺在校長辦公室門口，因為學生和老師會有壓力。開始時還有個別老師狐疑，不清楚校長是為了尊重學生還是不放心教師。我說，我們可以有更高的角度思考。要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民主，首先要尊重學生、教職工和家長的表達權。作為校長，我不可能了解每位學生的問題和煩惱，會議上讓老師提意見，也并不是每個人都會暢所欲言。但校長信箱可以做到這一點。而且對于收到的問題，我們首先是需要多方核實和研究的。

起初還有些學生惡搞，但現在基本都是如實反映問題了。落了實名的學生，我還會親自贈送他小禮物，這樣做能讓學生更加樂于表達。我要做的就是培育學生的民主參與意識，這是一個城市文明進程的風向標之一。我曾去上海一所中學考察，寫了一篇文章《從一些小事看文明的進程》。在那所學校，大課間有很多學生執勤。干什么呢？負責制止追逐打鬧行為，并把這些追逐打鬧的同學名字記下來。

我就問：“如果違紀的學生亂報姓名或亂報班級怎么辦？”那個執勤的學生很意外，停頓了幾秒，非常肯定地說：“不可能，他們不會亂報。”這讓我印象很深。城市的文明進程直接體現在學生的行為上，我明顯感覺到上海的城市文明走得更優雅。“教化一方”這個詞指明了教育的責任與意義，成都在很多方面還不夠，作為教育者，我們不能坐等，應該主動建構。學校的力量雖然微小，但大家行動起來，聚沙成塔，一定能加快推進社會的文明進程。

記者：古人常講一句話，建國君民，教學為先。這個聽來很大，我想就是你的意思。教學為先，這個先是風氣。好的校園文化是開風氣。

文波：再舉一個例子，跟目前上海、北京、成都提倡的垃圾分類有關。成都市的廢舊電池回收網絡，我是發起人之一。那是2002年，我在樹德中學教書，學生社團做環保活動，我作為指導老師，帶領學生收集廢舊電池。我們用了幾千個回收來的電池，做了一個中國環保標志，在八寶街廣場宣傳，報紙、電視臺聞訊趕來。后來，四川省環保廳開會，就把我們請過去，和四川大學等14個單位，作為首批發起者，形成了成都市廢舊電池回收網絡，一直運營到今天。

記者：學校一個小創新，影響到了整個城市。

文波：所以，教育能引導人心，轉換社會風氣，這不是虛言，任何一個偉大的行動都有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再以垃圾分類為例，法令讓人警醒，教育讓人自律，法制和教育共同作用，最終培養出自覺的現代公民。文明的進程其實很慢，教育者應該站在潮頭引領，千萬不要低估一個創新念頭的作用。

現在我們經常被有些教育的大詞綁架，部分老師難免困惑：校長們一天到晚談創新，是不是考試成績不要了？我不反對考試，我反對的是只知道應試。彈鋼琴是兩只手的藝術。對學校，一只手要抓學生的學業發展，另一只手還要抓“詩與遠方”。不是讓老師們一天到晚都去想如何創新，而是說在一周或一個月、一個學期，老師要有一些新的創意，教育是教孩子怎么去解決現實中的問題，而創新能保證教師永葆學術生命。

用學術的精神辦學

記者：看您之前在都江堰，是很擅長調配教育資源的。您來華西中學，也帶來了樹德中學的資源。

文波：校長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去挖掘資源，包括高校的資源，兄弟學校資源，媒體資源，社會其他資源。

在都江堰外國語實驗學校工作期間，有一次我去上海看到一所學校有氣象站，我就特別羨慕。有次在食堂吃飯，聽一位老師說，有學生家長是氣象局的，我就馬上找到家長談，沒想到是氣象局副局長。我表示學校想買一個氣象站，她回去跟單位反饋，最后氣象局贈送給學校一套。其實本來氣象局對學校就有這些資源支持，只是很少有人提出這個訴求。后來我們再掏錢買了一個LED屏，如此一來，師生每天都能看到氣壓、風向、降雨量等數據。后來我們打造“校園十景”， “氣象萬千”是其中之一。

這個事很小，但意義重大。地理老師、物理老師，都知道標準大氣壓大約是101千帕，但具體到學校、當地的大氣壓值，在沒有校園氣象站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更深度的問題是：一年當中學校的大氣壓究竟有多大變化？我記得數據最高時946，低的時候大概在932。那個學校的師生都能說出這些數據，對現實生活中氣象數字的了解，就是一種真正的科學素養。

現在我們提重走學術之路，我覺得與之前的工作思路是一致的。我們的科學教育離現實太遠了，我想改變這個現狀。

這個例子意在說明，校長要有資源意識，不管是硬件還是人才，都要處處留心。社會上很多人對教育是很熱心的。

學生在基礎創新中心上編程課程

記者：現在華西提出重走學術之路，也是在教育均衡這個大問題下對學校的重新定位。

文波：華西中學的過去很輝煌，出了不少院士。我們現在提出“華西之問”，就是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曾說，華西的生源總體比不上“四七九”，但華西中學可以和“四七九”對話，和全國頂級中學對話。對話，既是學習，也是反思教育均衡的本質。

“四七九”對前5%的學生的培養很厲害。但成都本地人才，絕大部分不是“他們”培養的，比如成華區很多干部、街道辦工作人員、出租車司機、普通老百姓。這些人群的素養和格局決定了成都未來的發展水平，這才是均衡的根本。

盡管現在社會流動性大，但仍有不少本地人才尤其在區縣一級，是“我們”一手培養的。教育的使命之一，就是要造福一方百姓。要做到這一點，學校生態就要盡可能豐富，不同層面的學生都能有一個提升，以后不管他們是從政、經商，還是其他行業，對本地發展有深遠的影響。

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不是所有學生都能進“四七九”，也不是所有學生都能進“清北復交”，但對那些進入華西中學的學生，他們有天分、有興趣，成績不錯，我們可以把他往科學求真的方向引導。普通學生，有了這些精神，就能成為本地的優秀人才和領軍人物。教育均衡的背后，一定閃爍著教育思想的光芒。

教育的責任不僅僅是提升學生的學業，更重要的是塑造文明，我們必須往高處看，著實處行。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