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譚信娟 圖_泥邦陶瓷藝術博物館

泥邦陶瓷藝術博物館館長曾循
2019年5月18日,“國際博物館日”當天,“博物館與社會教育”專題研討會在成都泥邦陶瓷藝術博物館舉辦。
泥邦陶瓷藝術博物館是一家民辦公益博物館,位于成都近郊洛帶古鎮,于鬧市中悄然藏身。一樓是陶藝工作坊,展覽區設置在二樓,一半以實物、視頻、文字等方式,講述陶瓷工藝,另一半展示國內外當代陶瓷藝術作品,以及不定期舉辦其他藝術展。
時不時有游客在館外探頭。盡管大眾對陶瓷并不陌生,但這片天地對大部分人來說仍然是神秘且新奇的。
曾循,泥邦博物館館長,有“中國當代前衛藝術家”之名。7年前,泥邦開館之日,他與一幫藝術界朋友重新探討了當代陶瓷藝術的新內涵。此后7年,他又在藝術創作及辦館過程中重新定位了博物館教育之于社會教育的意義。
基于這些思考,泥邦一反傳統博物館的刻板姿態,既在展覽思路上做出創新,又主動走向社會,走進了學校和社區。
曾循,60后,土生土長的成都人。
過往對曾循的報道,都會首先提起他的豐富經歷:會計、職業畫家、前衛藝術家、作坊老板、攝影記者、大學教師、副刊編輯、陶瓷藝術家……
在那些傳奇經歷之外,身邊人說起曾循,總離不開“好玩”“幽默”,連帶著說話的人也幽默起來。同曾老師約定在泥邦博物館碰面,我們先到了。問曾老,博物館春老師呵呵一笑:當你聽見歌聲,曾老就來了。
果然,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曾循如約而至。麻色襯衣,短褲背包,耳中塞著耳機,與印象中黑墨鏡、牛仔褲的形象有些出入。
從2012年開始,曾循又多了一重身份,泥邦博物館館長。
這是西南地區第一家現代陶瓷藝術博物館,受政府鼓勵、由成都新西南藝術陶瓷有限公司投資建立。三年前,公司上市,受證監會監管要求,停止了對博物館的資金投入。
在國內,民營博物館沒有相應社會組織支持,如何自負盈虧仍然是問題。大部分民營博物館的運轉需要依靠舉辦者自身。5月中旬,有參會者在“博物館與社會教育”專題研討會上特意提出這個問題,試圖探討民營博物館的可持續發展之路。
作為一個長期公益開放的非營利機構,泥邦博物館的運轉壓力是顯而易見的。曾循調侃自己辦博物館這件事:可能就像別人說的,這人腦子有點不好使。
調侃歸調侃。一走進博物館,曾循立馬換了一種狀態,令我們覺得頗為熟悉。回想起來,網上有一組他創作時的照片,其中一張是在制作《無話可說》時記錄下的,令人印象深刻:笑意收起來了,全神貫注。正如現在的模樣。曾循開始詳細講述陶瓷的起源、制作工藝,以及現代陶瓷藝術的特點,仿佛重新面對自己美術專業的學生。
有別于傳統博物館“以物為主”的陳列模式,泥邦將陳列重點轉向“陶瓷制作工藝”。而另一部分,陶瓷藝術作品展示區則更像是一個美術館,或者說畫廊。只是,繪畫的載體由畫紙變為了瓷磚。
最大的作品,是由無數塊大小均等的瓷磚燒制拼接成的一幅畫,幾乎占據了一整面墻。畫的名字叫做《行走的人》,出自曾循之手。由于采用懸掛而非貼墻的方式,每塊瓷磚之間留出了一些空隙。這一無心之舉制造出的錯落效果,反倒讓整幅畫活起來了,因此備受贊賞。
很多人來泥邦參觀,他們站在不同的作品前問曾循同一個問題:它們究竟在表達什么,有什么特殊意義?面對這些問題,曾循轉而一笑:那么由你看來,它是在表達什么?
表達什么?有什么意義?這些問題,曾循曾經也問過多次。尤其在做觀念藝術時,沒有觀念,就沒有表達觀念的行為,也就談不上觀念藝術。
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流行于英美的一種藝術思潮,其中就包括了我們所熟悉的裝置藝術、行為藝術等。它的源頭是馬塞爾?杜尚利用小便池制成的一個實體作品《泉》。曾循身上有一個稱號,“中國當代重要的前衛藝術家之一”,與做觀念藝術有很大關系。
曾循當年在成都做得較成功的觀念藝術活動,其中之一是環保主題的“保衛水”。
“保衛水”活動在成都錦江賓館門口舉辦,當時成都正投入大量資金整頓府南河。其中一個經典作品是北京一位藝術家完成的,曾循記憶猶新。作品名叫《洗冰》,這位藝術家事先將府南河被污染的河水裝在容器里凍成冰,活動當天將冰磚運至錦江賓館門口,再取來清水,開始動手“洗冰”。
而曾循圍繞主題設計的是一個裝置作品《垂釣》,一名垂釣者正在鋪滿文字的河面上垂釣,吊上來的不是魚,而是一只鞋子。作品的意義顯而易見。
這個活動在成都市引發轟動,媒體蜂擁而至。報道出來,曾循一看,清一色正面報道,這對于自引入國內起便飽受爭議的觀念藝術來說是罕見的。“可以說,觀念藝術在中國被正面報道是從我們開始的。”曾循說。活動后來直接推動了成都水資源生物凈化系統“活水公園”的建設。
“觀念藝術有很大的優勢,它借助一個藝術事件,去表達你想要說的話,比如環保,然后促成現實的改變。”這時候就需要問“為什么”,需要問“意義”。“比如,有人躲進老橋洞里去看書,有人在城墻上掛著。路過的人就會來問,你們這是在做什么?保衛城墻。為什么要保衛呢?這是明代的城墻。就把話題引出來了。政府開始重視,城墻就保留下來了。”
再后來,觀念藝術越來越極端化,曾循便棄之而尋求其他的表達方式。
和大多數做藝術的人一樣,曾循也試圖尋找和建立一種個人識別系統。他的藝術道路在更大程度上受西方影響,在藝術方式、繪畫方式、色彩運用、材質等多方面做過大膽嘗試。從最初的油畫,到綜合材料,再到后來做觀念。少年時代形成的對手藝的偏好,讓他又重新回到繪畫上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發現了陶瓷。

泥邦博物館內曾循作品,分別為瓷板繪畫《面孔》、陶瓷雕塑作品《對話》,以及《行走的人》
陶瓷成為曾循新的表達媒介,“它的筆觸,它的流動性,它在窯爐中被火燒了之后產生的變化,很有意思。”
相較傳統陶瓷藝術的理性和實用,當代陶瓷藝術更注重創作者的個人表達。“范圍比較寬泛,它可以是陶瓷繪畫、陶瓷雕塑,還可以是陶瓷裝置,甚至陶土做的行為作品也包括在內。沒有約束,但又有個范圍,這就是不同于傳統陶藝的當代陶瓷藝術。”
曾循以身邊人為題材,創作了《面孔》系列瓷板繪畫作品。這組作品有別于以往的任何創作,曾循在“意義”的探求上選擇了一條回歸之路。
“從前做油畫,總想在作品中表現一點思想,表現一點意義,正的、反的,總得有點意義。結果畫來畫去,畫的都是別人的生活,與自己無關。作品的意義在哪?其實,意義就在我自己,我的存在和經歷、對永恒的渴想本身就是意義。”
雕塑家趙樹同先生評價曾循的人像系列瓷板畫:“這是一種表現‘情’的技法,給人以一種狂、浪漫、強烈的視覺感染力和心理沖擊力。作品最突出的感覺就是新鮮、生命,沒有什么大的主題。都是活的人,在陶瓷上流動。”
除了曾循的系列作品,泥邦博物館內還展示著他川音美術學院一名學生的瓷板繪畫作品。曾循真正開始思考博物館教育,是從川音美術學院開始。
“現代意義的博物館不只是收藏,博物館真正發生作用是在教育,社會教育。”
世界上有相當一部分博物館在建立之初,便是學校的一部分。我國民族資本家張謇1902年創辦了南通師院,三年后建立南通博物館,這座中國人自己創辦的第一家博物館,從一誕生就和教育息息相關。
在美院授課時,曾循開始有意識地將課程延伸至博物館。
談及教育,曾循一再強調“興趣”。他發現很多學生并不是因為熱愛而學美術,相反,美術只是他們進入大學更便捷的通道。結合自己的經歷,曾循本人并不是美術專業出生,因為對美術的熱愛而“無師自通”,能夠真正在這條路上有所建樹。
“博物館教育很重要的一個點,是要引起興趣,這不是義務教育,不能強制人家來。”
2015年,曾循到美國參加陶藝教育年會。陶瓷作品在美國已經完全脫離實用工藝品范疇,獨立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而存在。美國的陶藝博物館或者展覽會上,常常能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參觀者,步履遲緩,白發蒼蒼。曾循深受觸動:陶藝在美國的普及就像廣場舞在中國的普及!
曾循從美國回國后,泥邦博物館又多了一個使命,“要讓成都的大爺大媽們知道,退休生活不只是帶娃、打麻將、跳廣場舞,還可以到泥邦來做做陶瓷”。
為了培養參觀者對陶瓷的興趣,曾循在泥邦博物館一樓辟出一塊空間作為互動體驗區,購置了陶瓷制作設備、材料。人們在樓上參觀完“從泥土到藝術”的陶瓷工藝,下樓便可以實際操作。這一互動項目吸引來不少愛好者。但另一個問題出來了。
泥邦博物館所在的洛帶古鎮是旅游區,位置相對偏遠,一個陶瓷作品一次課不能完工,人們要再來接著做就嫌麻煩。曾循意識到,博物館要真正發揮社會教育的作用,必須要入駐社區。
經過一個多月的籌備,2015年3月22日,以龍泉東山社區為起點,泥邦博物館“走進社區”系列公益活動啟動。到目前為止,泥邦博物館已經在多個社區建立起陶藝工作室。不少爺爺婆婆帶著孫子孫女一起做陶藝。
互動體驗項目開展一段時間之后,大家發現,陶藝完全有可能從體驗變成愛好,甚至變成社區居民的職業。一位退休大媽因為陶藝戒掉了往日的麻將癮,半年之后,她做的陶藝作品竟然賣出去了,甚至有人向她拜師學藝。
另一方面,泥邦博物館又與學校合作開設陶藝特色課程。比如,與洛帶中學合作開發了以陶藝為切入口的steam課程,整合了歷史、數學、化學、物理、美術等多門學科內容。學生們做出來的作品,最終還要由學生自己利用旅游古鎮跳蚤市場完成價值轉化,這又整合進了社會實踐課程內容。學生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博物館的教育跟學校教育不一樣,我們更應該社會化,更應該接地氣。陶藝的一大優勢是,它既可以作為藝術,站得很高,又可以十分普及,成為生活中的實用美學,豐富老百姓的文化生活。”曾循說。
現如今,泥邦的全職員工僅5名,他們都以半志愿的性質從博物館領一份不高的工資。好在博物館場地由政府支持,加之路子拓寬,能勉強維持運營。而這類“家門口的博物館”,作為非營利機構,在國外已經遍地開花。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