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今年是季羨林先生逝世十周年。而中美貿易沖突、歐洲難民潮等國際復雜形勢,使得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再度風行,并被不少人視為高明的“世紀預言”。但與其說文明差異是“沖突”的原因,不如說,沖突論正是西方對立、分析思維的結果。季先生晚年曾指出,東方文化的根源是綜合思維,西方文化的內里是分析思維。他留德十年,親眼見證了20世紀人類最大的災難發生在西方,而東方也未能幸免,對此他深有澈悟。
分析思維極易非此即彼,而綜合思維或能避免落入極端境地。而這種巨大區別,則深植于中西文化對“天人”關系的不同理解。不同的文明,謀求和平,仍有一段長途。
季羨林太有名,卻不是以他的老師陳寅恪的方式——以學術知名。
他的多篇散文入選中小學教材,等于打小就告訴孩子們此人是“國寶”;圖書市場上他的書琳瑯滿目,但極少學術著作,大多是《季羨林談情感》《季羨林談修身養性》《季羨林給孩子的成長書》之類商業包裝的雞湯。當然,這些書都是在先生逝世十年間才充斥市場的。
更多讀者,則是從《牛棚雜憶》等散文、回憶錄接觸到季羨林,這些可謂先生的“成名作”。先生生前常出現在媒體上,最近幾年網上更在八卦他學生時代的日記。
所以,大部分知道季羨林的國人,被這種不知何故加于先生頭上的“熱鬧”遮蔽了眼睛,他們說不出先生到底是干嗎的,只好稱為“大師”;而相對認真深入的讀者,不會抱著對陳寅恪那么大的興趣去深挖季羨林,首先是因為閱讀上反主流的心態,畢竟“你都雞湯了我讀你顯得我不夠big”。
坊間流傳先生精通世界多門語言,梵語成就更是中國學界少有;包括精通僅有少數幾個學者能懂的古代吐火羅文。在中國,精通掰著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的外語是榮膺“大師”稱號的充分必要條件。語言于學者本是工具,到了大眾盲目崇拜的眼光里就成了目的。
那先生的目的,也即真正的成績是什么?先舉個例拋出答案,實錘之一——印度恒河的“恒”,在梵文字里是Gangā,兩個音節翻譯成一個音節,是不是譯錯了?
先生的研究大膽假設,“恒”的來源不是梵文,而是中亞古代語言。接著小心考證——在古代西域回鶻文里,雙音節的梵文Gangā變成Kang,那“恒”是從回鶻文轉譯過來的?但“恒”這個名詞在后漢已經成立了,與回鶻文在時間上有出入。只有在古代西域的吐火羅文甲方言里, Gangā變成了Gank,在吐火羅文乙方言里變成Gank或Gan,和中文“恒”字完全對應。至此得出結論——吐火羅文就是中文音譯“恒”字的來源。
這個研究意味著什么?古代印度和古代中國,同屬人類古代四大文明,搞清楚不同文明之間的交互關系很重要,而印度文明和中國文明的交互主要是通過佛經,但這種交互一開始并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經由位于今天新疆和中亞諸國的中亞文明。
所以,季羨林對梵文佛經的研究,并非出于一個佛教徒對教義的角度,而是要找出文明的交互關系;先生學習梵文,相當于西方學者學習古代拉丁文,但西方學者對古典文字的學習相當普遍,人均掌握兩種以上,西方前現代的貴族教育,乃至今天普通的中等高等教育,都不乏傳授古典語言。而中國呢?同樣身處亞洲的印度呢?
更不用說發生在今天新疆范圍及其地緣的古代吐火羅語,先生坦言,這一區域文明的研究由西方學者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啟,但文明在這里的交互密碼,尚需二三百年才可能考據破譯。
那么問題來了,二三百年,誰來研究?

在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再度風行之際,2019年5月上旬,亞洲文明對話大會在中國舉辦
季羨林為什么對中印文化交流傾注了畢生的興趣和心血?他稱自己從大學始就對中印文化關系史發生了興趣,后來到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梵文。他認為“印度人民是很有天才的人民,但對于歷史似乎不那么感興趣。因此在三四千年的文明史上,真正可以成為歷史的書,簡直少得可憐。”
西方學者也如此論述印度,黑格爾就在《世界史哲學講演錄》里指出:“(中國)古老的原則沒有被任何外來的原則取代,因此說它是沒有歷史的,所以我們在談論這個帝國最古老的歷史時,并不是談論他的以往,而是談論它當今的最新形態。(印度也是如此)”
黑格爾作為開啟世界“現代性”的哲學先驅,他這是在夸我們還是在罵我們?
他又說道:
(中國)國家是怎樣建立在家族關系的基礎上的——它是這樣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建立在父系操持的基礎上,通過處罰、警告、責打來維持整體,這是一個平淡的王國,一個持久的王國,一種沒有歷史的歷史,沒有在自身之內具有理想性的對立,以至于這樣一種狀態的變化不是在自身之內,而是僅僅來自外部。但真正的變化值存在于內部;只有內部發生變化,一種外在東西才能突然來臨。
可以看出,這既不是夸也不是罵,而是一種深深的失望,同時也在無情地提醒我們,所謂“現代社會”對我們來說是“外部的”,自身沒有醞釀出“現代性”,即這個國家民族的成員沒有人真正關心自己在歷史中的定位和走向,于是我們就是“沒有歷史的”,既然“沒有歷史”,中國也罷,印度也罷,就只能跟著“有歷史”的西方轉。
季羨林也認為印度“對歷史似乎不那么感興趣”,但他要么沒讀過黑格爾,要么讀過但是從大相徑庭的角度來論述中國歷史。他說:“中國人民也是很有天才的人民,在世界所有的民族中,對歷史似乎特有偏愛,成就也就特別輝煌。”
“十七史、二十四史或二十五史……其它散見于雜史、文集、筆記、游記、小說以及佛教高僧傳中有關中印文化關系的材料真是車載斗量,與印度典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又引證印度學者的說法:“如果沒有法顯、玄奘和馬歡的著作,重建印度歷史是不可能的。”
這里點到了關鍵處。印度在語言上屬印歐語系,“沒有歷史”的話,可以背后那個大的“印歐”歷史為歷史。但季羨林作為亞洲人,等于要承認印度文明這個“鄰居的孩子”是“西方大人”看著長大的?作為中國人,甘心中國也被如此看待嗎?尤其是甘心中國作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隸屬于西方的“現代史”嗎?
當然不,印度尚且要“重建歷史”,遑論中國。

1935年,游學德國的季羨林(左)與友人合照
實際上,黑格爾所謂的“歷史”,不同于季羨林所說的歷史:黑格爾的“歷史”可以看作一種“內部有機生成哲學”,是“矛盾的本質”,是所謂“唯心主義”,是橫攝的;季羨林所研究的歷史則要老實得多,是“交互史”,人群和人群的歷史,人類學意義上的“人民史”,畢竟最終塵埃落定于歷史唯物主義,是縱貫的。季羨林在20世紀至21世紀的身影,本就處于歷史縱貫線上。
季羨林先生和中華民國同齡,出生于山東臨清,幼時到濟南投靠叔父,此后在那里讀完小學和中學。需指出兩點,季羨林不同于很多民國大師出身名門或至少是書香門第,他生于農家,談不上什么家學淵源,如他分析,若不是生下來時是全族唯一的男孩,就不會擔負傳宗接代大任到濟南求學,一輩子“大概會終生成為一個介乎貧雇農之間的文盲”;其次,他幼時的求學經歷,大體上和五四運動前后的軍閥割據重合,其蒙學介于新舊文化之間,說不上什么“學以養正”,其回憶一例可說明其尷尬——
當時寫作文都用文言,語言障礙當然是有的,最困難的是不知道怎樣起頭。老師出的作文題寫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寫上“人生于世”四個字,下面就窮了詞兒,仿佛永遠要“生”下去似的。
學校教育之外,軍閥混戰時期的孩子還能接受觸目驚心的社會教育。當時動蕩多在城鎮,地廣人稀的農村地區是政權真空,“縣太爺龜縮在縣城內,廣大農村地區不見一個警察。”于是壞人、窮人都為窮所迫淪為土匪,不少被押解到濟南的大街上來槍斃示眾,“有時候,看到街道兩旁都擠滿了人,就知道,今天又要殺人了。我于是立即興奮起來,把上學的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不可理喻的行動是喜歡看殺人。其實,這可能是最可理喻的,因為大人們也都愛看。
總之,作為一名有點貪玩又比較老實,沒什么目標又相當聰明的農家少年,季羨林的小學中學生涯和今天大多數學生差不多。至于為何“十五志于學”,從高中開始自覺認真起來,知道歷史、地理等副科可以臨時抱佛腳,國文、英文則要努力打好基礎,從而畢業后順利考進清華大學。
季老在晚年坦承,這是一個少年的虛榮心,就像今天一個少年考上別人要出高價才能進的名校一樣。這是好事,是“虛榮心作福”。

饒宗頤先生看望季老,學術界有“南饒北季”之稱

2007年8月,溫家寶看望季老
季老晚年授權出版《季羨林全集》時,沒有對早年的粗糙的乃至不“體面”的內容進行刪減,也未對發生了變化的思想內容直接進行覆蓋等等,而是坦然將所有材料陳列,將自己不加包裝地呈交給百年中國歷史。
這其中當然有令人別扭的地方,比如近年互聯網上扒出他在清華大學求學期間的日記影印版,津津樂道傳訛其中的“多同幾個女人”。但這不恰好填補了黑格爾所說“沒有自身之內理想性的對立”嗎?此種心靈史格局,讓人想到西方大詩人米沃什的詩中名句“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禮物》)。
如果要講文化自信,這就是我們的文化自信。
季羨林《清華園日記》影印出版,真實還原出一個時代下的青年精神面貌,其價值在于:我們今天對民國學子長衫布鞋徐志摩式眼鏡的想象全是離題萬里的,民國作為亞洲第一個共和國,即便政局動蕩,但當時的青年自覺是相當現代的,可以自由戀愛,跨境郵書;民族當然孱弱,但民族意識深入人心,這是同步于歐洲比如德意志民族、意大利民族意識的中華民族意識;而時代最前沿的現代文藝,完全不同于今天的內心獨白、靡靡之音等等,而是大眾的文藝,人民的文藝,勞工的文藝。這是當時蘇聯在全球范圍帶來的最新潮文藝,又符合青年季羨林的成長經驗和社會觀察。
其實大眾文藝的“現代”,正是對西方“現代性”的批判,這在任何時代都一樣,最前沿的東西一定是最具批判性的。具體到清華園的求學觀察,僅舉一例即可說明情況:清華園因外教較多,全國學子趨之若鶩,但據季羨林觀察,這些外教少有學術成就,有的甚至連基本的為師之尊都不能持有。
在這種情況下,一般的青年學生容易放棄追求,隨波逐流,但季羨林緣何走上了一個學者的道路?只因當時還有一些真正的“國寶”言傳身教。吳宓、陳寅恪的課讓這個蒙學并沒有“養正”的青年重新入了門,而學子們更被王國維激發起了樸實的自信:成為一個有大學問的人,沒什么竅門,就是一點一點增長上去的。
而深入持續地閱讀西方,探究荷爾德林、繆塞、海涅、席勒、尼采等大家,本身就能找到對西方現代進程的反思和批判的思路。這還不夠,季羨林漸漸下定決心要到德國,為的是幾千年來最樸實最服人的那兩個字:學問。

2009年春節,季老給孫子季宏德發壓歲錢

季老生前,經常資助家鄉的教育事業
若非國民黨在三十年代和德國交好,季羨林可能在清華畢業后就回山東教一輩子高中國文了。1935年他被錄取為赴德的交換研究生,這一去因戰爭滯留了十年。
季羨林就讀的哥廷根大學,是德國乃至歐洲的一個學術中心,那里有研究梵文和比較語言學的悠久傳統。什么是比較語言學,不是隨便拿兩種語言來比較,而是在印歐語系的內部進行比較,哥廷根大學成為歐洲的一個梵文教研基地,就是這個原因。
青年季羨林陰差陽錯來到了世界上最理想的學習梵文的殿堂,從此找到了一生的為學道路,即借力西方文明在比較語言學領域,研究印度文明,建立中印文明交融、文化交流的學術范疇,或說立足于東方,拉攏印度對自身已經斷掉的古文明進行研究也不為過。
季羨林以學習梵文為入口,意在整合研究中印等古國相對統一的古代東方思想。比如我們常說的“天人合一”思想,季羨林通過對印度古代語言和思想的深入發掘,找到了相應的人與自然合一的思想,并指出,在印度古代繁多的思想派系中,這一支思想脈絡,影響比較大,根基較雄厚。
他指出,相比中國管大自然或宇宙叫“天”,印度則稱之為“梵”(brahman);中國的“人”,印度稱為“我”(ātman,阿特曼)。總的來講,中國講“天人”,印度講“梵我”,意思基本一樣。
印度古代哲學家有時用tat(等于英文的that)表示“梵”,梵文tatkartr,意思是“那個(梵)的創造者”;印度古代一句箴言tat tvam asi,字面意是“你就是那個”,真實含義是“你就是梵(宇宙)”。吠檀多派更從許多方面提出了“梵我不二”的思想。由此可見,“天人合一”是東方思想普遍而又基本的表露。
與此相對立,季羨林發現西方人喜歡把“天”和“人”拆分來講。換言之,他們是離開了人來講天。西方人常把“天命”和“人生”劃分為二,認為人生之外別有天命,如此則“天命不知其所命,人生亦不知其所生”,所以西方文化需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作為討論人生的前提。
但在科學日益發達的今天,“天”與“人”分離的觀念,愈發顯出對人類生存的不良影響。季羨林留德十年,親眼見證了20世紀人類最大的災難發生在西方,而東方也未能幸免,他對此一定深有澈悟。
季羨林一方面著力于研究古代中印文化交流、佛教文化傳播作為載體和通道的“東方學”,另一方面回到儒家文化中尋求今日東方在現代化語境中的再生生命。
他細舉《論語》中的“五十而知天命”“天生德于予”“知我者,其天乎!”“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述孔子的一生全由天命。倘若孔子的一生全操之在己,不關天命,則孔子的天命和他的人生便分為二。離開天命,專論孔子的私生活,則孔子一生的意義與價值就減少了。
因此他指出:“孔子的人生即是天命,天命也即是人生,雙方意義價值無窮。”“孔子為儒家所奉稱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顏淵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離于天命遠近為分別。”
1949年后,季羨林先后擔任過北大校學術委員會、校務委員會副主任,北大副校長。先后當選北京市第一屆人大代表,第二、三、四、五屆全國委員會委員,1983年當選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任六屆人大常委等職。這些都可說是他的天命。而他以將近百歲高齡,見證了時代的巨大變遷,今天中國人,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人的天命是什么?老人一定有自己的觀察和體會。
我們看到,在學術研究之外,季老一生筆耕不輟,雜文、散文、回憶錄等著作等身。一方面,他把自己看做老百姓,坦承人生的很多選擇首先考慮的都是錢;另一方面,他的天命沒有掉進錢眼里,他深知錢能操辦很多事情,媒體問及怎樣把北大辦得更好,他答曰“用更多的錢”,這是在坦坦蕩蕩為更好的師道尊嚴代言;他并不自視為國學家、書法家,但成了社會的臺面后,各方不斷請求,他慷慨題字,自嘲“你們敢要我就敢寫”;他不排斥企業家有錢人,所以和著名的文化投機者劉波也成了“忘年交”。他自視為一介布衣,又何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門第之見?
季老晚年,清晰地區分了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認為東方文化的根源是綜合思維,而西方文化的內里邏輯是分析思維。分析思維極易非此即彼,而綜合思維能避免落入極端境地。
因此,即便被時代和社會尊為國學家,奉為“國寶”,但他從來能推的就推,不能推的不置可否,用他的經驗來說,即“假話全不說,真話不說全”。
對于國學,他不止一次表明態度,雖然和孔孟同是山東人,他可一點都不愿意“到孔廟里去吃冷豬肉”。
東方文化復興,在他看來不是要恢復一個圣賢中國,為此他不惜表率自己不是一個圣人,從來莫辨任何中西義理哲學。他順應歷史潮流,所做的工作從來都是樸實無華的考據,他所選擇的歷史唯物主義,或許就是以人民的名義的“生生之謂易”。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