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消失的模因
1894年爆發的甲午中日戰爭,使長期服膺華夏文明的朝鮮獨立,這一藩屬國的離開,改寫了東北亞地區的地緣政治,更是今天朝鮮半島問題的根源所在。甲午戰爭在軍事背后的文化、制度之爭,應成為歷史教育的重點。

日本對朝鮮的野心,明治維新之后即已顯露。西鄉隆盛等人主張以武力迫使朝鮮開國,背后的目的是解決武士的失業問題和工業發展的原始積累。圖為日本畫家所作《征韓論辯論圖》,立者為西鄉隆盛
歷史從來不能細講,一細講就會發現許多詭異的地方。甲午中日戰爭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
人教版的高中歷史教科書上,講甲午中日戰爭的短短兩頁,信息量并不大。但卻避開了很多關鍵細節。
甲午中日戰爭的真實面貌是什么呢?
那就是作為新興民族國家的日本憑借一場戰爭,把朝鮮從華夏文明共同體的版圖上撕了下來。
甲午戰敗之后,大清和日本簽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條約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讓清政府承認朝鮮獨立。
關于這一條,教科書很少提及。
在《馬關條約》之前,朝鮮一直是大清的藩屬國,之后朝鮮半島就算是永遠從華夏文明共同體脫落了,民族國家已成定局,沒有回退的余地。
從這個角度,我們才能理解那些看似荒謬的新聞。
例如,偶爾會有韓國人聲稱儒教是韓國的,或端午節也是韓國的等。
韓國學者當然會思想別扭,朝鮮半島1948年才廢除漢字,2005年韓國首都名字才從漢城改為首爾,往上查找韓國的歷史文獻,都是用漢字書寫記載的。

甲午中日戰爭的真實面貌是什么呢?那就是作為新興民族國家的日本憑借一場戰爭,把朝鮮從華夏文明共同體的版圖上撕了下來
而東亞儒家文化圈里,第一個轉身成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日本,則通過這場戰爭,從尾大不掉的清朝身上挖到第一桶金,穩住了國內即將崩潰的軍事財政,日后才有了躍升為列強的機會。
要理解甲午中日戰爭,一定需要理解華夏文明的天下觀和現代民族國家的區別。
在中國傳統社會,“天下”和“國家”經常混著使用。但儒學里的“天下”,其實是一種意識形態,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國家”。
“天下”是儒學構建華夏文明想象中的共同體的方式。儒家根據倫理血緣親疏之別的觀念出發,參照血緣制關系推演出天下概念。以父子關系為基本前提,然后延伸至舅甥(翁婿)、叔侄等有親疏之別。
四鄰諸國與中原王朝的關系就參照血緣來構建。
根據儒家倫理的親疏之別、道德水平高低,居同心圓中心內圈的,是中華帝國皇帝統治下實行郡縣制的內臣地區;第二圈是未納入王朝郡縣制但受中華帝國冊封并朝貢的地區;第三圈是對中華帝國朝貢的地區。第二圈和第三圈都屬于外臣地區。第三圈以外是暫時的不臣地區,被視為有待教化的荒蠻之地。
這也是為什么中國總是自稱自古以來就是禮儀之邦。因為根據儒家道德倫理的禮儀標準,中國(中央帝國)就是道德的最高等級,處于世界的中心。外國則根據道德水平高低和接受儒家道德的多少,分成藩和夷,處在天朝上國的外圍,是需要教化的對象。
天下觀的國家,邊界不總是固定的,如果這些地區接受了儒家文明、納入了郡縣制,就實現了天下一家。并且,劃分同心圓結構的標準是以道德水平高低為依據。只要自認本國居于道德制高點,師出有名,就可自視為儒家道德中心的“中國”,歷史上日本和越南就曾自稱為“中國”。
朝鮮李朝開始信奉儒家文化,自稱小華,并受明朝冊封。

1875年,日本通過江華島事件迫使朝鮮簽訂不平等的《江華條約》。日本學者一般辯稱,這是一起為了測量通往中國的海路的偶發事件
明亡清興,朝鮮認為中國被蠻夷統治,而自己堅持信奉儒家理學,繼承道統,因此道德上高于清朝。
日本自唐代起就是中國的朝貢國。直到宋亡元興,元朝征日本失敗之后,日本開始跟華夏文明漸行漸遠。
明朝建立后,日本人覺得朱元璋能打敗蒙古人值得敬畏,但要求和明朝建立平等的國家關系,而不是成為華夏天下的藩屬國。
明朝滅亡清軍入關后,朝鮮的李氏王朝也想要反清復明,日本人則提出了華夷易位論,即夷狄入主中華,滿清統治中國100多年,“中國”已經變成華夏同心圓的外圍,日本才是儒家天下觀的中央帝國。
所以此時日本、朝鮮、越南都自稱中國。所以才出了一句網絡上流傳很廣的話:
崖山之后無中華,明亡之后無華夏
這句話本身就是用來闡述華夷易位,即清朝政府沒有占據道德的至高點,無法自稱中國(儒家天下觀的中央帝國),師出無名。
甲午中日戰爭時,日軍對清朝發布了討伐檄文《開誠忠告十八省之豪杰》。
日本宣稱中國與日本同文同種,有兄弟之情,日軍是來反清復明,解放清朝的人民百姓的。
《開誠忠告十八省之豪杰》原文:
先哲有言曰:“有德受命,有功受賞。”又曰:“唯命不于常,善者則得之,不善者則先哲有言曰失之。”滿清氏元塞外之一蠻族,既非受命之德,又無功于中國,乘朱明之衰運,暴力劫奪,偽定一時,機變百出,巧操天下。當時豪杰武力不敵,吞恨抱憤以至今日,蓋所謂人眾勝天者矣。今也天定勝人之時且至焉。

天下觀是中國自古以來的一種大歷史觀,滲透在國家政治決策層
熟察滿清氏之近狀,人主暗弱,乘簾弄權,官吏鬻職,軍國瀆貨,治道衰頹,綱紀不振,其接外國也,不本公道而循私論,不憑信義而事詭騙,為內外遠邇所疾惡。曩者,朝鮮數無禮于我,我往懲之,清氏拒以朝鮮為我之屬邦,不容他邦干預。我國特以重鄰好而敬大國,是以不敢強爭焉,而質清氏,以其應代朝鮮納我之要求,則又左右其辭曰,朝鮮自一國,內治外交,吾不敢關聞。彼之推辭如此也。而彼又陰唆嗾朝鮮君臣,索所以苦我日本者施之。昨東學黨之事,滿清氏實陰煽之而陽名鎮撫,破天津之約,派兵朝鮮,以遂其陰謀也。善鄰之道果安在耶?是白癡我也,是牛馬我也。是可忍也。
抑貴國自古稱禮儀國,圣主明王世之繼出,一尊信義,重禮讓。今蔑視他邦,而徒自尊大,其悖德背義莫甚矣。是以上天厭其德,下民倦其治,將卒離心,不肯致心,故出外之師,敗于牙山,殲于豐島,潰于平壤,溺于海洋。每戰敗衄,取笑萬國。是蓋滿清氏之命運已盡,而天下與棄之因也。我日本應天從人,大兵長驅。以問罪于北京朝廷,將迫清主面縛乞降,盡納我要求,誓永不抗我而后休矣。雖然,我國之所懲伐在滿清朝廷,不在貴國人民也;所愿愛新覺羅氏,不及聳從士卒也。若謂不然,就貴國兵士來降者證之。
夫貴國民族之與我日本民族同種、同文、同倫理,有偕榮之誼,不有與仇之情也。切望爾等諒我徒之誠,絕猜疑之念,察天人之向背,而循天下之大勢,唱義中原,糾合壯徒,革命軍,以逐滿清氏于境外,起真豪杰于草莽而以托大業,然后革稗政,除民害,去虛文而從孔孟政教之旨,務核實而復三代帝王之治。我徒望之久矣。幸得卿等之一唱,我徒應乞于宮聚義。故船載糧食、兵器,約期赴肋。時不可失,機不復來。古人不言耶: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卿等速起。勿為明祖所笑!
但這只是對清說辭,日本此時國內已經沒有什么儒家華夷的天下觀了。
19世紀后期,日本經過明治維新,早已率先轉型為現代民族國家,奉行征韓擴張戰略。
而清政府為捍衛東亞的冊封和朝貢關系,干預了日本侵略朝鮮的過程,中國的天下觀和日本的民族主義互相沖突,從而引發甲午戰爭。
現代民族國家和儒家天下觀的區別在哪里呢?區別就在于民族國家有全國動員能力。
儒家主義天下觀,整個國家的構成就像是一個網兜,里面有一個個蘋果,網兜還有一個可以提起的把手。
自在的家族/家庭就是一個個蘋果,縣以下的鄉紳自治就是那些網,把手就是官僚機構,而皇權就是那只提著握把的手。
家庭單位就是網兜里的蘋果,他們是自在的小農群體,是不關心國家大事的。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
日軍入侵清朝時,這些百姓是一旁漠不關心的,甚至給日軍做帶路黨,上日本軍艦賣茶葉蛋。
對于他們來說,政治與他們無關,誰來當皇帝都一樣。清朝廷空有四萬萬人,但是這部分人(網兜里的蘋果)是動員不了的。
他們并沒有一個“中國人”的民族國家認同,要等到梁啟超發明中華民族的概念,再一直到共產黨的時代,這個民族國家的共同體認同,即民族主義,才真正被激活。
而日本早已經完成了民族國家的轉型,擁有全體動員能力,國家的每一個人都為國效力,擁有大和民族的使命感(模因)。日軍侵華時對外宣傳是幫助清朝人民反清復明,對內則喚起民族主義。
日本軍神乃木希典(1849—1912)在甲午戰爭出發前就寫下漢詩:
肥馬大刀尚未酬,皇恩空浴幾春秋。
斗瓢傾盡醉余夢,踏破支那四百州。
但所謂的支持反清復明,其實也只是日本找來師出有名合理化軍事行為的借口而已。說到底是在挑撥起清朝國內政府和人民的矛盾,從內部瓦解清朝。
后來日本占領中國東北三省,就扶植了一個“滿洲國”政權,和甲午時說的不一樣嘛。日本對于甲午戰爭的籌劃已久,幾乎是全國舉債備戰。

甲午戰爭,被視為李鴻章一人之力敵日本一個國家,梁啟超則從史家角度,進行了深刻分析
李鴻章判斷北洋軍取勝難度大,但日本的風險在于深陷財政危機,所以他一直堅持在西方國家之間進行外交斡旋,以拖為上,打算耗垮日本的財政。
可惜光緒皇帝不聽,朝中大臣也罵李鴻章是主和派,懦弱畏戰,最后結果就是李鴻章硬著頭皮出戰,黑鍋背起。
后來的毛澤東也看清了這一點,有了那篇著名的《論持久戰》。
當然日本雖然先轉型成了現代民族國家,但也多少帶了點天下觀的影子。大東亞共榮圈就是以日本為圓心的日版天下觀意識形態。
但總之,民族國家一旦成型,就難以回退。朝鮮永久從華夏文明共同體脫離了,并且越行越遠。而還未成型的,就幾乎沒有再出頭的機會,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
中東地區的庫爾德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