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沒有辦法。千斤閘,萬斤閘,咬牙扛住!”

高軍:職業畫家,業余寫作。著有《世間的鹽》《橄欖成渣》《快活饞》。
老吳是我的一個發小,我有些年沒有見到他了。后來聽一個同學說他在上海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有次我到上海去參加鄧安慶的新書發布會,晚上打電話約了他。他說剛從美國回來,現在正在倒時差,非常難受。我說那就下次再約吧!他在電話里說:“不行,好多年沒見了!我休息一會就過去,你把地址發給我,晚上我們喝一杯。”
我和老吳就在附近找了個小飯店,要了兩瓶“石庫門”老酒。坐定以后我觀察了一下他說:“是不是上海的水質有問題?你的頭發掉得厲害。”他用手摸了一下說:“睡不好!一天到晚像狗顛似的。怎么可能不掉頭發”。我問他:“你到美國出差嗎?”他說:“不是,送女兒到那邊上大學。”
“那得花不少錢吧?”
“反正一下子將我打回原形了。我剛到上海的時候房價還不高。幸虧當時買了套房子,不然現在可抓瞎了。我把房子抵押給銀行,貸了一筆錢送她出去的。”
他喝了兩杯酒,有點頹唐,低下頭來。攏在腦袋上的頭發落下來,露出亮光光的頭皮。我問:“考慮過回去嗎?”他說:“目前沒想這個事情。我以前做酒店管理的,回去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暫時在這里先混著吧,等女兒畢業以后再做打算,還要苦幾年把她的一些用費給掙出來啊!”
我說:“那你跟你老婆這么多年就這樣分居著?”他低下頭想了一會說:“哦,我算了一下我們都分居有十二年了。沒辦法啊!我們兩家都是獨生子女,誰也指望不上。我這邊忙,老婆家也一攤子事情,她父親如今躺在敬老院里面,離不了人,她下班以后還要去服侍她爸爸,老頭子這幾天身體不好,脾氣也大。上次我從上海回去,給他買了條褲子,他看看不滿意,拿起剪子就剪。”
老吳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這些年也把她苦了,你如果現在看到她可能都不認識了,老得不成樣子了。孩子還好爭氣考到上海了,現在想要去國外上學,我們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她。砸的這口鍋就是上海的房子,萬一以后貸款還不上房子歸銀行了,我就回老家了!說真的我不是怎么喜歡上海,我老家以前在寧波,爺爺奶奶老早就到上海做生意。到了我父母這一代,支援內地,戶口就從上海遷下去了。所以他們一輩子對上海有情節,想把子女這條根還長回去。平時沒事在家老說上海如何好如何好的,我現在也算是讓他們現實中照進了夢想!”
我說上海確實很好啊,你看現在我們內地只要生意做得好,有錢的人,誰不把子女往上海移。總體趨勢都是鎮上往縣里移,縣里往市里。市里再往省里,省里往北上廣,北上廣的人出國。都是這個套路。你看以前留在內地的我們那些同學,很多人都下崗了,現在在外面跑黑車的、當保安的、送美團的,你跟他們比這一步無論如何都算是走對了。
他說:“你不知道這些年我過得真不易!每天早晨一睜眼想想銀行的貸款,想想在內地的老婆孩子,都坐不住啊!有一陣子我失業了,月供還是老婆供的。我算了算自到了上海,我干了有十幾個行當,什么來錢快干什么。我以前還有脾氣,現在你看看我。只要想想孩子,什么都能咽下去。現在女兒出國了,我再干幾年等她出來在國外上班了,我就回去。我們老了,無所謂了!總要給孩子一個好出路,不然養他們出來干什么?到個世界來作孽的?”
我說:“你就一個孩子舍得讓她在外面?”他笑笑說;“就因為是一個才不讓她回來呢!”
我無言以對。他的這番話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他是老來得子。以前說不要小孩的,后來不知道怎么改主意養了一個兒子。今年兒子考上美國一所大學,他手頭也不寬裕,就把公司的股份賣掉一半送兒子出國。送兒子出國之前他到合肥來見一個朋友,他說了一番話,引用的是魯迅的文章《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他說:“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沒有辦法。千斤閘,萬斤閘,咬牙扛住!”那天晚上我與老吳喝完酒,他送我回酒店。我問他地鐵還有嗎,他看了看表說:“還有的,我走了。明天一大早還要上班,下次來一定打我電話!”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這些年肩閘門的工作使得他個子好像矮了不少,背也彎下去了。在地鐵站口我們握了一下手,他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