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權(quán)』

『權(quán)』是儒家的方法論，不拘泥，不僵化，不固守，而是應時、應機、應世、應事而變。

王語行：本名王峰，文學博士、重慶大學副教授。致力于國學教育與傳播，出版《吳芳吉年譜》《閑情與遐思》《絕妙好詩二百首》，整理注疏《孟子大義》《李延平集》，撰有《人如亂世》《花鏡兩相悅：中國文化散記》等作品。

在一般人眼中，儒者的形象總是那么剛嚴、正直、大義凜然，“文死諫、武死戰(zhàn)”乃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些擲地有聲的名句，似乎都和他們有關(guān)。但請注意，這只是儒者的一面，并非全部，他們也有“靈活性”的一面。

只是這種靈活性把握起來，太難了。孔子感嘆：

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 （《論語?子罕第九》）

大意是，可以一起學習的人，未必可以一起學道；可以一起學道的人，未必可以一起守道；可以一起守道的人，未必可以一起通權(quán)達變。

通權(quán)達變最難。難在如何去平衡“道”與“術(shù)”。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有道無術(shù)，術(shù)尚可求；有術(shù)無道，止于術(shù)。”

通權(quán)達變往往需要用“術(shù)”，也就是方法。這世界只講“仁義”是不行的，那位天真的宋襄公指揮作戰(zhàn)，“不鼓不成列”，一定要等到敵人排列完畢才肯進攻，結(jié)果一敗涂地，不僅國人責咎，后人也譏笑他是“蠢豬式的仁義道德”。

只用“術(shù)”，容易不擇手段，這是縱橫家之流的作風，李卓吾先生批評的“厚黑學”就是此類。儒家有理想，有原則，要行“王道”，有所追求，有所執(zhí)守。

“王道”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幾篇“子曰”“詩云”就能實現(xiàn)的。漢代的皇帝聰明，一面標榜儒家理想，顯示政治正確性；一方面暗用道家、法家之術(shù)，掌握權(quán)力，統(tǒng)治天下。

到了孟子的時候，就有人覺得他的那套理論有些“迂闊”了，道理是好的，但不能成事。這是儒家一直很難克服的尷尬。戰(zhàn)國時代，征伐兼并，群雄逐鹿，最受歡迎的是能守城的墨家、會打仗的兵家，志在富國強兵的法家。儒生的那些“先王”之論“仁義”之辭，高則高矣，美則美矣，但好聽不中用，豈非討嫌？接著，秦末天下大亂，出來收拾天下的卻是不讀書的項羽、劉邦之輩，那時，儒生和孔子的后裔抱著禮器四處投奔，在連綿的兵火中，留下了孱弱的身影。

愛因斯坦說，這世界最缺的就是善意和力量的結(jié)合。“善意”是道，是理想，是世界和平，是天下大同，但沒有力量，沒有方法，如何達致？

正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早期的儒家乃有“經(jīng)”“權(quán)”之說。“經(jīng)”是經(jīng)常的、根本的、不變的、一般的原則，“權(quán)”是對原則的靈活運用。孔子特別拈出“權(quán)”，就是為了解決善意和力量的平衡問題。“權(quán)”是儒家的方法論，不拘泥，不僵化，不固守，而是應時、應機、應世、應事而變。后世的儒家，讀書太多，反而成了書呆子，不能領(lǐng)會“權(quán)”的意味了。

“權(quán)”不是投機，而是對“道”的善巧運用。沒有對義理的深刻體認，“權(quán)”很容易淪為單純的“術(shù)”，所以，朱熹才提醒那些用“權(quán)”之人，“非見道理之精密透徹純熟者，不足以語權(quán)也”。對“道”的理解不深不透，妄用“權(quán)變”，可能會適得其反，好心辦壞事。佛家有個說法，“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如果論學、為人、做事不能“道”“術(shù)”并用、“經(jīng)”“權(quán)”結(jié)合，就會落于一偏，生出無窮的禍患。

孔子對“權(quán)”的把握又如何呢？他固然是提倡周禮的，“君君臣臣”，可是他卻兩次應叛臣之邀，想要前去參與、贊助。一次是公山弗擾，一次是佛肸。這兩位都是想造反的家臣，想借著孔子的威望，增加合法性和號召力。孔子兩次都很動心，抱著“再建東周”的熱切愿望，不甘心自己只是一個“能看不能吃的匏瓜”，老是掛著那里，卻不給人吃。當?shù)茏訌娏屹|(zhì)疑他的時候，孔子又表示，只要自己信念堅定，就不會做錯事，“堅硬的東西磨不薄，潔白的東西染不黑”。

這是真實的孔子。越到晚年，孔子建功立業(yè)、再建禮樂的渴望就越強烈。他對空談沒有興趣，重要的是起而行之，匡正天下，一遂己志。

學生們卻想不通，尤其是身邊最親近的子路，都極力反對。他們認為，老師的地位如此之高，名望如此之崇，如何可以和那些叛軍攪在一起？

孔子可以依靠的是他的學生。既然學生們都不支持，孔子想?yún)⑴c“造反”的計劃也就落空了。至此，他可以說失去了最后的政治機會。前面，他關(guān)于“權(quán)”的感嘆，很可能是與此有關(guān)。

除了想造反，孔子還去見了那位爭議很大、名聲很壞的南子。門人也反對，但孔子還是去見了。那些愛惜羽毛的“圣者”“賢人”會像孔子這樣嗎？孔子只是不想放棄任何可以實現(xiàn)理想的機會，他不清高，不矜持，不擺圣人的架子。他理解“權(quán)”的深義。變通不是改變初心，而是為了實現(xiàn)初心。

錢鐘書一語道破“權(quán)”的方法論意義，他說，“權(quán)”乃吾國古倫理學中一大要義，即今語所謂“堅持原則而靈活應用”也。解釋得很生動，很接地氣。

道家、法家興起之后，常常嘲笑儒者的迂執(zhí)，事實也是如此。但上溯到孔子那里，我們才能真正看到儒家鮮活的力量，變通的靈活。孔子提倡“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反對經(jīng)驗主義、主觀主義，又說“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無莫，義之與比也”，對于天下事物，不敵視，不偏愛，唯宜是從，怎樣合適怎樣來，順乎時代之“宜”，合乎時代之“義”。這是后世的腐儒、拘儒所不能想見的。

子貢說孔子“無常師”，孟子也贊嘆孔子是“圣之時者”，他們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孔子的學問高度對應現(xiàn)實，關(guān)心現(xiàn)實。他不固守教條，不拘泥經(jīng)驗，正因如此，他的教導才能破人迷惑，開人心智，澤被后世，生生不息。

美國上世紀七十年代興起了一門學問，名叫“權(quán)變管理”，基本的觀點就是，“世界上沒有絕對最好的東西，一切隨條件而定”，這與孔子的思想何等相像，雖然隔了兩千年，二者卻可互相發(fā)明，彼此對照，真可說是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