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自習課鐘聲剛敲過幾分鐘,滿課堂的孩子便百無聊賴地騷動起來。拿出圓珠筆、鋼筆,在或白或黑的小胳膊上畫起了手表,我也在其中。
胳膊一會兒平放在課桌上,一會兒懸空擰著,憑著對手表的想象與渴望,先畫了最中意的第一塊。圓形表盤、條塊刻度、夜光表針、真皮表帶,右側畫個小旋鈕,還裝腔作勢地擰擰調試。調完,將手腕橫在眼前,盯看,大聲報時:嗯,北京時間下午三點整。耳朵湊近,似乎真能聽到時間“嚓嚓”走動的聲音,甭提多美。
順著手腕往上,至袖子挽不動為止,圓形的、方形的、菱形的、心形的各式手表排了五六塊。左胳膊畫完,右胳膊交于同桌或前后桌,你給我畫,我給你畫。
此刻,不管衣服打了幾塊補丁,不管肚子已餓得亂叫,也不管唯一的鋼筆曾掉地上戳壞筆尖劃了胳膊,我們都是擁有十塊左右華美手表的大富豪,眼前一片胳膊森林,樹干上結滿手表,閃著光,表音如鳥音般悅耳。咣當,門開了,老師板著臉望向我們。繼而,她笑了,我們笑噴了……
童年的情景再次出現在夢里。醒來,下意識地開燈看看,兩胳膊手表蕩然無存,昔日的伙伴也四散八方,夜里獨醒的我悵然若失。看看床頭那塊光燦燦的手表,凌晨四點多,而我卻沒了睡意。正常,都四十的人了。
這手表,是忘了哪年生日時,妻子當禮物買給我的,也是我洗凈胳膊不再畫手表后,擁有的第一塊。先前買不起,等買得起了卻用上了手機。可妻子卻說:現在男人都流行戴手表了,顯得有身份。我不管身份不身份,只感覺戴著挺好,省得掏出手機再劃拉。冬天也不嫌那金屬表帶涼,有事沒事總習慣性地抖下手腕,看看時間。
每年過生日,我都會給手表換塊電池,讓它走準每一秒。瞅著“嚓嚓”的秒針,時間似緩緩倒流回從前。想到這些年毅然辭掉舊職,做起了喜歡的工作,回歸正常的生活;想到那些年無休止地忙碌、加班,忘了自己,丟了快樂;想到那些年我和妻子租房生活,時常也給女兒畫手表,我畫左胳膊,妻畫右胳膊,女兒亮起胳膊“咯咯”地笑,然后像我當年一樣枕著手表入睡;想到那些年在鄉下教書,雖苦卻換來桃李滿枝;想到那些年在保定求學,揮灑青春的美好;想到那些年我和小伙伴在課堂里畫了滿胳膊的手表,做著夢……
恍惚中,沉靜片刻。慢慢倒回去的表針又“騰”地一下,飛速旋轉,還原到現在,將我從時光隧道扯回,牽著我走向未知的某一刻。
此時,特希望手腕上的真手表,變回兒時畫的假手表。假手表有著假時間,永遠停在那里,不急不躁,永遠不期待,不恐懼,不懷疑,永遠有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未來的日子。真手表卻有著真時間,“嚓”一下是一秒,“嚓嚓”地送走童年、少年、青年,又將從中年送向老年,送至生命的終點,甚至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故而,惟有珍惜。珍惜手表送來的每一秒,珍惜時下擁有的真時間。
再次攜妻帶女回村,守在那里一輩子的父母還在等我,這當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女兒依偎在奶奶身旁,擼起奶奶的袖子,畫手表哄奶奶開心。一筆,一筆,逗得豁牙的老母親笑得直捂嘴。老母親也顫巍巍地握筆給孫女畫,祖孫倆的頭抵在了一起。我童心大發,又給自己畫了那塊圓形、真皮帶手表。
三塊手表湊到一起:母親的,皺皺巴巴,還點綴著老年斑;女兒的,歪歪扭扭,陽光下柔柔的汗毛清晰可見;我的,端端正正,每一筆都很認真,很用力。三塊手表,三個年代,三段人生。忽地想起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太多》中的那句“太多鐘表,太少時間”,不由感慨萬千。
那日,在村里老街的老槐樹下,偶遇回家探親的兒時玩伴樹新,他在廊坊創業。談起上小學畫手表的事兒,我倆不約而同地露出手腕,相視一笑,每人一塊新手表。而此時,我卻分外懷念那塊圓形、真皮帶手表,想再補上幾筆,將它畫得更圓、更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