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母親說,我小時長得很體面,不哭,愛笑,整天愛轉著眼珠子打量人、揣摩人,很招人喜歡。我家住在一條大河邊,莊上的人家也都沿著河邊住。我一兩歲時常被人家抱去玩,然后就沿著這條大河一家傳一家,有時竟能傳出一二里地去。
長到三歲時,我就已經變得有點壞了。我到風車跟前玩,不小心摔到水渠里。我一骨碌爬上來,一聲不哭地回到家,將濕衣服全部剝下,然后鉆到被窩里。當母親回來要打我時,我一口咬定:“是爺爺把我推到水里的?!北幌莺Φ臓敔敳粣溃瑯泛呛堑卣f:“這孩子長大了有出息。”
當長到拿根樹枝在地里、河邊到處亂走時,我也做了不少壞事,比如在田埂上挖陷阱讓人摔跟頭、將人家在河邊的盆碗推到深水之中等。但我不惡,也沒有讓人討厭。還有一點,不管誰逗我,我都未惱過、未罵過人。如今回到老家,那些大爺還在說:“文軒小時候不會罵人?!?/p>
九歲時,我已是一個貪玩、想入非非、不能管束自己、總是忘記大人的訓斥和告誡的孩子。比如正在課堂上聽課,看見外面有一條陌生的白狗走過,我竟忘了講臺上的老師正在講課,“呼”地一下沖出教室攆狗去了,后來遭到老師嚴厲的懲罰。
童年時饑餓的經驗刻骨銘心,我吃過一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我記不得了,青草是我從河邊割回來的。母親在無油的鐵鍋中認真地翻炒,說是給我弄盤“炒韭菜”吃。
讀中學時,每月菜金一元五角,每天只有五分錢。都是初二的學生了,我冬天的棉褲還常吐出棉絮來(當地人叫“出板油”),有時甚至會露出一點臀部來,這使我在女孩子面前總覺得害臊、無地自容。我下意識地會將身子靠著墻壁或一棵樹,尷尬而靦腆地向她們憨笑。
……
家鄉的水浸潤了我的性格、我的脾氣、我對這個世界的態度,還有那片獨一無二的土地也給了我無限的情趣和恩澤。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水鄉,我是在“吱吱呀呀”的櫓聲中,在漁人“噼噼啪啪”的跺板(催促魚鷹入水)聲中,在老式水車“潑剌潑剌”的水聲中長大的。我的靈魂永遠不會干燥,因為當我一睜開眼瞧見的就是一大片水。
在我的腦海里所記存著的故事,其中大半與水相關,水對我的價值絕非僅僅是生物意義上的,它參與了我之性格、我之脾氣、我之人生觀、我之美學情調的構造。
這一切使我舞文弄墨成為可能。苦難給了我幻想的翅膀,我用幻想去彌補我的缺憾和空白,去編織明天的花環,去安慰自己、壯大自己、發達自己。
摘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