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行

前幾日,獲得學友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毛巧暉研究員寄來她新修訂出版的《20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史論》,甚喜。毛巧暉近幾年精研學術,勤奮著述,成績斐然。而今舊著又得修訂新版,在社會風氣浮躁、人文學術貶值的當下,尤其顯得不凡。
說實話,該著舊版我有耳聞,但并未讀過。這基于之前不愉快的閱讀體驗:大多數此類著作不過是事實的編排和資料的羅列,缺乏基本的反思批判和學術洞察,更少有學科同情心。本想該書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在取快遞的路上隨手一翻,卻決然不是如此。仔細閱讀后,更加深了這種感受。即便作為外行,也想寫幾句話與作者及讀者交流。
該著將民間文藝學放在大歷史背景中,根據民間文藝學思想發展的特點將其分為1949~1957年:民間文藝學在體制內的獨立;1958~1966年:民間文藝學的高揚;新時期:民間文藝學的恢復及文化學走向;1990年代:民間文藝學的本位缺失四個階段,選取每個階段代表性學者的主要學術思想展開論述,既注意考察其與傳統學術思想及20世紀上半葉民間文藝學思想的聯結,又注意辨別新的政治和社會環境對民間文藝學的影響;不僅考察了社會結構因素對民間文藝學的制約,也分析了學者個人,特別是學科帶頭人所起的正面和負面作用;既注意到了外來學術思想和相鄰學科思想對民間文藝學思想的影響,也體察到了民間文藝學的主體堅持。
該著最難能可貴的是滲透在字里行間的反思批判態度和學科同情心。正是這種充滿同情心的批判和反思才讓她看到了20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發展的薄弱,并認識到這種情況的出現絕非僅僅是學科歸屬問題,更重要的是學者們缺乏對學科自主性的反思和警醒,導致對作為民間文藝學學科立身之本的核心質素——特殊的文學性缺乏深入的研究。雖然在每個發展階段均有少數學者或多或少地提到民間文學區別于作家文學的特殊文學性問題,但或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擾而將民間文藝學的第一性理解為人民性,或受到外來學術方法論的影響將學科思想的薄弱理解為調查方法的“不科學”,或受到時代學術研究氛圍的影響,以民間文藝學的外部研究(文化研究)代替了內部研究(本體研究)等等,致使研究方向偏離學科軌道,最終導致學科思想過于依賴作家文藝學和民俗學,失去了自主性。由于學科核心問題沒有講清楚,就不可能建立起由清晰的學科基本問題、基本話題和基本理論構建的學科體系,也就難以體現自己的獨特價值,學科存在岌岌可危。
我最近在研究藝術介入社會問題時,在不同場合多次表述類似的觀點:藝術只有充分自律,才能他律。一門學科不理社會,社會也不會理學科。學科就難以獲得發展所需的資源,但學科若介入社會過多,太深,就會過于重視學科的外部研究,甚至錯把社會活動當作學術研究,就會失去自主性,把學科思想搞沒了。非遺時代的民俗學、民間文藝學也存在這樣的問題。
好在近來,民俗學、民間文學領域開始反思民間文藝學的文學性研究失落問題,反思學科自主性問題。毛巧暉的這部《20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史論》可謂恰逢其時,也是其中的代表性論著之一。
受作者批判性精神的感染,我也吹毛求疵說些不足,供作者參考:
作者在書中經常把“文學性”“藝術性”等并列使用,顯然這兩個概念并非等同,應做進一步的說明。
作者在評價老一輩學者民間文藝學思想的局限時較少思考其知識結構和自我文化認同。民間文藝學的老一輩代表性學者均是傳統學科出身,且不少是專業作家出身,要提出完全不同于作家文藝學的民間文藝學的文學性特質需要超越其知識結構和文化認同,并非易事。
在民間文藝學發展的大多數時期,學科建設和學術發展并非是其首要任務,其主要任務是有效促進符合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民間文藝創作的繁榮,學科建設是晚近的事,也就是說民間文藝學在不同時期承擔的首要任務不同,作者對此問題或可再做進一步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