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忽然來臨

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叫瓊·迪迪翁（Joan Didion）的女人，只是偶然發現這本書，關于“死亡”，一個多少有些沉重的話題。這本《奇想之年》（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被稱作“悼亡文學”的巔峰之作。“悼亡”之作，我所熟悉的只有丁尼生（Lord Alfred Tennyson）獻給早逝的大學摯友的挽歌集《悼念》（In Memoriam A. H. H.），以及哈代（Thomas Hardy）紀念亡妻的“埃瑪組詩”。與那些相比，這本書就很不同了，書中沒有多少關于往日“美好時光”的追述與懷念，沒有關于死亡的哲思以及關于重生和天堂的遐想；有的只是造化的“無常”、面對“無常”我們的“不知所措”，以及我們學著去應對“無常”的種種徒勞的嘗試。

2003年12月30日，人們都沉浸在圣誕的氣氛中，迪迪翁和丈夫約翰有些煩心事——結婚不久的女兒昆塔納（Quintana）突患急癥，住進了ICU，情況不容樂觀。夫婦二人剛從醫院回來，討論著是出去吃點兒東西，還是在家里自己做。生上壁爐的火，坐下，端起一杯威士忌，拿起一本書，從擔憂中暫時抽離片刻。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談上幾句。忽然，丈夫不說話了，他的身體好像一下子停了工。

電話機旁當然有膠帶黏著的救護車電話，那是以防萬一的，以防“別人的”萬一的。

救護車、醫院、急救室、停尸房、表格……2004年。

迪迪翁就這樣開始了她的“奇想之年”。

根據《大英百科全書》，所謂“奇想”是指“the belief that ones ideas， thoughts， actions， words， or use of symbols can influence the course of events in the material world. Magical thinking presumes a causal link between ones inner，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the external physical world. Examples include beliefs that the movement of the Sun， Moon， and wind or the occurrence of rain can be influenced by ones thoughts or by the manipulation of some type of symbolic representation of these physical phenomena.”（某種認為人的想法、念頭、行為、語言或符號可以影響物質世界事態發展的信仰。奇想認為，人內部的私人體驗與外部的物質世界之間有著某種因果聯系。例如，日、月、風或雨的發生都可能會受到人的想法或是某種代表物質世界現象的符號操縱的影響。）

像迪迪翁這樣的知識女性，面對“無常”是不會“簡單粗暴”地號啕大哭的。她冷靜地處理著一切，理智地梳理著自己的思緒……然而，不管你曾設想了何種“得體”的方式，死亡，畢竟是死亡。悲傷，不管你怎樣千萬遍地作好準備，當它到來時，你仍然無法招架。也許，某些為了“悲傷”而設置的儀式，比如葬禮，能讓你理所當然地宣泄一番，但葬禮之后的日子，當與你一同悲痛的人散去了，你又將陷入更深的悲痛。“We have no way of knowing that the funeral itself will be anodyne， a kind of narcotic regression in which we are wrapped in the care of others and the gravity and meaning of the occasion. Nor can we know ahead of the fact （and here lies the heart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grief as we imagine it and grief as it is） the unending absence that follows， the void， the very opposite of meaning， the relentless succession of moments during which we will confront the experience of meaninglessness itself.”（我們不知道，其實葬禮是一劑止痛藥，是在這個莊嚴、肅穆的場合里，在眾人關懷的包裹下的一劑麻醉針。我們事先也不知道，這之后會有無盡的空虛、空白——“意義”的反面——以及我們反復面對虛無的無盡時刻。這正是我們設想的悲痛與真實的悲痛之間的區別。）

迪迪翁是個極為理性的人，與“奇想”原本毫無瓜葛。“As a child I thought a great deal about meaninglessness， which seemed at the time the most prominent negative feature on the horizon.”（小時候的我總愛思考“虛無”這個題目；那時，“虛無”在我看來，就是人生中最大的“負面”因素。）她所做的一切，大抵都是在對抗“虛無”這碼事：從學術到信仰，到愛情，再到家庭生活，所有一切都指向虛無的反面——“意義”。“After I married and had a child. I learned to find equal meaning in the repeated rituals of domestic life. Setting the table. Lighting the candles. Building the fire. Cooking. All those soufflés， all that crème caramel， and all those daubes and albondigas and gumbos. Clean sheets， stacks of clean towels， hurricane lamps for storms， enough water and food to see us through whatever geological event came our way. ”（結婚。生孩子。我學會在家庭生活日復一日的儀式中發現同樣的“意義”。布置餐桌。點燃蠟燭。生起爐火。做飯。蛋奶酥、焦糖布丁、燉肉、肉丸、秋葵湯。干凈床單、一疊一疊的干凈毛巾、暴風天里要用的防風燈、應對任何地質事件的充足的水和食物。）這“日復一日”，這充足的“準備”，都是對“意義”的肯定，對“恒常”的禮贊。

但是，丈夫的忽然離世，無疑在她頭腦中掀起了一場暴風，摧毀了所有“秩序”和“理性”的幻象，也摧毀了所有“意義”：“This is my attempt to make sense of the period that followed， weeks and then months that cut loose any fixed idea I had ever had about death， about illness， about probability and luck， about good fortune and bad， about marriage and children and memory， about grief， about the ways in which people do and do not deal with the fact that life ends， about the shallowness of sanity， about life itself.”（丈夫去世后的那段時間，幾個星期，繼而幾個月，把我曾固守的關于死亡、疾病、可能性和運氣、好運或歹運、婚姻、孩子、記憶、悲傷、關于生命終將結束的事實人們能應對或是無法應對、理性的淺薄，以及生命本身的種種想法統統打碎。而這本書，就是我想闡釋那段時間的一種嘗試。）

迪迪翁夫婦同為作家，家就是工作室，幾十年來兩人形影不離，已經習慣了“我們”這個稱呼，而不知道“我”是什么了。實際上，許多時候兩人的文學創作也的確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丈夫的突然離去，對瓊來說，是無法想象的“災難”；相比之下，女兒的重病反而不算什么了——至少，她有足夠的時間去適應……

漸漸地，她的思想開始“奇妙”起來。

我們往往不相信，世間之事，真的是“無常”兩個字可以概括，而總要去回想，回想那些早已出現，卻被我們忽視的“征兆”和“警告”。“Survivors look back and see omens， messages they missed. They remember the tree that died， the gull that splattered onto the hood of the car. They live by symbols. They read meaning into the barrage（火力攻擊）of spam on the unused computer， the delete key that stops working， the imagined abandonment in the decision to replace it.”（災難之后，幸存者回首過去，總能看到那些被他們忽略的先兆、信息。他們記得，那棵死去的樹，那只撞向汽車引擎蓋的海鷗。他們靠符號活著。他們在種種事件中讀出深意：許久不用的電腦里涌入大量垃圾郵件、刪除鍵失靈、曾想著要替換那鍵盤卻又放棄。）

面對死亡，或者任何“災難”，也許我們都會產生所謂“appointment in Samarra”*（薩馬拉之約）這樣的思考？如果我們能夠讀懂那些“先兆”，如果當初沒有作出某個選擇，是否就不會出現某種結果？因而就不會出現某種最終情況？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迷局”，可惜沒有人能夠給你解釋，那些“如果”會不會導向某個更好的結果。

其實，哪里有什么“預兆”呢？“災難”只是“平常”的一部分。這“平常”，才體現了死亡乃至生命的殘酷。“It was in fact the ordinary nature of everything preceding the event that prevented me from truly believing it had happened， absorbing it， incorporating it， getting past it. ... Confronted with sudden disaster we all focus on how unremarkable the circumstances were in which the unthinkable occurred， the clear blue sky from which the plane fell， the routine errand that ended on the shoulder with car in flames， the swings where the children were playing as usual when the rattlesnake struck from the ivy.”（實際上，正是丈夫去世前的每件事的平常性，讓我無法真正相信它已經發生，接納它、承受它、讓它過去……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我們總關注到那無法想象的事件發生時環境的平常無奇：飛機墜毀時的碧藍天空，汽車燒毀前的日常瑣事，響尾蛇從藤蔓中突然襲來時孩子們平時玩的秋千。）

當然還有“時間”，我們或許可以在“時間”上做些什么吧。如果回到某個時間點上，是不是丈夫還在那里？是不是不去看那不想看到的事情，那事情就不會發生？“One day when I was talking on the telephone in his office I mindlessly turned the pages of the dictionary that he had always left open on the table by the desk. When I realized what I had done I was stricken： What word had he last looked up， what had he been thinking？ By turning the pages had I lost the message？ Or had the message been lost before I touched the dictionary？ Had I refused to hear the message？”（某天，我在他的辦公室打電話，無意間翻動了他書桌旁臺子上那本他翻開的詞典。當意識到我干了什么的時候，我大受觸動：他當時在查什么詞，又在想什么呢？我翻動了書頁，是不是就丟失了他留下的信息？抑或在我碰那本詞典之前，那信息就早已經溜走了？我是不是故意不去理會那個信息？）

……

“You had to feel the swell change. You had to go with the change. He told me that.”（你要感受到海浪的變化。你要隨之而變化。約翰是這樣告訴我的。）不管思想有多么奇妙，外部的世界依然故我。也許，那些曾經的“意義”、“秩序”和“理性”都不過是“奇想”的一部分吧。“無常”才是“恒常”。

據說，佛祖是因為看到“生老病死”的痛苦而決定修行，以尋求脫離痛苦之道。在黑塞的小說《悉達多》中，那個與佛祖同名的悉達多，經歷了人生中諸般快樂與苦難，最后去河邊做了個船夫，面對世人的種種困惑，他可以釋然地說，“This does not trouble me much.”（這并不會讓我多么苦惱。）然而，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超越痛苦、脫離痛苦呢？這“奇想”的一年，雖然痛苦，但卻如此親切，不過，慢慢地，哪怕是最深切的痛苦，總要淡化，最終消散。

“I realize as I write this that I do not want to finish this account. Nor did I want to finish the year. The craziness is receding but no clarity is taking its place. I look for resolution but find none. I did not want to finish the year because I know that as the days pass， as January becomes February and February becomes summer， certain things will happen. My image of John at the instant of his death will become less immediate， less raw. It will become something that happened in another year. My sense of John himself， John alive， will become more remote， even ‘mudgy， softened， transmuted into whatever best serves my life without him. In fact this is already beginning to happen.”（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知道自己不想結束這段講述，也不愿結束這一年。“瘋狂”在減退，但并沒有“明晰”來代替它。我尋求解決之道，卻一無所獲。我不愿結束這一年，因為我知道，隨著時日流轉，一月變成二月，二月變成夏天，某些事就會發生。約翰離世那一刻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就會淡化，就不那么痛切，就會變成另一年發生的事。約翰，活著的約翰，對我來說就會變得更加遙遠，甚至模糊、弱化，變得讓我更容易接受沒有他的生活。實際上，這已經在發生了。）

所謂的“奇想”，最終當然并不能改變那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丈夫終將漸漸遠去。瓊的女兒也在經歷了短暫康復之后再次入院，并在不久后離世。

這世上又少了一個和瓊一起“奇想”的人。

* 薩馬拉之約：巴格達一商人之仆，在市場上受到“死神”威脅，于是他趕緊去向商人借了一匹馬，要急速逃到遙遠的薩馬拉去避禍。仆人走后，商人趕到市場，去質問那所謂的“死神”。“死神”—— 一個著黑衣的女人——說，她并沒有威脅那仆人，她只是吃驚，二人原本當晚在薩馬拉有個約會，這般時分，他為何還在巴格達。此為古老民間傳說，后被毛姆改寫為短篇小說。

本文作者王偉濱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現任教于河北科技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