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37度的生活

丁愛波 陸洋 高歌

一座“火爐”城市的生活方式，一座城市的夏日運行邏輯。

清晨—蘇醒

凌晨4點，陳志剛便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是一名環衛工人，是這座城市12000多名環衛工人的一員，是這座城市最早醒來工作的人，他們讓這座擁有700多萬的人口城市保持著整潔、衛生。

這是一天中最為清涼的時刻，但也已經達到了27度。悶熱潮濕的一天開始了。

陳志剛的工作簡單、枯燥。每一天，他拖著裝垃圾的板車，低頭清掃負責的區域，然后把裝滿垃圾的板車運送到垃圾轉運車里，送往垃圾處理場。這樣的工作，他一做12年。

垃圾桶上寫著可回收垃圾、不可回收垃圾，但似乎并沒有什么用處。人們習慣了將垃圾用塑料袋打包后隨手扔進垃圾桶里。陳志剛知道上海正在推行垃圾分類的新聞，但他認為在濟南推廣這樣的垃圾分類方式很難，“沒有強制措施，是推行不下去的。”

凌晨5點多，賣早點的攤販推著餐車出現在街頭劃定的區域內。幾年前，這座城市迎來了一次力度空前的拆違拆臨活動，很多臨時搭建的小平房被拆除。賣早點的區域、時間被嚴格限定，街道變得整潔有序，人們在度過了一階段的不適應后，又習慣了這樣的狀態。

這樣的天氣不太適合生火做飯。自來水公司退休工人老林買了一個肉夾饃，一碗豆腐腦，坐在早餐區的花壇邊吃完，而后又給家里老伴兒打包了一份早餐。兒子住在10多公里外，孫女已經不需要他們接送上學，生活悠閑自在，早起健身成了他退休5年中的重要“工作內容”。

他的“工作場地”在500米外的英雄山文化廣場。這里匯聚了全濟南最多的退休老人，有的老人甚至從幾公里外趕來，帶上干糧和茶水，一呆就是一天。當然，這是春秋天時的情景。現在，這樣的天氣已經不太適合戶外健身。

6點多，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陽光已經不可逼視。老林爬上英雄山頂，繞著革命烈士紀念塔快步走起來。他的原定計劃是快步繞塔走上20圈，但今天的溫度已經不適合，10圈之后便已渾身大汗。他到樹蔭底下休息一會兒，跟幾位走友攀談一陣，話題內容從養生延伸到中美貿易戰。

城市完全醒來。

急匆匆的上班族從早餐區買了早點邊走邊吃。街道上的車流已顯得有些擁堵。氣溫開始飛速上升，就像《駱駝祥子》中寫的那樣：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經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

這座有著“火爐”稱號的城市開始肆無忌憚地展現它的高溫威力。新聞報道上說，這是1951年有氣象記錄以來，高溫天出現最多的一個夏天。在5月23日，濟南便迎來了它的首個高溫天，比常年提前了12天。7月25日那天，最高溫達到了39.1度，出現在平陰。

走在馬路上燙腳，沒有空調的公交車里像蒸桑拿。“我的命都是空調給的”，很多人這樣感嘆。

環球同此涼熱。不單單是濟南，在幾千公里外的雪域高原，西藏拉薩今年首次入夏，歐洲大陸同樣熱浪襲人，6月28日，法國某地氣溫達到45.9度，格陵蘭島的冰雪也因為異常高溫一日融化20億噸。

“熱死了”不再是一句玩笑話。在歐洲，有10人因高溫死亡。在濟南，一位老人連續兩天中午出門后，患上了熱射病，住進了ICU病房。一位中年男性，送進醫院時已經失去意識，體溫接近42度。還有一位中暑的中年戶外工作者，未能搶救過來。

清涼之地還是有的，因為熱島效應，濟南城區溫度顯著高于郊區，而在郊區的水簾峽風景區、濟南野生動物世界，這里白天的溫度也能夠維持在30度以下。

當然，位于市區的大商場里依然冷氣襲人。雙休日時，年輕人在商場能逛上一天。上班日時，附近的大爺大媽們也會帶上孫子到這里蹭空調。一些商場的家具區，隨處能看到坐著、躺著的人群，還有的人脫下鞋子，平躺到床上，一睡就是幾個小時。

不單單是商場，博物館、美術館等公共場所也成了老人孩子的納涼之處，因為這里有免費的空調和WIFI。有人對此看不慣，畢竟在這里大聲喧嘩、席地而坐甚至吃吃喝喝的人不少，認為應當尊重藝術、尊重博物館，也有人認為對此應當寬容，文化納涼成為時興的概念。

持續的高溫導致了用電量的猛增。7月22日是中伏第一天，13點11分，山東電網用電負荷達8311.7萬千瓦，刷新2018年8165.3萬千瓦峰值，創出歷史最高紀錄，全天用電量為17.49億千瓦時，同比增長8.66%。一個建設了很多年的基建工程發揮了巨大作用，在應對用電高峰過程中，外電入魯工程發揮了重要作用。7月22日當天，山東電網外電入魯電力最多達1899.9萬千瓦，創歷史最高紀錄。

還有的單位主動開辟納涼場所。6月21日，濟南人防辦開啟6處人防商城作為市民避暑納涼點，佛慧山西北側山體的一處人防工程也作為納涼點免費向市民開放。同時，在一家媒體的組織下，濟南100多個銀行網點、商場設置了休息納涼區，為高溫下的一線工作者送上清涼關懷。

高溫補貼已自6月份開始發放，環衛工人陳志剛每個月會領到200元的高溫補貼，一直持續到9月份。氣溫到35度以上時，他們中午休息時間也會相應延長，還會發放降暑的扇子和藿香正氣水。

并不是所有單位都嚴格執行這個規定。曲水亭附近的一位建筑工人便享受不到這個福利，公司只是發放一些礦泉水和藿香正氣水。快遞員們也普遍反映沒有補貼或者補貼很少，一位送餐小哥表示，有的公司會根據下單量，每單提供1元的高溫補貼。“按理說，這是違反勞動法的，不過誰會去為了這點錢去跟公司打官司呢？”

正午—灼熱

正午時分，氣溫逼近38度，地表溫度逼近60度。往年此時，媒體都會到馬路上用“煎雞蛋”的方式展示天氣之酷熱。不過今年似乎還沒啟用這個表演項目。一位女士在自己的黑色轎車上打了一個雞蛋，一分鐘左右，雞蛋便凝固成型。她將此拍成視頻發到抖音里，短短時間便迎來了上千的播放量。

馬路上行人稀少，泉城廣場上的噴泉還未啟動，游玩的人們大都躲到了廣場下方的超市中和護城河邊上。入夏以來，降雨不多，護城河上覆蓋著大塊兒的灰塵。不遠處的黑虎泉出水量不復壯觀，在今年6月份時剛出現過斷流狀況，不過對外地游客而言，目前的噴水狀況還是超出了他們的預期。“真不錯，之前還沒見過這么大的泉。”一位游客說。

趵突泉三股水的出水量更不容樂觀，雖然還沒有完全停噴，但三股水已經不怎么明顯，幾乎看不出噴涌跡象。今年的水位比去年普遍偏低，濟南水務局一位工作人員說，7月30號趵突泉水位是27.77米，而去年同期為28.07米。“氣溫升高、用水量多、降雨偏少”，老濟南劉建柱說，“不外乎這幾個原因。不過，不用太擔心，幾場大雨就能救過來。”

水位的持續走低也使得黑虎泉邊的泉水浴場不得不暫時關閉。這是全國唯一一處泉水浴場，是濟南市民引以自豪的一處游樂場所，代表著這座城市的特色。

當然，即便是開放，中午到這里游泳的人恐怕也不會太多。一個原因就是：天氣實在太熱了，一早一晚游泳的人才會變多。

室內的游泳館是避暑的一大選擇。濟南五中旁邊的五洋體育館開設游泳課，12節課1299元，去咨詢的家長絡繹不絕。相對全國其他城市而言，濟南游泳館并不多。一份全國游泳自由城市排行榜中，濟南排第17位，平均7.46萬人一家游泳場館。

也有人去野泳，盡管悲劇頻發。幾乎每年夏天，姚家莊附近的硯泉都會傳出有人溺亡的報道。7月13日，一名河南籍男子帶著3個孩子在漿水泉水庫游泳，1人獲救，3人溺亡。7月24日，一位小伙在歷陽湖溺水身亡，但一天后，仍有不少市民來此游泳。令人感動的人和事也在發生。7月27日，帶著8歲兒子到煙臺參加團游的濟南教師倫學冬目睹一名11歲男孩失足落水，毫不猶豫地跳入大海施救，拼盡全力托舉男孩。最終，男孩被成功救起，倫學冬卻因力竭和嗆水過多，經全力搶救無效，獻出了年僅35歲的生命。

每一片稍微大型的水域都聚集了眾多的人群。五龍潭公園、護城河邊，到處是戲水的游客，十幾公里外，濟南東北處的華山瓏城，為了配合這片超大的新建社區，一個規模空前的人工湖被挖掘出來，華不注成為了湖中山，淺水處遍布著戲水的家長、孩子。有人從路邊的西瓜銷售點上買幾個西瓜，躲到樹蔭下砸開吃掉，留下一地瓜皮。

到郊區避暑的人越來越多。九如山、位于章丘的七星臺、位于萊蕪區的房干村，這些海拔相對高的山野之地，成為納涼的好去處（海拔每升高100米，溫度大約下降0.6度）。省內游中，高鐵是最主要的出行方式，從2018年的數據看，濟南是全省鐵路出行頻次最高的城市。自青榮城際和青鹽鐵路經青島北站貫通后，暑期沿海高鐵游受到濟南人的熱捧。

天氣一熱，難免會出現一些不太雅觀的行為。兩年前，濟南市區的一大景點——王府池子，還有不少在此游泳的人，如今，在更加嚴格的禁游令后，這里終于成為了一片平靜的水域。

另外一個不雅行為是光膀子。今年7月，濟南開展的集中整治夏季不文明行為引發關注，據了解，此次整治主要針對公共場所衣著不整，以赤膊光膀、脫鞋晾腳、隨意暴露為重點。光膀子的確有損城市形象，不過膀爺們也自有其道理：“不是說現在講法治嗎，犯哪家的法了，你倒是翻出來給我看看？大街上那么多小姐，上下身加起來，還不如我這大褲衩的布多，你們都覺得好看時髦，我一大老爺們，就在家門口溜達溜達，不穿褂子招惹誰了？”

夜色—瘋狂

黃昏時分，街上的行人明顯增多，一股躁動的氣息在城市浮現。酷熱消解，夜色降臨，致力于對抗睡眠的人們從各個角落走出，他們拒絕睡覺，歡飲達旦，開始向夜晚宣戰。

“濟南進入高溫天氣，選擇夜間出門就餐的人開始增多。”某燒烤店老板吳遠介紹，他在濟南擁有多家燒烤門店，每年六月到九月是消費旺季，“到了旺季，我們的營業時間就推至凌晨3點后。晚上8點后天黑了，是就餐的第一波高峰期。炎熱的天氣影響了人們外出就餐、社交的時間。”

更多的人連門也不愿意出，寧愿選擇叫外賣。吳遠告訴記者，從去年入夏開始，他們店里開通了外賣平臺，成為營業額相當大的一部分占比。今年7月份開始，店內外賣的夜間銷量已經遠超堂食。

吳遠的感受是近年來濟南炎夏經濟整體變化的一個縮影。來自互聯網平臺的大數據，更印證了夏季給濟南帶來的市場新趨勢：市民夜間消費的熱情越來越旺，而大家夜間的活動安排也會比去年同期更晚更長且更豐富。

餓了么口碑大數據顯示，濟南人睡得越來越晚，夜經濟消費項目越來越豐富。相比2018年5月來說，今年5月濟南夜晚外賣訂單有較大幅度增長。除了傳統宵夜，非餐訂單量同比增長超2倍，餓了么下單商超便利類產品訂單量同比增長217%，醫藥類商品訂單同比增長47%。消費的場景也在發生變化，人們似乎變得越來越“懶”，越來越習慣花錢讓人跑腿幫忙。

高溫天拓展、延長了夜生活的寬度與長度。對比兩年數據可以發現，夜晚波峰正在變緩。餓了么數據顯示，相比2018年5月，2019年5月間20點到第二天凌晨5點之前的訂單占比整體增長3%，說明濟南的深夜消費時間在逐漸后延，熱鬧的本地生活消費側面印證了濟南夜晚活躍氣氛正在延長。

“火爐”經濟的趨勢也顯示了商機所在，各類電商平臺都“傾巢出動”掘金新經濟。而對于零售百貨等實體商家而言，如何拓展經營思路、創新服務，吸引更多不愿意出空調房的“高溫癌”人群到商場消費也成為了一項重大課題

6月19日，濟南市印發《關于推進夜間經濟發展的實施意見》，其中提到要打造夜間經濟示范街區，市民晚上逛街將有更多的去處。

這樣的政策與可可息息相關。可可在銀行工作，白天和晚上的可可判若兩人，甚至很多不是特別熟的朋友都不知道可可是個小有名氣的領舞。“很多人就是這樣，明明是去迪廳跳舞發泄的，卻還要跟在大多數人的后面。”可可說自己最HIGH的時候就是每天沖上場熱舞的開頭幾分鐘，“下面的人都在看著你，慢慢地所有人都跳起來，好像自己是個制造狂歡的王后。”可可說著領舞的工作，充滿得意。

白天的可可穿著職業裝，坐在銀行里“不是把錢拿出去就是將錢收進來”。做著數錢的動作，可愛得像個孩子。包括自己在內，她覺得白天那些不用刻意就能偽裝得很好的臉讓她對人性充滿懷疑。“所有的人到了夜晚，沒有防備的時候都會不一樣，特別是穿著職業裝在舞池里忘乎所以的人，都是些悶騷型的家伙。”

可可喜歡用這樣的方式觀察生活。對于她來說，夜晚不曖昧，甚至比白天更透徹，所以，她不在乎被誤解，關于領舞女郎種種的惡習，在可可身上沒有一點痕跡，這也是父母之所以尊重她的這點樂趣的原因。有一次，可可把母親帶進舞場，這個在大學教了一輩子書，喜歡聽交響樂的老人在那一瞬間被這個全新的世界嚇了一跳。“這很刺激，你忽然發現在你身邊還有另一個世界。”

可可的男友因為不滿她做領舞最終離開了她。可可有些遺憾，卻也坦然。“我不能因為別人放棄我自己的快樂。就像當夜晚來臨了，偽裝得再好的靈魂也不得不面對繁華或孤寂。只有讓自己開心才可能讓別人開心。”也許正是因為看透了這點，在深夜狂歡的人們才如此地樂此不疲吧。

酒吧、舞廳之外，還有另一處宵夜江湖呈現著城市的不同氣息，這種氣息更加喧囂、更加純粹，也更加符合這座老城的市井氣息。

在濟南環聯夜市，每天的客流量高達3萬人左右，攤攤爆滿，人頭攢動，黑夜降臨，這里卻燈光璀璨，熱鬧十足。人們相約好友聚在這里，擼串吃喝，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環聯夜市的前身是洪樓夜市，2017年5月26日，洪樓夜市一夜之間被取締，為了解決數百攤主的生計問題，相關部門在祝舜路環聯東方商貿城騰出了近千個攤位。兩年過去了，環聯夜市已經成為濟南目前規劃最大的夜市，在這里做生意的近千個攤主已經很少去回想洪樓夜市的繁華。

晚8點，離環聯夜市開市剛過1小時，小吃街已經人擠人走不動道了，大排檔、烤魷魚、臭豆腐、麻辣燙、烤冷面、涮毛肚……各種美食讓人目不暇接，顧客們穿梭在小吃街挑選自己喜愛的美食，攤位上也忙得不亦樂乎，每個攤位后面的小桌子都幾乎坐滿了人，還有人排著隊在旁邊等待空桌。

辛苦是難免的。魷魚攤主葛新海說：“我干了這么多年手上全是厚繭，烤的時候，還得用力氣去壓，腰經常被燙得起水泡。”最熱的時候戶外是38攝氏度，但爐子的溫度達到40多攝氏度，烤一會兒魷魚就全身都是汗，總是流進眼睛里，要用毛巾不停地擦。”

“干夜市沒有什么節假日，別人放假正好是我們忙的時候。”大排檔老板娘劉芳說，尤其最近趕到中考、高考結束，平時客流量更大了。“連著十幾天了都是五六點才收攤，回去后瞇一會兒又得去買菜。”“就是掙的辛苦錢，所以累點苦點都是值得的。”劉芳說，“如果哪天不用擺攤了，我最想做的就是躺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天。”

劉芳的大排檔名字叫滿天星，為何要起這個名字？“因為我們在外面擺攤，每次抬頭就能看見滿天的星星，收攤的時候也只有滿天的星星。”

從凌晨到深夜，極端的高溫天下，不同階層的人們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寫字樓里的白領、酷暑下的勞動者，商場、博物館里蹭空調的大爺大媽，泉水游樂場里的孩子和情侶，環聯夜市中的上班族，酒吧里的嫵媚舞者，他們在高溫下感知這座城市的特質。

有一晚，可可在凌晨2點回家，路過一家幼兒園，看到有人在那里排隊爭取名額。還有的人為了賺取微薄的排隊勞務費，替家長徹夜排隊，黑夜與白天顛倒。后來她開始有意識地注意那些夜晚工作的人群。像那些鋪設下水道的工人，凌晨早起工作的環衛工人，在應該休息的時候，他們為了城市的運轉奔忙。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樣的，有人可以在夜晚顛倒縱情，也有人在夜晚辛苦恣睢。

遍地喧囂，人生百態，每一個人都在熱烈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