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洋
三十年,如同一個歷史取景框,留下了國產動畫的發展進程——作為一名動畫人,蘇慶將青春獻給了國產動畫。
蘇慶成長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動畫由蕭條轉向繁榮的恢復期;他親歷了在計劃經濟被市場經濟打破的歷史性轉折中,國內動畫市場所歷盡的不安與動蕩;他也見證了中國動畫注重原創、重回發展快車道的今天。中國動畫行業發展至今,超級神話IP賦能,似乎讓國產原創動畫已經站在了黎明前夜,等待爆發。
計劃經濟時代的“國漫靈魂”
可以說,蘇慶見證了國產動畫由盛轉衰,再由衰而興的整個過程。
1988年,蘇慶考入山東藝術學院影視美術動畫專業。彼時,山藝是全國除北京電影學院外,第一家開設動畫專業的地方院校。
“動畫制作在當時是小眾行業,知道的人不多,并且主要由國家管控。受計劃經濟的影響,所有項目的訂單都是國家訂單,國家會分配給動畫單位一部分資金,資助動畫項目的完成。”在那個時候,除了政府的資金,沒有其他資金的投入,使得動畫項目的資金來源結構單一,制約著動畫行業的發展。
但在蘇慶看來,雖然計劃經濟限制了行業發展,卻也在側面保障了動畫作品的品質。“雖然資金問題限制了老一代藝術家們做大規模動畫的想法,但恰好因為數量少,他們能嚴把質量關卡,把品質做到一流水平,成為永恒流傳的經典。有些動畫作品拿到現在來重播,反響也是很好的。”
畢業后,蘇慶有了留校的機會,他卻選擇了南下,去廣州發展動畫事業。廣州當時是動畫產業的重要基地。“在國際市場上,中國制作動畫的水平是非常高的,中國的人工勞動力又相對便宜,所以經常會有一些歐美的動畫片,拿到中國來制作。”
最初在香港、深圳、廣州的一些地區,成立了很多動畫加工公司。但也有一些公司制作一些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動畫片,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簡稱美影廠)。“他們制作出品的比較有名的動畫片有《東郭先生》《神筆》《驕傲將軍》《三毛流浪記》《沒頭腦和不高興》等,這些作品到現在說出來大家都還會有較深的印象。”
蘇慶表示,在很多人的偏見中,認為中國動畫行業受日本和歐美國家的影響較大。實則不然,動畫產業在中國的發展伴隨著政治因素。建國初期,中國與蘇聯交好,動畫行業的發展借鑒了不少蘇聯經驗。美影廠在做出我國首部彩色動畫片《烏鴉為什么是黑的》,參加國際展覽時,竟被認為是蘇聯的作品。“當然,日本與歐美國家對我們的影響也不小,但更多的是雙向影響。”
上世紀90年代,受到美國周播劇的影響,美影廠開始嘗試做多劇集的動畫片。但這一發展使得一部動畫片的制作周期拉長,相關從業人才供不應求。蘇慶笑談“1992年前后,作為一名醫院的副教授,我父親的月薪在500元左右。而我當時的月薪已經達到了5000元。彼時‘萬元戶的概念對普通老百姓的沖擊還是很大的。我父親也很難相信,你一做動畫的,一個月輕輕松松就能掙5000塊錢?”
動漫從業者成為當時的高薪人群,但盡管如此,動畫行業依舊人才稀缺。很多公司需要補充制作力量,所以頻頻上演“搶人大戰”,一夜之間能把從業人員的工資提高一兩千。盲目的擴張使行業中涌進許多濫竽充數者,“短時間內,我們把人工的價格炒得很高,盡管能力不夠,來了項目他們也還是要跟著做,所以使得生產出來片子的質量大打折扣,不能達到預期的要求。再到后來國外的一些動畫加工,就不來找我們做,反倒是去菲律賓、越南等一些人工便宜的地區。”
蘇慶回憶,亞洲金融風暴之后,中國的動畫加工業開始走向沒落。
國產動畫“講好中國故事”
中國動畫發展的道路不是一片坦途。
從無聲片到有聲片,從黑白片到彩色片,從短片到長片,從電影長片到電視系列片,從二維動畫到三維動畫……
但提起中國動畫,至今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依然還是《鐵扇公主》《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經典作品。可見,在中國動畫八十多年的發展歷程中,傳統神話故事一直是最為重要的題材。
1999年上映的《寶蓮燈》是時任美影廠廠長的金國平,于市場經濟大背景下,花費4年時間制作出的一部動畫。在此之前,中國已經10年沒有新動畫推出。當年,《寶蓮燈》位居國產電影票房前三,另兩部分別為馮小剛的《不見不散》、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
這似乎預兆了國產動畫的崛起。但事實上,《寶蓮燈》又不得不說是一部帶著迪士尼風格的國產動畫。“我們把上美廠最好的人才都集中起來,從音樂到配音,都去學習迪士尼的方式,以前的中國動畫長篇沒有插曲,而《寶蓮燈》里有三首。”金國平表示。
在大力發展創意文化和創意產業的社會背景下,如何發展原創,提高中國動畫的國際競爭力,是動畫人共同的困惑。
帶著這樣的困惑,蘇慶一直在國產動畫行業中探索。2007年,山東開始發展動漫產業,蘇慶回到濟南注冊了濟南奇麟筆動畫藝術有限公司。2012年,公司受到省旅游局的委托,為山東省內13個5A級景區做了系列動畫宣傳片,內容由地方傳統神話為主,在展現景區風貌的同時傳播傳統文化。
意料之外,以旅游概念制作的動畫作品頗受好評,這給了蘇慶很大的啟發。隨后,他又為泰山專門打造了一部52集的動畫作品,在山東電視臺播出后引起巨大反響。這部作品結合了中國神話傳說、齊魯民俗等傳統文化,光是翻閱的各種歷史資料,摞起來就有一人高。當時,泰山腳下開設的文創店中,在黃金周一天能達到十多萬的銷售額,全靠動漫作品的帶動。在蘇慶看來,傳統文化和動畫產業結合,就像詩與遠方共存,皆大歡喜。
回看近幾年的國產動畫爆款,《大圣歸來》《大魚海棠》《小門神》皆取材于中國傳統文化,講述中國故事,融入中國元素,如《大圣歸來》的昆曲、秦腔,《小門神》里的土地爺。而美影廠的黃金時期,動畫電影《大鬧天宮》和《金猴降妖》改編自《西游記》,《天書奇譚》改編自《平妖傳》,《哪吒鬧海》則來自《封神演義》。《阿凡提》是木偶動畫,《葫蘆兄弟》則是剪紙動畫。
國產動畫,歸根結底在于講好中國故事。以《大圣歸來》為例,“這部作品,是站在兩個肩膀上產出的作品,一個是站在傳統神話的肩膀上,另一個就是傳統動畫形象的肩膀上”,神話故事題材的動畫有它特有的底蘊優勢,有大量的群眾基礎,“這部動畫電影的名字起的很好,可以說,它也代表著中國動畫歸來這層含義。”
在中國,神話傳說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神話故事其實是一種歷史的考究。”的確,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在享受物質感受的同時,人們開始尋找國家的文化自信,追求精神層面的提升,很多人把著眼點放在了傳統文化上,而神話故事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分支,同樣受到了許多關注。動畫電影,是實現神話故事場景的重要途徑之一。
把神話故事,改編成現在大眾普遍能接受的動畫作品,是一種古為今用。“藝術的形式在于傳承,但是藝術的精神,在于不斷批判,不斷革新”,蘇慶說。
“如果一直向觀眾推出的是同種類型的動畫作品,大家是會審美疲勞的,它需要不斷變化,去適應現在社會上,大家普遍能接受的形式。”《哪吒之魔童降世》,就打破了大家對哪吒形象的刻板印象,將之前大家認為的“童神”形象,打造成一個頑劣的“魔童”,用另一種角度來詮釋經典神話人物,使其更加豐滿,更加有血有肉。
動畫行業的“百花齊放”
如今,國產動畫迎來了新的百花齊放的時代。
2015年,《大圣歸來》中國內地票房統計超6.2億元,將占據動畫票房榜首5年之久的《功夫熊貓2》正式擊敗。《大圣歸來》的勝利,對于21世紀以來的中國國產動畫電影來說,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在動畫產業曾經的低迷期,蘇慶等一眾動畫人也并未放棄堅守。同行之間的惺惺相惜是彼此堅持的動力之一,蘇慶至今記得北京青青樹動畫《魁拔》上映的時候,有很多同行都自發去影院看。他與同事們到影院買票支持,被售票員多次提醒“這是個動畫片”“這是個國產動畫片”。
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去了解動畫行業,愿意去影院觀看動畫片,這真的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國產動畫行業,在不斷摸索中前進。它在積極打造一種類型動畫,不僅能讓兒童看得開心,符合兒童的審美特點,又能讓成年人得到啟示,看到更深層次的含義。
蘇慶告訴記者,動畫的前身,其實是漫畫,許多漫畫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動畫片也具有這個特點。《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導演餃子,他大學畢業的作品《打,打個大西瓜》,就頗具荒誕之感。“但其實,他只是使用了不同的思路去講故事”,這跟我們的時代發展有關,所有事物不是一成不變的,他需要跟隨著潮流,應對不同時期的市場需求去做一些改變,“雖然談錢很俗,但這真的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動畫行業向產業化靠攏,是一條必經之路。
在此背景下,IP效應和法則在動畫產業的重要性被凸顯。由于動畫內容的IP屬性較重,影響力是一個長尾效應。一個有號召力的IP,也是各種變現渠道的基礎。圍繞IP,拓寬變現渠道、增加IP生命周期,這似乎成了通用法則。實際上,這種思路在漫威、迪士尼和一些日漫作品中已經駕輕就熟。如今,IP也成了國內動畫類公司制勝的法寶。
顯然,中國神話故事能為國產動漫提供源源不斷的IP與靈感。當今社會,包容性很強,人們愿意去接受新鮮事物,接受不同于之前認知的東西,“不僅是動畫電影行業,整個電影市場,都在做這樣的一個轉變。”就像之前,人們在傳承神話故事的時候,是把它當作民間故事去講述的,某種程度上是“信以為真”的。但讓我們現代人去看,神話故事就是一個故事,不是真的事情,“更是一種精神寄托和情感表達”。
2017年2月,文化部頒布《文化部關于“十三五”時期文化發展改革規劃》,明確扶持動漫產業。“現在,不僅是行業內的人在做動畫,資本也開始介入。這一部分歸功于《大圣歸來》的成功,它讓很多投資人了解到‘原來動畫產業也能賺錢”。在蘇慶看來,中國動漫行業在技術領域,已經可以與國外水平抗衡,但是在講故事的能力,或是故事的表達上還需要打磨,“但這只是時間問題,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國家的動畫行業一定會大放異彩。”
作為一名動畫人,蘇慶有自己的“執念”,他一直想做一個具有山東本土特點的作品,那些年他輾轉北京、山東,就是為了尋求靈感、積累經驗。“現在時代不同了,1994年我回到山東建立公司的時候,申請公司名字連‘動畫這兩字都不能出現,當時就告訴我們沒有動畫這個行業分類。”
但艱難的時期已過,“新的繁榮已初露曙光”,蘇慶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