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觀念是擁有力量的。
一句“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叫萬千中華兒女感到國破家亡,為奴可恥,浩浩蕩蕩地投入反侵略戰爭。
類似的話語不勝枚舉。可以說,觀念影響社會行動,社會行動也是觀念的實現。
從這個意義上說,近代以來的中國革命,也是由一系列概念和話語串聯起來的,反過來說,觀察一個概念在中國革命歷史中的生成、變化、重構就是有意義的,它能為今人訴說,我們從哪里來,又是如何走到此處。
中華人民共和國,雖誕生于70年前,但孕育自更早的無產階級革命,無產階級革命又接續自更早的以廣義辛亥革命為中心的民族民主革命。在這一進程中,“國民”“階級”“無產階級”“農民”等概念基本占據了中國革命話語的中心。它們大多本是漢語中已有,但經過近代革命的洗禮,完全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和功能,并在此后不斷變化,以至于今,為我們所熟悉。
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政治學教授郭臺輝擅長近代中國的概念史、歷史社會學與身份政治問題,7月24日,《南風窗》記者與他就近代中國革命的概念和話語,展開了一場對談。
南風窗:你是研究思想史出身,現在從事概念史研究,應該說相比于思想史,概念史和現實的關聯更緊密,你對此有何體會?
郭臺輝:其實所有的語言背后都有政治的意圖,都被政治所塑造。正因如此,我們才可以通過語言來看政治,也需要通過語言來看政治。這很有意思。
南風窗:今天主要想和你談談與近代以來革命運動相聯系的一系列概念,比如國民、階級、農民。歷史地看,它們的內涵、功能隨時而變,我們現在很熟悉這些概念,但它們和一開始傳入中國時候的含義大不同了。
郭臺輝:激進左翼的話語和概念,進來之后,要在社會上落地生根,要滲透到社會底層中去,必須承擔社會政治動員功能,卷入的群體越多,組織和動員能力越強。我們在探討這些概念的時候都能感受到。
比如“國民”,本來是漢語中早就有的,但成為現代政治概念,是產生并興盛于明治日本時代,在辛亥革命前10余年才傳入中國。再次回歸中國語境后的“國民”獲得了新語義,加入了強烈的國族主義意義,跟著形成了“國民主義”“國民性批判”“反專制”和“民族主義”等思潮 ,對清末民初的青年學生、社會大眾和政府,甚至對此后國家構建道路都產生重要影響。
南風窗:一般人可能不會注意到,我們雖然動員國民起來革命,但把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叫作民族國家,不過它在日本就翻譯為國民國家,同樣是nation state,為什么會有這種翻譯上的差別?
郭臺輝:因為日本不存在一個需要把所有人統一于一種文化共同體意義上的民族,它的國民背后是個體意義上的凝結,實際上是通過武士道精神把力量凝聚在國民精神上。但這種國民精神跟文明傳統沒有關系,而是一種內在的力量、一種公共的責任,可以說它更接近西方的公民概念。
而我們翻譯成民族,跟自身強調宗族血緣有關系,近代每每遇到危機,我們就說有亡國滅種的危險,“族”本來和“民”沒關系,和宗族、祖宗有關系,但把“民”和“族”捆在一起,就是要把民和祖宗結合在一起,你不為了這個國,祖宗都沒了。
同樣的,“國家”把“國”和“家”捆在一起,是要強調國破家亡。中國人很重視代際之間的傳統脈絡,體現在三點,重視祖墳,重視祠堂,重視家譜。這三個東西才構成一個傳統中國人的存在的意義。我們近代怎么樣把社會大眾動員起來,只有把國人的家族給動員起來。臺灣把nation翻譯成國族,跟原意更貼切。我們的翻譯更強調“民”,從國家動員、民族動員的意義上來說,的確是“民族”更合適。
概念的引進一定是有本土實用性的。得有需要,才能傳播。早期用的話也只是介紹西方的學說,沒有考慮到用來解釋中國,或者是用來救中國。
南風窗:民國建國以后,尤其是新文化運動之后,“國民”就很少提了,是不是和它無法再承擔革命和動員的功能有關?
郭臺輝:對,“國民”在1898年梁啟超引進之后使用率出現暴漲,推動完成了辛亥革命,后來繼續出現在國民性批判當中,但是1914年爆發一戰后,中國開始覺得西方不好,然后很明顯的,1915年之后這個詞頻馬上掉下去,只剩下兩種用法—“國民黨”和“國民經濟”,但從概念史意義上幾乎已經沒有討論的空間了。
南風窗:之后中國開始由政治革命轉向社會革命,這個時候就呼喚新的概念出現,去適應革命需要。
郭臺輝:對,這時出現一個更替,“國民”消退之后,“階級”開始出來,尤其是1917俄國革命爆發,知識精英本來已經對西方失望了,突然看到北方出現一種新的希望可以救中國。我們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了馬克思主義,其實也送來了階級身份。
南風窗:這之前有過表達階級的相近語言嗎?
郭臺輝:其實大概在20世紀最初幾年,就開始有表達階級的意圖。但那個時候的階級,是純經濟學和社會階層意義上的,指社會群體的經濟分化和財富分割,或者是指群體等級劃分,還完全沒有政治意義。
南風窗:那個時候出現經濟意義上對“階級”的表達,和當時的經濟狀況發生變化有關系嗎?
郭臺輝:其實還是為了對應西方的“資本家”和“工人”這些概念,因為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在西方“class”或者“階級”這些概念已經很熱了,到西方去留學和考察的人看到報紙上討論,就想找個對應的詞拿回來用。但是拿回來用之后發現還是用不上,那時候還不存在階級動員和社會動員的問題,只能由國民來動員。
南風窗:就是說,那個時候其實已經注意到了馬克思主義,只不過還沒有想著把這些概念引進來,只是到了朱執信和李大釗他們這些人,才開始認真引入。
郭臺輝:對,概念的引進一定是有本土實用性的。得有需要,才能傳播。早期用的話也只是介紹西方的學說,沒有考慮到用來解釋中國,或者是用來救中國。只是到1917年之后,才開始轉向政治了,認為可以把一盤散沙的社會大眾團結起來,進行社會抗爭,爭取政治利益。1918年在李大釗的《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這篇文章里,首先開始使用“無產階級”,這時候也還只是介紹性的。
到后來,左翼激進派對國民黨已經很失望了,才認識到我們應該有新的共產主義組織。其實那個時候,列寧已經關注到中國,也有很多國際顧問到中國來,成立各種各樣的共產主義小組,那時才是遍地開花,然后“階級”的使用就開始暴漲。
南風窗:中國早期革命話語的無產階級和馬克思主義著作中的無產階級有什么不同?
郭臺輝:在馬克思寫《共產黨宣言》的前60年,無產階級才在西方社會變成一個比較重要的詞,開始變成一種社會動員的觀念力量。之前在法國大革命雖然已經有很強烈的政治含義,但是還沒有要超越資本主義以及用階級來尋找一種力量的這種意義,只是到了空想社會主義的時候才會有,但只有真正到了馬克思的時候,才明確將以工廠工人為主導力量的無產階級正面化。
因為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做了一個區分,他制造了一個詞叫作“流氓無產階級”,把乞丐、地痞、流氓,那些最底層的人全部納入進去,然后把工廠工人拎出來作為工人階級去代表先進階級。工人階級才是代表超越西方文明,走出西方資本主義危機的一種進步力量。
共產黨也是在這個基礎上再誕生出來,而且有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和俄國革命實踐為前期鋪墊,再轉入中國語境就很好理解了。像李大釗、陳獨秀他們這一批早期的共產黨人,介紹的其實是這部分內容。所以我們看到,早期共產黨人很注重城市,到武漢、上海、廣州,去動員產業工人,還沒有留意到小商販和鄉下的農民。一定是工人階級來奪取城市的政權,而且是通過武裝暴動,這主要是學蘇聯的。后來共產黨撤出城市,轉入農村,就面臨一個失語狀態,要在農村立足就必須改變階級的語言,盡可能把農民納入動員范圍。
南風窗: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圍繞農民群體最主要的爭論還是它們是否具有革命性。一開始蘇聯覺得農民階級的自身屬性決定了其不能成為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中國共產黨也受此影響。
本來馬克思那里對農民階級的劃分沒有這么細致,但是中國的革命斗爭需要對龐大的農民作進一步劃分,只有這樣,才能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人。
郭臺輝:1925年,中共第四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三次擴大會議通過的“農民運動議決案”明確指出:“農村中階級關系極復雜,故不必提出‘農民階級字樣,此時只管宣傳‘全體農民起來反抗貪官污吏劣紳土豪,反抗軍閥政府的苛捐這一口號。”這就反映了國民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農村政策的宣傳話語很謹慎,策略性地淡化“階級斗爭”的話語。
南風窗:農民的革命性內涵后來是如何被強化的?
郭臺輝:這涉及如何動員農民的問題。顯然,不是所有的農民和地主的關系都是劍拔弩張的,在農村那樣重視親緣的小共同體,可能有些地主和農民很熟絡,這時候就要靠宣傳和發動,打破農民和地主之間的親密關系。比如依靠無產無業,或者在當地社會不得志的農民,他們失去了自由和尊嚴,革命意志最堅定。先讓這些人成為革命的先鋒,然后由他們把更多的人引導到革命的道路上。我們可以看到這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語境是不同的。
可以說1931年基本上已經奠定了后來1949年之后的階級劃分。比如說貧農、中農、富農這些概念,本來馬克思那里對農民階級的劃分沒有這么細致,但是中國的革命斗爭需要對龐大的農民作進一步劃分,只有這樣,才能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人。
我要強調的是,階級話語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在特定歷史語境下,為了社會革命而人為構建的,只有這樣理解,才能比較真實地符合我們自身的歷史。
南風窗:它是怎么劃分出來的,按人口比例還是別的標準?
郭臺輝:人口比例是1949年之后才比較明確。其實很多農民狀況都差不多,以我爺爺來說,他那時候被劃為中農,是因為在村里面比別人多了一個熱水瓶,其他都差不多。但就是因此,就認為他比貧農高一個階層。
其實這種階級身份就不是經濟身份了,而是一種政治身份。經濟上越貧困,政治地位越高。我之前和美國哈佛大學裴宜理教授訪談時,她說無產階級革命對政治身份與地位的劃分,其實都是為了尊嚴。也就是說,先確定了政治身份,之后再賦予經濟上的分配和所擁有的權利。就不是像研究公民身份的馬歇爾所講的,先解決經濟身份,再解決政治身份,最后解決社會身份。
在這種情況下,主要的目的是用來激發起革命的反叛精神。在1931年之后,階級身份就成為革命動員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