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解碼

新垣平

從良渚管窺中國文明之源

偏于一隅的良渚可能因為其保守封閉而崩潰，而中原文化則因為對四方的開放性而不斷融合新血，生生不息。就此而言，良渚的故事也是一種深刻的教訓

良渚古城遺址新入世界遺產名錄，在國人當中掀起了關注的熱潮。

距今約5300-4300年前的良渚遺址，經過大半個世紀的考古發掘，已經初步揭開了神秘面紗：規模宏偉的古城、先進復雜的水壩工程、發達精美的玉器工藝……無不顯示存在著一個興旺的史前古國。其地位逐漸上升，由“文化”而“文明”。這次“申遺”的成功，一些評論都將關注投向其在文明史上的“補缺”意義，聲稱這意味著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已經得到了證實。

長期以來，中國最早可證實的王朝只能上推到約3600年前開始的商代，夏代在學術上難以定論。但即便算上夏，也只有堪堪四千年，雖然歷史的久遠比起絕大多數國家來已經遙遙領先，但比起公元前3000年前就誕生的埃及和蘇美爾，以及公元前2600年出現的印度河古文明，還是有相當大的時間差距。此時中國處于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時期，混雜了太多傳說而缺乏實證。但根據上述發現，起源于公元前3300年左右的良渚至少已經能夠確定是一個各方面相當發達的古國，擁有相當復雜的社會分工體系，這也就意味著，上下五千年的中國文明言之有據。

但世界其他地區的考古發掘也在拉長他們的文明史，在秘魯的卡拉爾地區，發現了公元前3000年的大型金字塔和石頭建筑，將安第斯文明的上限同樣推到5000年以前；埃及的雛形國家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500年，而伊拉克的埃利都古城至少在此前一千年已經是一個人口五千人的“大”城市；土耳其的發現更是超乎想象：建立于公元前10000年左右的、有許多精美石雕柱組成的哥貝克力石陣，同樣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另外有一些早期城市遺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000年之前。

因此，指望拿良渚古城來證明中國文明能夠超過幾位前輩，也許尚過于樂觀。相比起這種單純比長論短的攀比心態，良渚的意義可能更多在于改變和提升我們對中國文明自身起源的認識。良渚古國在古籍中極少線索，它在空間上遠離后來的中原王朝，時間上也有數百年的差距。它與同時代的中原文化及后來的夏商王朝之間的關系，非常值得追索。

根據考古學重新書寫的中國文明前一千年的歷史，與以往的傳統觀念大相徑庭。事實上，良渚并非唯一孤例，二十世紀后半葉以來，中國考古學的諸多發現，已經基本推翻了傳統的觀點：中原文化自炎黃時代以來就是最先進的，四周的“蠻夷”地區只是接受其影響教化才有了文明。

考古學發現，中國史前有六個或更多不同的區域文化體系，數千年間獨立發展，各有千秋。在公元前3000-2000年前，在黃河中游出現早期城址之時，東西南北各個方向上也各有燦若星辰的地方文化，并不比中原遜色，很多地方猶有過之。如北方有以女神廟和玉豬龍聞名的紅山文化，東方有制造黑陶和版筑夯土城的海岱龍山文化，東南有盛極一時的良渚古國，南方有玉器同樣發達的石家河文化，西方有制造絢麗彩陶的馬家窯文化……與之相比，中原一帶有些相形見絀，只有到了陶寺古城（前2300-1900年）才顯露出一些文明的跡象。

最近的發現還隨時使得整個畫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比如2012年發現的陜西石峁城址，是用石頭砌成，建成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面積約為425萬平方米，遠遠超過290萬平米的良渚和280萬平米的陶寺古城。然而在似乎較為荒僻的北方地帶何以出現如此超級大城，考古學家也難以定論。

文明前夜或初期這種多元并立的格局，已故考古學家泰斗蘇秉琦形象地稱為“滿天星斗”，但這又不僅僅是一團亂麻。在其中若隱若現，有著關于中國文明起源的寶貴線索。為什么早期古文明興起于東西南北四方，而最終的中央王朝卻建立于中原地區？其原因可能恰在一個“中”字上。各古代文化擴張和族群遷徙之際，在中原地區發生了大規模的碰撞與交匯，集合各方之大成的華夏文明，也由此誕生。

這個過程可能經歷了數百年，文明的火種曾在不同古國和族群間轉移，如蘇秉琦指出陶寺古國就是從北方南下的紅山文化，與來自東方的海岱文化和南方良渚文化的成功融合。而陶寺在公元前1900年左右突然衰落后，文化融合的主場轉移到了河南，來自西北、東方和南方的各文化在河南“逐鹿中原”。最終催生了融合東西的二里頭文明，中國也進入王朝時代的臨界點。

良渚文明時間上恰在陶寺之前，在這個過程發揮了什么作用還不清楚。學界公認，陶寺顯然受到了良渚的巨大影響，諸如玉琮、玉璧、玉鉞等禮器，以及后來用于青銅器的獸面紋，都來自良渚文化而又傳到下一階段的二里頭文明。與這些器物工藝相配合，陶寺很有可能從良渚人那里學到了更多宗教禮樂方面的知識。

良渚的文明成果并沒有隨著良渚古城的廢棄而消失，而多少催生了后來的華夏文明主流。根據考古學家許宏的看法，偏于一隅的良渚可能因為其保守封閉而崩潰，而中原文化則因為對四方的開放性而不斷融合新血，生生不息。就此而言，良渚的故事不僅是國人的驕傲，也是一種深刻的教訓。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