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沈祎
2019年7月28日,女演員海清在FIRST青年電影展閉幕式上一段不在主辦方計劃內的發言一石激起千層浪。
為什么一個原本初衷美好的發言最終會導向如此多的歧義?討論之前,有必要先理性剔除“女演員就是無腦/別對她們要求太高”這樣的偏見,以及“塑料姐妹情”之類的論調,除了加深不必要的誤解,并不利于厘清話題本質。
我愿意相信海清的出發點是誠懇且認真的,她在手機上提前寫好了發言內容,并不是什么天馬行空的即興表演。在那樣一個相當正式的場合,拿自己的女性同行們開玩笑,并非她本意。
回溯這段發言,基于相信海清的美好初心,它的正常邏輯似乎應該理解成——坦陳中生代女演員面臨的職業瓶頸,舉例強調中生代女演員的實力;向新導演拋橄欖枝,表達合作愿望,期待獲得更好的角色塑造的機會。
但海清對臺上幾位優秀同行的描述未免令人十分費解:宋佳“為顯得年輕,至今不婚”,梁靜只能借助導演老公討要角色,馬伊琍穿得(過于)隆重出席電影節活動——原本應是贊揚女同行們在職業領域迎難而上、奮發圖強的溢美之詞,聽起來卻像是十足的反面教材。她也提到了自己不痛不癢的“自律”:為了能和導演清醒交流所以在電影節期間滴酒不沾,更令人不禁詫異:這些真的是在力證一群“熱衷表演,并且相當努力”的中生代女演員的實力嗎?
畢竟,過于強調“低齡感”而無法走出年齡的魔咒是一個成熟女演員的大忌;依附老公/導演/男性的資源與海清發言最初所鄙視的“傍大款”是否有本質上的區別仍有待探討;而過度隆重的打扮、“場面上”的自律,又真的可以幫助中生代女演員從導演和制作人那里得到好角色嗎?
尤其令網友詬病的是她提及宋佳的幾句,明明是在談論女性的職業困境,卻未經宋佳授意牽扯其個人的婚姻狀況,于情,顯得貿然武斷;于理,難免使人覺得陳舊迂腐。況且,宋佳的演藝事業并沒有描繪得那么“慘”,也并非一味靠“裝嫩”贏得角色。從影視作品的角度(尤其是電影),宋佳近年來的表現可圈可點。
海清的上述發言所牽涉的對于女演員這一群體的誤解,似乎是在行業內部就已催化了。如果一個優秀的女演員看待自己與同行都只能看到上述這些,并習慣性把女演員定義成“除了表演之外只會逛街和八卦”,那么,更難要求外人抓住這個職業女性群體的特質并產生什么光芒四射的認識。誠然,對藝術必要的敬畏與謙卑是職業長青的素養,但如此“矮化”自己實在沒有什么必要,除了莫名加深“物化”和刻板印象,似乎也違背了自己從事這項工作的初心。
但海清所提出的“(女)演員在創意之初,就被市場和題材隔絕在外”的困境終究是存在的。一方面,“被動性”是演員這個職業老生常談的普遍屬性,這是由影視合作產業鏈上的工序特點決定的,本質上,性別和年紀的差異并不起到決定性作用。所以,“海清們”把“胡歌們”作為假想敵或者某種對立面來比較并非“對癥下藥”,畢竟大家同在一個戰壕,作為演員的胡歌同樣也是被動的。哪怕“比胡歌便宜,一樣好用”也無法從本質上改變這一殘酷的現實;反而給同行一種廉價競爭的不良導向。不過,胡歌此次雖然莫名“躺槍”,但作為曾經的流量小生,他突破固化形象,起起伏伏走到今天,甚至成為海清比照的職業標桿。他的心路歷程、對這份職業的理解或許比薪酬高低更值得拿出來分享。
倘若想要像海清期望的那樣掌握主動權、從影視作品的最初環節就介入并持續保持存在感,那么,一部分像姚晨這樣的女演員轉型做制作人不失為一種更積極的、跳出自身職業局限的發展方向,理應值得肯定與鼓勵。這在歐美影視行業早已屢見不鮮,女演員不僅可以轉型當制片人,亦可以轉做導演、編劇。同樣接近不惑之年的娜塔莉·波特曼,從十幾歲出道至今,出演過六十幾部電影,也作為制片人參與了不下十部作品,還導演了三部作品。因此,不妨用一種更積極正面的心態看待“姚晨們”的努力,這是最直接有效地幫助中生代女演員走出瓶頸的自救方式。只要條件和資源允許,與其苦等心儀的角色找上門,不如主動搭建屬于自己的團隊。
當然,作為投資人和制片人的梁靜在臺上也提到了制片人和女演員雙重身份帶來的“撕裂感”,這是轉型“多重身份”之后必然要面對的:到底是為市場妥協,還是執著地為“藝術而藝術”?演員的生命力在于“霸屏”嗎,還是為了塑造更多樣的好角色?相信經歷這重重的拷問之后,海清們會更明白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渴求究竟是什么。
海清提到的題材選擇上的困境,還有相當一部分來自創作源頭的壓抑和掣肘。受到巨大市場利益的驅動與裹挾,一方面很多創作本身本末倒置地成為由市場經驗倒推的復制品;另一方面,刻畫復雜人性的角色往往命運多舛,在與觀眾見面的臨門一腳經常面臨“見光死”,長期以來,這樣的角色似乎只能生活在“地下”,并不適合生長在主流銀幕上。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惡性循環,久而久之成為默認的創作慣性。而推其結果,這只會讓仍有創作野心的“海清們”與那些更挑戰人性也更邊緣化的角色漸行漸遠。
很難想象,短時間內,我們的銀幕上能出現像查理茲·塞隆這樣的女演員,既可以演繹性感尤物,又能忘記美麗,甚至像在《瘋狂的麥克斯4》里面那樣,瘋狂到已經讓人忘卻她的性別。說到底,這不僅是“海清們”“胡歌們”的困境,更是影視創作者的集體困境。大多數人習慣了趨利避害,在最安全的范圍內戴著鐐銬舞蹈,并不敢貿然踏過雷池半步。很多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技術問題。這個“技術”像個玄學,恐怕業內罕有人有信心攻克得了。
回望FIRST影展成立最初,旨在鼓勵和培育“野生”的原創力,這些年來,其中的一些新導演初露鋒芒并逐步得到市場的青睞。時至今日,年輕的創造力可以得到更多明星演員的關注,引得海清、姚晨、馬伊琍等家喻戶曉的演員主動向新導演拋出橄欖枝,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好事,尤其對于大量的中低成本電影來說,起碼是一個良好的訊號。
在一個更成熟的電影產業體系里,我們常??梢钥吹疆敿t明星出現在一些小成本的作者電影里。但對于大部分初出茅廬的中國新導演來說,行業壁壘和資源壟斷使他們想把好故事遞到“海清們”面前,已經相當有難度。好不容易取得聯系,觸及合作層面往往又阻礙重重,主要原因自然是囊中羞澀,究竟是不想用,還是壓根用不起,這又是一個問題。另外,明星演員所屬經紀團隊的合作難度,恐怕也是新導演們寧愿起用素人演員而不愿意面對明星演員的又一苦衷。
這些行業內自行設立的“障礙”在海清此番宣言之后逐漸消除,才是我們更愿意看到的。對于“海清們”而言,既然埋下了這顆熱愛表演的種子,那就鼓足勇氣,用實際行動下沉到更野生甚至更草根的創作中去吧,事實上,很多低調的中生代演員們早已在此默默耕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