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運河促成 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的構建

曹新吾

開鑿于春秋時期的運河雛形邗溝及稍后的鴻溝經歷代繼續，構成了由隋唐運河、京杭運河、浙東運河聯通的宏大體系。數千年來大運河不僅寸波片帆未負代代君臣“經略國門，供養京師，轉運江南”厚望，還以令人矚目的“起點”方式參與締造“海上絲綢之路——陶瓷之路”，促成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的構建。2014年6月22日，經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核準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 46個世界文化遺產項目。筆者2015年出席“海上絲綢之路——陶瓷之路：景德鎮陶瓷與‘一帶一路戰略國際學術研討會”時曾擬就此發言，因宣讀的論文《克拉克瓷西蹤東跡叢考》議閾性強，不便離題。得知今年江蘇省古陶瓷研究會年會主題是“中國大運河與古陶瓷文化”，對這一學術目光深為欽佩。現草成小文，將大運河與中國陶瓷史和世界陶瓷史的一些關系略作梳理，在此就正于同仁。

●? 港口通窯口：大運河上的瓷貿易

大運河的十段河道流程2700公里，匯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地跨今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河南、安徽、江蘇、浙江等六省兩直轄市，流經龍泉務窯、邢窯、定窯、磁州窯、隆化窯、曲阜窯、泗水窯、淄博窯、安陽窯、鞏縣窯、密山窯、魯山窯、郟縣窯、內鄉窯、鄧窯、登封窯、柴窯、汴京官窯、鈞窯、汝窯、臨汝窯、鶴壁窯、修武窯、當陽峪窯、寶豐窯、宜陽窯、新安窯、東窯、扒村窯、淇縣窯、壽州窯、巖前窯、蕭縣窯、泗州窯、竦口窯、涇縣窯、東門渡窯、霞間窯、宿州窯、繁昌窯、霍山窯、常州窯、金壇窯、宜興窯、無錫窯、紹興窯、蕭山窯、越窯、余姚窯、上虞窯、甌窯、寧波窯、金華窯、武義窯、德清窯、余杭窯、鄞縣窯、奉化窯、樂清窯、臨海窯、麗水窯、象山窯、婺州窯、龍游窯、慈溪窯、東陽窯、蘭溪窯、衢州窯、溫州窯、黃巖窯、郊壇官窯、龍泉窯、泰順窯、永康窯、浦江窯、云和窯、江山窯所鄰州郡。在避黃行運前，長期借黃行運的歷史，讓寧夏、內蒙古、陜西、山西靈武窯、林東窯、赤峰窯、缸瓦窯、耀州窯、旬邑窯、白水窯、平定窯、渾源窯、交城窯、介休窯、長治窯、霍窯、大同窯、懷仁窯、榆次窯、彭窯、臨汾窯、成都窯、邛窯、新津窯、郫縣窯、灌縣窯、華陽窯、彭縣窯、廣元窯等窯口器物也進入漕運。還可通過長江水系接送重慶窯、鄂城窯、武昌窯、岳陽窯、湘陰窯、岳州窯、長沙窯、銅官窯、汨羅窯、醴陵窯、衡陽窯、衡山窯、衡東窯、衡南窯、耒陽窯、郴州窯、汝城窯、零陵窯、常寧窯、祁東窯、邵陽窯、益陽窯、常德窯、懷化窯和以鄱陽湖為集散點的景德鎮窯、洪州窯、豐城窯、新干窯、臨川窯、吉州窯、南豐窯、御土窯、贛州窯、橫峰窯、明清御窯、弋陽窯、樂平窯等窯場貨物。福建窯口雖不在水系，其仍可因閩瓷有晉覲京華和擴大市場需求，憑通江達海優勢成為福州窯、同安窯、南安窯、將口窯、浦城窯、松溪窯、廈門窯、德化窯、仙游窯、永春窯、莆田窯、安溪窯、泉州窯、漳浦窯、福清窯、閩侯窯、閩清窯、連江窯、建陽窯、南平窯、光澤窯、邵武窯、泰寧窯、建寧窯、崇安窯、建甌窯、羅源窯、寧德窯、寧化窯、平和窯等水系外窯口產品貢銷棹道。這樣一來，大運河幾乎把控了全國絕大部分民窯的進貢渠道和物流走向，與埏埴業便有了必然的聯系。

這種氣局，也為整個流域及水系輻射區域的大小窯口提供了一條連綿數千里的奪魁長廊、競技賽場、比拼擂臺、展銷河街。“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國語·鄭語》）為在優勝劣汰中搶占市場份額，各窯口一方面盡量保持自家特色，一方面極力推陳出新，運河水系聯接的景德鎮窯就是這種工匠精神與哲人眼光兼具的典范。他們看了三江五湖大碼頭行情返棹饒州后，即以韻味獨特的“青白瓷”突破“南青北白”陳式，別具一格。青白瓷中的“影青”（圖1）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深獲真宗嘉許，甚至將自己的年號“景德”賜予這座原名“昌南”的瓷邑。

藍浦《景德鎮陶錄》：“景德窯宋景德年間燒造，土白壤而埴，質薄膩，色滋潤。真宗命進御，瓷器底書‘景德年制四字。其器尤光致茂美，當時則效，著行海內，天下咸稱景德鎮瓷器而昌南之名遂微。”

進御渠道，必然是隋唐運河的通濟渠，這就在百業競爭中為各地瓷器銷往京城先占據了市口。

耐得翁《都城紀勝》“鋪席”條載：“都城天街……有大小鋪席，皆是廣大物貨。如平津橋沿河，布鋪、扇鋪、溫州漆器鋪、青白碗器鋪之類。”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李白： 《行路難》）從內銷到外貿，本來不過是商道的開拓和延長，何況隋唐運河、京杭運河、浙東運河三者互聯互通，水系內任何窯口的貨船均可經浙東運河于寧波（舊稱“明州”）順水順風地駛入海上絲綢之路起始端。時任福建路市舶提舉的趙汝適在所撰《諸蕃志》中便記述了與多個國家的陶瓷貿易。如“阇婆”條載：“蕃商興販用青白瓷器交易。”據《宋史·食貨》稽核，僅廣州、杭州、明州等口岸每年以瓷器為大宗的市舶收入達五六十萬緡之多。1987年在廣東陽江海域發現，2007年整體吊裝出水的南宋沉船“南海一號”，艙內景德鎮窯系、龍泉窯系、德化窯系、閩清窯系器物預計超過6萬件，反映出當時遠洋貿易的一個側面。

水下考古資料證明，開通陶瓷外貿宋代還不是最早。1998年德國打撈公司在印度尼西亞勿里洞島水域發現的阿拉伯商船“黑石號”就出水唐長沙窯瓷器56500余件，署“寶歷二年七月十六日”與“湖南道草石渚盂子有明樊家記”款大碗清楚地表明了燒造時間地點（圖2）。

中國硅酸鹽學會編《中國陶瓷史》對這類器物有過分析：我國瓷器輸出自唐始，但不見文獻記載，可能開頭大半還屬于民間小額貿易，小半屬于貢賜性質的貿易。唐朝實行兩京制，洛陽和長安分別為東都西都，使節來華朝貢也好，皇帝對外賞賜也好，必經以洛陽為中心的隋唐運河。所以，沿河兩岸的河北通州、山東臨清、江蘇淮陰等港口都棄有大量驗關時損毀的瓷片。特別是曾為古淮陰府的淮安市，因交匯黃、淮，控扼古末口、古清口、古汴河口，春秋時期就是舟楫良港、艨艟要津。京杭大運河改道后，明清漕運總督、河道總督、淮關監督均駐節于此。在眾多文明碎片中，遺存量最大的是瓷片。據報道，從小青山區淮陰故城一次性出土的古陶瓷片就有280多麻袋，河下古鎮也一次出土21噸元明時期的龍泉窯瓷片，隨處可拾的青花、粉彩、單色釉瓷片，更是難以數計（圖3—圖7）。

遺址大量瓷片出土，是沿河商埠營銷情況的縮影;世界各地大批整器出水，則是中國大運河航線過海越洋時商道風險的定格。1976年發現一艘我國從寧波港始發，途經日本駛往朝鮮時于全羅南道新安郡海域沉沒的元代商船，打撈出遺物19000多件。其中就有青瓷9600余件，青白瓷4800余件。歐洲、美洲、非洲雖遠隔重洋，海岸邊仍累有同類瓷片或器物出土和沉船出水的消息。萬歷七年（1579）沉沒，在舊金山附近德雷克灣遺址打撈出水的屬于德雷克爵士的戈登·海德號瓷器，萬歷四十一年（1613）沉沒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沉船白獅號和萬歷四十三年（1615）沉于毛里求斯海域的班達號瓷器，崇禎三年（1630）沉于南非海岸的西班牙船只圣·康卡羅號，以及崇禎十四年（1641）沉于米尼加共和國水域的西班牙船只康賽普森號的瓷器，都是例證。

學術界對于這條由大運河和我國諸多港口外運航線合成的海上貿易通道的三種稱謂，正好概括了人們對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形成過程的分段認識。

一是“海上絲綢之路”，出自法國漢學家沙畹所著《西突厥史料》：“絲路有陸、海兩道。北道出康居，南道為通印度諸港之海道。”

二是“海上陶瓷之路”，日本東京大學教授三上次男博士在其《陶瓷之路——東西方文明接觸點的探索》中首次使用：“在中世紀時代，東西方兩個世界之間，連接著一根堅強有力的陶瓷紐帶，它同時又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對于這條連接東西方的海上航路，我就姑且稱它為陶瓷之路。”

第三種是將兩者進行綜合的“海上絲綢之路——陶瓷之路”，首見于 2015年“海上絲綢之路——陶瓷之路：景德鎮陶瓷與‘一帶一路戰略國際學術研討會”，從邀請函到會標直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正式出版的論文集，都是用的這種全稱。

三種命名，各有軒輊。沙翁之所以只講“絲路”未提“瓷路”，是因為遠洋貿易時絲綢作大宗太輕，船在風浪里極易翻覆，必須放壓艙石穩住重心，瓷器起的實際是“壓艙石”的作用，屬于搭順風船。這種情況下，“海上陶瓷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可以說既非此非彼又亦此亦彼。不過，自英國東印度公司組建船隊將瓷器專項經營，且以訂單形式指定窯口、器型、紋飾、規格，不少定燒者還有族徽燒制項目，海上陶瓷之路便已是一種獨立性的客觀存在了。三上次男博士的貢獻是將“海上陶瓷之路”這一名稱以著書立說的方式提出來，呼應“海上絲綢之路”。竊以為，最切貼的還是第三種。特別是在討論中國大運河與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的關系時，提供的視角更大、視野更寬、視頻更多。

●? 秘方傳西方：大教堂外的真授受

作為水上國道，大運河不僅曾出進千艘萬艘貿瓷船，還來往過東洋西洋訪陶人。法國籍耶穌會士佩里·昂特雷科萊（Pere Francois Xavier dEntrecoIIes）便是出類拔萃的得真傳者。

耶穌會是西班牙貴族伊納爵·羅耀拉 1534年在巴黎創立的天主教修會，該會對會士要求極高，除了神學，還須旁通哲學、文學、數學、化學、物理學、天文學、建筑學、機械力學。旨在以物性之奇妙，引發對于神性的膜拜;從心性的邊沿，開辟通向神性的蹊徑。文獻記載，明嘉靖三十年（1551），耶穌會已向中國派遣傳教士。耶穌會士學識淵博，在傳教的同時也對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新知識竭力普及，客觀上促成了西學東漸。影響顯著者，數學有利瑪竇與徐光啟合譯的《幾何原本》《測量義法》，與李之藻合譯的《渾蓋通憲圖說》《同文算指》，天文學有鄧玉涵、龍華民、羅雅閣、湯若望參與撰修的《崇禎歷書》，地理學有利瑪竇編繪的《坤輿萬國全圖》和艾儒略的《職方外紀》，物理學有鄧玉涵口授、王徵繪譯的《奇器圖說》，語言學有利瑪竇《西字奇跡》，光學和望遠鏡制造技術有湯若望《遠鏡說》，礦冶方面有湯若望同中國學者合譯德國礦冶學家阿格里科拉《礦冶全書》。上述事跡業績完全符合國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一的“立言”評判標準，所以顯宦俊彥如徐光啟、沈一貫、鄒元標、李之藻、楊廷筠、葉向高、沈德符、方以智、何喬遠、袁宏道、袁中道、李贄、焦竑、章潢等都認為基督教能“補益王化，左右儒術”。利瑪竇還被尊為“利西泰”（大漢學家），獲得明神宗召見。清代明祚，湯若望仍以其天文方面的學識和技能受到重視，封光祿大夫，官居一品。加之清初天花蔓延時，又是湯若望以諸皇子中玄燁患過天花有免疫力可繼大統向順治進言，確保了疫情無控時國嗣確立，使得清廷對耶穌會士的禮遇往往超過前朝。昂特雷科萊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來到中國。為避免名字冗長不便于活動，他借鑒眾多耶穌會士做法，也取了個傳教名“殷弘緒”。

殷弘緒能與中國瓷器邂逅，有現實原因，也有歷史淵源。近因是當朝欽天監南懷仁系深得康熙信任的耶穌會士，教會可到全國各地自由傳教;夙緣是1563年發生的葡萄牙修道士巴托勒梅烏·杜斯·馬爾蒂雷斯在教皇庇奧四世宴會上主張用中國瓷器取代銀器一事，教內早已盛傳。而到景德鎮后，又有布洛尹西亞侯爵（Lemaiquis de Bioissia）捐資在作坊群附近建了座大教堂，為其傳教之余去坯房、窯場和紅店觀摩體察提供不少方便。歷時多年，在信徒中一些窯工陶人指授下，這位稟賦非凡的耶穌會士終于通曉高嶺土在胎骨形成過程中的原理，熟諳釉彩配方比例，甚至對陶成的七十二道工序，包括匣缽制作使用等都了如指掌。不過，他訪瓷學陶不是想成為工藝大師，而是希望像心儀的中西文化交流使者利瑪竇把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用中文翻譯后吸引名士命官信奉基督接受洗禮那樣，更企望像湯若望將西方天文歷法通過編纂《時憲歷》（即《崇禎歷書》新演版）結合東土農事轟動朝野那樣，尤其盼望像發揚光大湯若望事業為康熙皇帝開宮廷講筵的南懷仁那樣，讓瓷器這“土與火的藝術”也成為神性、物性、心性一致說法的新證，以增強天主教在世界各地傳布力度。于是，鎮窯陶成秘訣連同采集的標本被以昂特雷科萊名義分別用信函和包裹形式寄給了巴黎的好友奧日神父，時為康熙五十一年（1712）。不久，信在《科學》雜志發表。長函中不僅有“景德鎮概況”“陶瓷原料”“陶瓷成型”“陶瓷模具”“陶瓷加彩”“窯場”“陶瓷器型”“仿古瓷”的專題介紹，甚至連“窯業廢渣的處理”都詳加描述，且在行在理，確屬罕見。這也可看出當時窯里匠師傳道授業的認真，并從一個方面反映出景德鎮陶民成為教民后對基督信奉之虔誠。康熙五十九年（1720），殷弘緒升調北京教區任職。為進一步了解埏埴的有關事項，1722年1月他經京杭運河入長江、過鄱陽湖、進昌江重返景德鎮，對瓷器裝飾、大件制作與殘損修復等進行專題考察，并于當月25日寫就第二封長信郵往巴黎，補充所獲新內容。后來兩信分別以《中國陶瓷見聞錄》和《中國陶瓷見聞錄補遺》為題刊于《耶穌會傳教士書簡集》第12期和16期。眾所周知，之前各國軟質瓷都是參照“賜貢貿易”或“民間貿易”物品仿制而成。至此，歐洲一些地區如法國的利摩日、香蒂，德國的麥森與博格特、哈瑙（圖8），英國的徹爾西，荷蘭的代爾夫特等終于懂得如何燒造以高嶺土為胎骨的硬質瓷（圖9），CHINA成了“中國”與“瓷器”的共同譯名;這種通過大運河往來的教外別傳，也因所涉中國原創的根本性而載入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形成史。雖然后來業內通用的陶瓷原料學名“高嶺土”是由德國地理地質學家、柏林大學校長李希霍芬教授1869年到景德鎮高嶺村考察后創譯并定為國際學術名稱的，依據仍是殷弘緒最先告訴西方的“高嶺”漢語讀音。

乾隆六年（1741），殷弘緒逝世。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碑林有他與另外一些耶穌會士墓表，并附說明：

“本區陳列的墓碑原立于北京海淀區正福寺耶穌會士墓地。耶穌會是天主教修會之一。耶穌會士曾于明清時期來華，在傳教的同時，他們把西方的科學知識傳到中國，并將中國文化帶回了歐洲。”

右側第 4號為“耶穌會士殷公之墓”碑，墓志銘尚存：“耶穌會士殷先生諱弘緒，號繼宗，泰西弗朗濟亞國人。緣慕精修，棄家遺世，在會六十年，于康熙三十九年庚辰東來中華傳天主圣教，至乾隆六年辛酉五月二十日卒于都城，年七十九歲。”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李清照： 《一剪梅》）作為舊石器時代進化到新石器時代標志之一的陶器是人類共同發明，利用高嶺土燒造瓷器則是中國獨創。為助證神性、心性、物性合一道旨，耶穌會在傳教的同時，常將東西方一些前沿科學技術如伽利略望遠鏡與景德鎮高嶺土等相互推介，謂之傳送福音。從某種意義上說，殷弘緒兩封公開高嶺土配方及全部制瓷工藝流程的簡札還真是中國景德鎮虔誠的教民經其手傳遞給全人類的福音書。

●? 前波讓后波 ：大背景下的新陶瓷

一種文化如果通過交流為世界認同，便會似海濤天風般不分國界、族別及原生、再創，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陶瓷文化尤其如是。

一方面，輸入國必然會根據自己的原料情況、技術水平、生活習慣、審美意識，燒造不同于之前從中國進口的本邦瓷器。描金藍釉開光人物山水罐（圖10）是在日本名古屋考察時購得的，仕女明顯是浮世繪風格，山水也是東洋畫法。越南青花印泥盒（圖11）是訪問越南途中從河內一家瓷器店購買的青花纏枝菊印泥盒。花葉比例與國瓷紋飾的章法比較，發色濃艷與景德鎮窯的清雅對較，分明多了些亞熱帶花卉的蓬勃，少了幾許人淡如菊的意蘊。伊朗青花象形軍持（圖12）是載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陶瓷之路》上的，雖與景德鎮同題材作品難分伯仲，卻依然保留著那天盡頭的伊斯蘭風情。

另一方面，輸出方對陶瓷生產同樣會作出相應調整，讓國內市場與國際接軌。首先是器物出新。例如，自萬歷年間煙草從西方傳入便有了煙具，“吞云吐霧”廣告詞編得相當誘人（圖13）。又如，咖啡飲具也在十里洋場上市，上海“永安公司監制”的粉彩咖啡杯（圖14）與時興的配套器具（圖15）可稱中體西用典型。再如，進口“洋皂”轉國產后，瓷制皂盒堪稱美輪美奐（圖16）。為方便無插條的“洋蠟燭”放置，平面燭托也揚棄了傳統燭臺的擎盤或斗方樣式（圖17）。此外，帶有耶穌會標志的天主教堂專用器（圖18），延請新派粉彩名家仙槎特繪亞細亞煤油廣告畫的商業贈品等（圖19），類聚式地組成了瓷器市場上一道時髦的風景線。

其次是產品創新。這在劉子芬《竹園說陶》中有詳細記載：“海通之初，西商之來中國者，先至澳門，后則逕趨廣州。清代中葉海舶云集，商務繁盛。歐土重華瓷，我國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鎮燒造白器，運至粵垣，另雇工匠，仿照西洋畫法，加以彩繪，于珠江南岸之河南開爐烘染，制成彩瓷，然后售之西商。蓋其器購自景德鎮，彩繪則粵之河南廠所加也，故有河南彩及廣彩等名稱（圖20）。此種瓷品始于乾隆，盛于嘉道，今日粵中出售之饒瓷，尚有于粵垣加彩者。”

再次是工藝革新。最突出的是機器粉碎瓷石瓷土代替碓舂，以及制坯環節中注漿工藝取代手工拉坯。洋瓷的一些裝飾工藝如貼花、刷花、噴花，雖缺手繪神韻，施于大路貨確也價廉物美，窯場競相采用（圖21）。

同時還有彩料的更新。景德鎮三大繪瓷用彩，早年全都來自異域。青花是從波斯通過絲綢之路過來的，鄭和下西洋繼續采購;琺瑯彩最先是從法國進口，雍正朝才自己配制;粉彩原料早期同樣多為進口，用油調彩也屬“洋”法，所以清宮乾隆檔案上凡琺瑯彩、粉彩器物統統記為“洋彩”。一些西方繪瓷常用材料如洋藍、洋紅、洋金水清末廣為應用，以代替價昂的鈷料、黃金和燒造難度大的銅紅（圖22）。

甚至在燃料方面，也吸取國外經驗盡量利用新能源。光緒二十五年（1899），日本成功試驗用煤代替柴作燒制瓷器燃料，生產成本大大降低。國內獲知后，隨即在景德鎮試燒。白釉花口立墻盤（圖23）是帶1924年亦即民國十三年再次試燒銘文器物，盤心書有青花款識——橫式：“試燒煤炭”;豎式：“民國第一甲子七月在鎮第二次”;仿押印方框內落試驗者之名：“蘅”。從款識看，該器似還有照子性質。所有這些都說明，陶瓷已步步成為全球產業共同體和人類文化共同體的一個部分。而今只要走進一年一度的中國景德鎮國際陶瓷博覽會，便不僅會看到五洲四海國家名片般的“藝術瓷”，民族性格似的“實用瓷”，還會從資料得知世界上已經開發出了多少種“科技瓷”——從高壓線路的電瓶，到現代手機的外殼，乃至用于航天器上的納米陶瓷鋁合金，日新月異。我國“天宮一號”“天宮二號”關鍵部件上的納米陶瓷鋁合金，就是上海交通大學研制出來的。當前多個國家皆在進行高嶺土物理化學性能應用方面的云端研究，它也是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亟需合力開拓的新領域。

世界上有那么多運河，包括京杭大運河在內，名列前茅的就有伊利運河、阿爾貝特運河、蘇伊士運河，莫斯科運河、伏爾加河——頓河運河、基爾運河、約塔運河、巴拿馬運河、曼徹斯特運河等十大運河，都有各自的輝煌。但是，像中國大運河這樣能作為“海上絲綢之路——陶瓷之路”起點見證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形成的，絕無僅有，“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劉禹錫：《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雖然大運河的近岸窯火遠洋桅燈都因時過境遷成了向往之煙霞，但它絕不是歷史長河里與孤鶩齊飛的落霞，而是每天都會托起陶瓷天地里一輪海日的朝霞。

記得2010年，法國利摩日市副市長伯納德·瓦海伊在應邀出席的第七屆中國景德鎮國際陶瓷博覽會開幕式上代表國外知名產瓷區嘉賓發言時是這樣說的：“一千多年來景德鎮瓷器通過海上絲綢之路遠銷世界各地，成為東西方貿易交流和文化傳播的重要載體，更為推動世界瓷器發展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我國前總統希拉克盛贊‘瓷器是中國文化的精華，它使得中國文化聞名世界。景德鎮國際陶瓷博覽會的舉辦搭建了一個世界陶瓷交流的大平臺，讓東方靈感和西方的創意成為一種互補共享，引領世界陶瓷的創新發展。”伯納德·瓦海伊先生對“海上絲綢之路”亦即“海上陶瓷之路”史詩般的禮贊，是廣大受惠國家和地區對這條黃金水道促進世界陶瓷文化共同體形成殊勛的集體記憶。“嘉賓清言若蘭”，本文特借為結題語（圖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