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燕閑煥發(fā)青春感

雨田

仍記得多年前讀起明代文震亨《長物志》和高濂《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時，那種難以言說的喜悅與欽佩。數(shù)百年前的文人對生活竟如此講究與雅致。從那時候起，就開始暗暗在心中憧憬起明人筆下的“燕閑”生活，在今天的語境里，明代文人的燕閑既崇古又摩登，那份處處優(yōu)雅化的生活著實讓人艷羨。直至不久前認識了三位“好事者”，他們同樣對明代文人生活推崇備至，聲稱當今與晚明何其相似，并力求在現(xiàn)代都市中踐行自己的明式生活，當這群90后，遇上明式燕閑，古老的生活方式原來也可以被賦予不一樣的青春感。

明式燕閑，古為今用

所謂燕閑，即公余之時，是古代文人為自己專門辟出的閑暇時光，借此讀書、怡情。毋庸置疑，在中國歷史上，要數(shù)晚明文人將燕閑玩到最極致。用今天的話講，明人的燕閑，是一種綜合性、多元化體驗的生活方式，古雅卻又時髦得很。

晚明文人大膽追求自然人性，肯定物質(zhì)感官欲望與個體情感價值。并追求精神生活的世俗化、日常化、物質(zhì)化，以物裝點日常，將生活藝術(shù)化，以此彰顯自己的才情、趣味。晚明閑適生活風尚的倡導(dǎo)者高濂認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置辦書齋、讀書的主要目的已然不是治學(xué)而是“閑適消遣”，因而燕閑也發(fā)展為娛樂、消遣以及自我情趣與品位的彰顯，他們力圖通過服飾、家居、器具等方面的優(yōu)雅化，讓精神追求通過物質(zhì)享樂合二為一。

明代大畫家董其昌在其《骨董十三說》中有這樣論述：“先治幽軒邃室，雖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風月晴和之際，掃地焚香，烹泉速客，與達人端士談藝論道，于花月竹柏間盤桓久之。飯余晏坐，別設(shè)凈幾，輔以丹罽，襲以文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由此可見，明人對書房家私設(shè)置，案頭清供安排，居處環(huán)境營造，都有很高的要求。

總體而言，明人的燕閑，可歸結(jié)為以下幾點，精舍、清供、雅事、文會。首先居住的環(huán)境必須清幽，外觀雖然不求華奢，但必為精舍，或結(jié)廬或設(shè)齋，為自己覓得一處單獨的空間，能讀書、靜心，并參禪悟道;其次，在精舍之下，必然少不了清供雅賞，明代文人將雅致融入到文房陳設(shè)的一器一物，從家具到案頭小物，概不能俗，明末屠隆所著《考槃余事》中就列舉了數(shù)十種文玩，種類之細分讓今人也嘆為觀止;而雅事則為文人燕閑中必不可少的娛樂項目，焚香、插花、品茗、撫琴，并常以此四雅事會友、雅集，交流彼此心得之余也頤養(yǎng)身心。

既然明人深諳“城會玩”之道，且玩得如此有格調(diào)，又極具自我。在日益追求個性與品位的當下，明代文人的燕閑之道仍舊可為今天都市人所借鑒。

而現(xiàn)實中，也不乏對明代文人燕閑生活崇敬向往之人。

林浩明，一位90后“海歸”，早在英國攻讀美術(shù)史時就已經(jīng)對晚明文人的燕閑文化產(chǎn)生濃厚興趣，也甚為向往。一年前回到中國后，便伙同另兩位文藝青年邱一峰與邱泰律，在廣州小洲開設(shè)了一處明式生活空間，取名栽葭圃，三人皆為“明粉”，以至于外號都分別取名為“大明”“二明”與“廣明”，是為“三明”。在被問及為何年齡最小者取名“廣明”，他們直接道出了《易·系辭》中“廣大配天地”的字句。讓人不得不佩服三位年輕人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三明”各有所長，大明好文雅，喜品讀、品鑒;二明有攝影專長，善清供，還親制明服;廣明則對茶道有著深刻理解，三人得以合作得親密無間。

在“三明”看來，晚明與當今是何其相似，當時的人在某種程度上看，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代人。晚明時代文人的燕閑生活不僅很極致，他們也活在當下;普通百姓對高水平的物質(zhì)生活也十分崇尚，工商業(yè)催生的市民階層同樣競逐潮流，追求時尚;即使是流氓地痞，到了換衣的季節(jié)，也會拿去典當，換一件新衣。當時所謂的禮崩樂壞，又何嘗不是一次人性的解放？講究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追求合流，追求現(xiàn)實生活的雅化。

懷著這份向往與憧憬，三位年輕人要“以身作則”，在現(xiàn)代都市中踐行自己向往的明式生活。

長物清供，古雅又摩登

作為栽葭圃最初的發(fā)起者，大明有臺灣和西方留學(xué)的經(jīng)歷，帶有更國際化的視野，他很看重人性本身的自由，所以把對人性的尊重融入到栽葭圃的空間營造上來，這一點與兩位搭檔在理念上高度一致。

栽葭圃在選址上就頗有意思，工作室外觀是棟獨棟小洋樓，周圍還有菜圃與果樹，環(huán)境靜謐而清幽;陽臺朝北，放眼望去是一片蔥蔥郁郁的荔枝林，廣州的城市中軸就在果林的盡頭處，給人一種半隱歸之感，視線轉(zhuǎn)移，就已實現(xiàn)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切換，頗有一種進退自如的意味。

而栽葭圃室內(nèi)陳設(shè)可謂一律從“簡”，粉刷的白墻、一把古琴、幾幅精心裝裱的字畫懸于其上，再配以木質(zhì)的明式家具，簡約而落落大方。屏風隔斷的另一邊，又是一番景象，兩張皮質(zhì)沙發(fā)，旁邊置上一排書架，小盆景、懷舊小音箱、安詳?shù)男∝堖渥屓朔路鹬蒙響腥藭桑喿x、擼貓就可以打發(fā)一個閑暇的午后。現(xiàn)代簡約與明式簡約竟毫不違和地融為一體。

不得不感嘆他們深得明式的燕閑精髓，明人雖然好古，但也追求時尚，對新鮮事物持包容態(tài)度，如果翻看明代文人的書房清供名單，不僅有上古銅器、宋元瓷器等明人眼中的古物，還有本朝名家雕刻乃至西洋玩意，它們是明代文人追求、熱哀的“時物”，古物與時物有機、巧妙地融合，陳列于文房中，可謂最早兼收并包的混搭風。栽葭圃在布置上同樣遵循這樣的法則，好古、懷古，但絕不拘泥于古，也不排斥當代的生活方式，格調(diào)清雅又帶著幾分現(xiàn)代的隨意與自由。

此外，室內(nèi)清供也擺放得恰到好處。幾案上、墻角邊從不乏充滿巧思的裝點。青瓷小碗放入佛手瓜，添一份禪意;單色瓷瓶插入折枝花卉一二，沁幽滿室;陶質(zhì)水缸里碼著精心挑來的石頭，再栽上菖蒲，極具明人的逸趣……“三明”一致強調(diào)，室內(nèi)的一器一物也務(wù)求極簡，所有物件只保留一件或滿足日常所需的數(shù)量即可，絕不擺放、堆積不必要或不起任何作用的多余物。既為清供，就要少而精。因此“三明”在器皿的挑選上煞費苦心，閑時，他們會淘來各式古舊瓷瓶、銅香爐等古舊小物，風格上也不限于明，可謂不問“古今”與“東西”，但必須雅致，與室內(nèi)陳設(shè)搭調(diào)。踐行明式生活，不造作不刻意

“三明”一邊營造空間，一邊便致力于明代生活雅趣的研究，從明代服飾、香事到雅致器物，三位年輕人試圖在明代文人的生活方式中不斷汲取營養(yǎng)，給現(xiàn)代都市人帶來雅致的生活體驗。用他們的話講，這是一種既文雅又不失禮的生活方式，情理兼?zhèn)涞刈非笊钯|(zhì)量，推崇一種不造作不刻意的生活狀態(tài)。

事實上，栽葭圃要做的，也并非要復(fù)原或還原什么，而是汲取明代文人的精神，融入當代藝術(shù)中那種自由與個性的追求，并以此放在自己的生活里去踐行。所以，在栽葭圃這處空間內(nèi)，昆曲與搖滾可以并行不悖，他們推崇的明式，也正是明人前衛(wèi)、國際化的視野與胸懷。

另一方面，“三明”認為，他們推崇的明式燕閑也不應(yīng)該僅僅是三五知己關(guān)起門來獨享的“風花雪月”，栽葭圃要變成一處開放的空間與平臺，為現(xiàn)代人重新搭建了一種有格調(diào)的生活方式。

當外人踏足栽葭圃這處空間時，不僅可以享受到像晚明文人那樣的交游氛圍，還可以偶爾小酌幾杯，揮毫弄墨，或閑聊品茗。栽葭圃自家舉行茶席，無需正襟危坐，也沒有一套優(yōu)雅而規(guī)矩的儀式，參與者可以放松、自由地體驗茶席過程。他們認為茶席的目的就是要賓客能從中獲得舒適感，泡茶者絕對不是主角，人們無需關(guān)注茶席的過程，只需要關(guān)注誰跟自己坐在一起、能否聊得來又或是茶好不好喝，僅此足矣，并不奢求從一杯茶里就能悟到所謂哲思與大道理。

除此以外，栽葭圃也常會受邀，外出舉行各種雅事、雅集。

春分，要懸書畫、置清供良朋相聚;谷雨，趁著野筍時令之鮮，置辦櫻桃宴，體會一把文人食筍的樂趣;大雪，他們要在湖邊來一場嚴冬里的茶會，啜茗會友，戶外神游……栽葭圃所布茶席、雅集，無不講究，大至整體空間，小至每一席，甚至每一件器物，都是一方天地。他們認為器也是空間，把器物無限放大，把自己無限縮小，便能在這方寸的天地之間得席安頓身心之所。茶器、花器、草木在茶空間里的搭配，歸于心，也趨于平淡，極具文人意趣。席間焚香啜茗，琴聲裊裊，得意自如。在“三明”眼里，明人口中的四大雅事，不過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一種自我娛樂的方式，并沒有那么神圣，也無過多的拘束與儀式，平凡而樸實。所以，他們置辦或參與的雅集，格調(diào)高雅卻從不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顯得平易近人。

“只有自己過得好，才能讓別人相信的人愿意過來，跟我一樣，選擇這種生活的方式將古老的風雅延續(xù)下去。”這是“三明”堅定的自我要求，也是栽葭圃的文化使命。他們希望能延續(xù)明代文人的風雅、一種對生活的熱愛。的確，明代文人的生活方式放在今日仍不過時，不說復(fù)原，從他們身上就可以汲取很多有益的經(jīng)驗。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身就有很好的內(nèi)容尚未發(fā)掘，哪怕不求發(fā)揚，只要重新把它找回來，就已經(jīng)足矣。

置身栽葭圃越久，似乎越喜歡沉迷其中，安享那份安逸、清雅而又令人輕松的愜意。在最后離去之際，一直回想起栽葭圃曾寫過的幾句話：

樂而不厭，然而斜月西沉，

疏星入戶，賓主盡興，

長袖挽春攜手去，

明朝有意重開宴，

再秉燭，賞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