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里的沙瞳仁[擬少年行]

陳東東

夜曲之一

冰山的翼翅展開

這些閃亮的鳥，在風(fēng)中漂浮

我的屋子像一只皮鞋

正對堤壩，等夜色降臨

翻越一排平靜的樹林，又翻越一排

我聽到濤聲之間晃動著月光

兩個醉漢，臺階上歌唱

如槐花掉落，夜色掉落到我身上

樹冠晃動里我看見我的屋子移行

朝向那堤壩

枝條的黑鐵交錯于天花板

我聽到騎手的側(cè)影淙淙作響

金星映在巖石前額、馬的鼻梁

騎手的短刀輕敲髖骨擊打著我

他靴后根的小刺

蜇痛磨損冰山的愿望

夜曲之二

另一個夜晚，當(dāng)鳥兒沉入海底或溶化

一座盛夏嘈雜的城，會變?yōu)榭粘?/p>

這流汗的城，有旗幟和哨兵

有星云天空和蝴蝶噴水池

樹的濃蔭里，情人們曾經(jīng)相互咬嚙

我的逃離是我的追隨

我看見步伐斜穿過馬路

我的足踝，我亢奮的手

我看見赤裸的堤壩上赤裸的晴天

滾燙的閃長巖，一邊阻擋怒海發(fā)瘋

另一邊展現(xiàn)沙漠大雪，暗紅一大片

他的馬蹄踏破熱浪，他的剪影

一頂遮陽帽劃破夜晚的城市之光

我的逃離是我的追隨

我聽見步伐拍打馬路的卵石

我的黑發(fā)，他的馬鮫魚皮膚閃亮

我們背后是消失的空城

騎 手

很久以前的天空

太陽如一盆帶黑的牛血

有琴弦繃緊的星宿，有寒冷的星宿

和正午時刻的一片寂靜。在它下面

條條山脊如一柄柄鋼刀

刀口正對著粗糙的北風(fēng)

如避居山林的光腦袋先知，鷹

從深厚的積雪里緩緩飛出

伸展開翅膀，在懸崖和大海間

一動不動

鷹也來自閃爍的刃光，在出山的路口

從新月般凹陷的注目之中

伸展開一條寬闊的河

騎手的英姿，伸展開季節(jié)

這個唇如薄冰的人，鷙鳥的發(fā)型

酒壺里深藏著魚群的呼喊

他一路播撒他的故事

豺狼的故事，蜥蜴和龍舌蘭的故事

從嶙峋的山地直到平原

直到炎夜喧囂的集市

于是我為他打開城門

發(fā)現(xiàn)他眼里，有純潔的鹽

眼眶里的沙瞳仁

我所有的黃昏，是軍艦鳥黃昏

是戴勝黃昏，是響尾蛇和巨浪騰躍的

同一個黃昏，亂石之上

落日如一粒沙制的瞳仁

我想要溶化的風(fēng)景，是沉靜的風(fēng)景

秋蟲們張開透明的折扇，像七星串起

金屬的夜，初月被我的鎖骨穿透

這就是我所看見的，通過那粒奇異的瞳仁

大地不斷跌落，直到沙漠和海底深峽

那些軟體動物的逢隙，甲殼貝類的遠(yuǎn)古

蔚藍(lán)的大氣將它們包圍

我的思緒被目光牽引

沙制的瞳仁有季節(jié)的眼眶

騎手之眼，馬之眼，我追隨之眼和

原野或風(fēng)或記憶之眼

我想要溶化沉靜的景象，我想要進(jìn)入的

是顛覆自由的自由的夢境

遠(yuǎn)離高墻和陰影之墻

高天的冷空氣充注黃昏，充注進(jìn)此夜

又一夜冷空氣，眼眶里的沙瞳仁重合于滿月

夜曲之三或馬

馬像一顆白色的星球

月落之前被我認(rèn)清

月落之前，馬的嘶鳴顫動黑暗

一把冰冷的刀

切開了誰的奔馳的心臟

沉寂，寒光好像凝固了呼吸

樹下騎手有冰棱的透澈

他終于變得更為犀利，趕著一群

陌生的馬。他輕輕咳嗽

坐騎被凍河的鏡子反映

整齊的鬃毛像他刻意的船錨式胡髭

像修剪如儀的意大利花園

讓我回想起另一種生活

河灘以東，破曉的微光是一匹狐貍

月影是燒到盡頭的篝火

寒煙彌散開睡夢的生鐵

馬在打著響鼻

它們的骨骼鏗然作響

成長的日子

多少個日子，和另外的日子

被陽光曬成鹽的日子

從峭壁般陡削的堤壩下走過

那些為枯樹添枝加葉的日子

把蔭陰涂抹成綠色的日子

以及從河流到雨，從粗糙的沙粒

到南風(fēng)掀起甜草根莖的日子

我在那個進(jìn)程之中，肩膀變得

開闊， 鼻息和唇齒間有塵暴的聲音

騎手英俊地前導(dǎo)于行列

這個我曾經(jīng)渴望的人

此刻仍然是我的指針

我的前面，小腿彎曲的男子漢們

快活如萱草，馬匹呼嘯匯入了流沙

我的眼里，有兩個季節(jié)的晴天

有地底上升的源泉之水

有坡道山羊那倔強(qiáng)的棱角

多少個日子，經(jīng)過柵欄又翻過圍欄

穿越狹谷和下著火焰之刀的原野

多少個日子，和另外的日子

我的大腿已粗壯有力

夏蟲和冬雪把螺旋的年輪刻上我

額頭，那閃耀的，那鉆探的光芒

騎手講述的第一個故事

既不是馬，也不是冰

也不是錢幣落下如雨

垂死的鳥或樹上的青蝶

是什么東西燒傷了語言

是什么東西，把它燒傷

一個瞎子的語言

用琴弦和白發(fā)奏響的語言

從石頭和木籠子開始的語言

在嘆息里，在一座庭院

高大的食火雞開口說話

好像有什么，把語言燒傷

于是七個人走出墓地

坐進(jìn)七個月蝕之夜

他們有七張金色的臉

因死亡而七次枯歇了生命

他們的語言，被什么燒傷

既不是馬，也不是冰和

金屬的語言。他們

被什么燒傷，在一座庭院

像琴弦也像瞎子的白發(fā)

騎手講述的第二個故事

刀子不知動物的體溫，刀子不懂

自己的體溫。刀子不解寒光多么冷

在一個黎明，在太陽之河

尚未流向原野的黎明

它已經(jīng)割開了一頭紅狼

握緊刀子的手，也是緊握韁繩的手

也是觸發(fā)愛情的手，當(dāng)手中鋼刀

變得滾燙，熱烈地刺向女人的身影

那紅狼一躍，遮擋住天光，黯淡了星光

而在大雪覆蓋的修道院

末日圍困的絕對境地

脫俗的塔樓有刀子的形狀

有鑲花玻璃，有能夠看清羊群的

窗戶——悲歌與頌歌

有著刀一樣激越的表達(dá)

這一夜，帶刀的男人穿過林帶

看見了他所思念的人

她從浴后的月色里現(xiàn)身，赤裸

僵硬，有著刀鞘般深邃的投身

去大海之路

遠(yuǎn)到橄欖樹傾斜的海口

在孤挺花肺形草蔓延的節(jié)日

港灣平臺下沉重的葡萄園

被卷層云獵手的天氣劫掠

而夕陽捕獲了歸來的航船

一只沉思默想的大鳥

從我的意愿里殷紅地回落

我踏上途程的時候，我的眼里

鋪展開草原，我撣去鞍上塵土的

時候，我的想象起了波瀾

這是去大海之路，指向另一片海

不同于鋼鐵和塔吊的海

不同于恐龍抓斗和鷗鳥從煤煙里

掠過的海。這是去大海之路

指向島嶼和燈盞，擴(kuò)展洪鐘的聲浪

被疊加的暴風(fēng)云重重阻隔

海的馬群浮泛于日光

騎手引導(dǎo)著，響亮地拍打

一片荒涼

鯨魚骨骼散架的地帶

禿鷲啄食蜥蜴的地帶

也是我曾經(jīng)走過的地帶

衰敗的草場像腐爛的牛

被狂風(fēng)撕咬

烈日下爬滿白色的蛀蟲

河床裂開了它的創(chuàng)口

它暗紅的流水，讓飲者

變啞——用它澆灌

橙子樹會長出凄厲的病鳥

一匹來自愿望的馬

吃掉了這里最后的干草

有如一張生銹的熱鐵皮

它的嘶鳴蒸發(fā)，它的蹄印

在亂石上留下滅絕的嘆息

這是我曾經(jīng)穿越的土地

刀痕累累的風(fēng)景

乳房如衰草的女人

陰囊枯歇干癟的村莊

僅有一息尚存于原野

偶現(xiàn)鱷魚，幾叢紫萼蘚

這是我曾經(jīng)穿越的土地

天空低垂著。我的眼前是

惡毒的沙丘，我的胯下

一片荒涼

房 舍

然后我們將進(jìn)入房舍

遠(yuǎn)遠(yuǎn)看去

房舍像夢中遺棄的海膽

在亂石和瘦削的風(fēng)景里浮現(xiàn)

遠(yuǎn)遠(yuǎn)看去

房舍之夢鑲上了綠邊

在月色泛青的沼澤邊孤獨(dú)

然后我們將進(jìn)入房舍

我們帶著白色的馬

帶著作為途徑的繩索

我們進(jìn)入這半開的房舍

有烏鴉和蝙蝠聚居的房舍

我們進(jìn)入

然后看星球慢移過窗前

無限之夜圍繞它盤旋

然后我們將進(jìn)入房舍

那些用獸骨和犀牛皮

張開的床帳，那些掛在

墻上的傷疤，那些

仍在述說的先知話語

以及被騎手撫摸的目光

被安慰的收斂的

風(fēng)，收縮的陰影

然后我們將進(jìn)入房舍

在我附近

在我附近，有叫不出名字的水脈，湖泊

城市之光僅僅在那些反光里閃回

一些釣魚歸來的孩子，會看見巖石上

老人們棲止，休息，河道之中棲息著太陽

我的馬在樹下飲水，如同一群安詳?shù)男浅?/p>

純潔，沉靜，汗毛暮色里泛起光芒

它們也像是好幾個秋天，已經(jīng)熟透了

高天之上，噴氣式飛機(jī)劃一道長弧

水中的魚群和生動的云影也浮在心頭

我已經(jīng)漫游了很久，經(jīng)歷鋒利腥咸的黃昏

當(dāng)白骨升起，遠(yuǎn)遠(yuǎn)望去也像是村莊

也像江面上徐行的大船，運(yùn)載著幽靈

但我的附近現(xiàn)在又有了新的篝火。我的騎手

我的馬群，他們在樹下被回憶和新希望帶入睡眠

海

如果你因此抬頭看海，你會看見

足趾淡黃的鰹鳥，綠色喉囊的鰹鳥

有平直的喙和云雨巢穴的鰹鳥

在為之解凍的晴天之下

你會發(fā)現(xiàn)火魚的旗幟，珊瑚的魂魄

盛開如百合。我的馬群和我的進(jìn)程

被一道道波浪的堤壩阻攔

如果你因此抬頭看海，你會看見

海面映現(xiàn)騎手的眼睛，深沉的落日

注視怒放的信天翁睡蓮。礁巖的犄角

彎入眼窩，夜晚就到來

群星跟涌浪就相率而舞，潛鳥就飛回

扇葉葵迷宮。我的馬群和我的進(jìn)程

被一道道波浪的堤壩阻攔

如果你因此抬頭看海，你會看見

海如同你所踩響的卵石，圓潤

堅(jiān)硬，寬闊的軍艦鳥，暗藏利刃的風(fēng)

荒涼時日和每一片濤聲敲打的月光

你會發(fā)現(xiàn)青銅海葵，海峽的深度

成為我的道路。我的馬群和我的進(jìn)程

被一道道波浪的堤壩阻攔

騎手最后講述的故事

最后，騎手要講述他自己的故事

從兀鷹通道離去的故事

以深秋的蟲鳴和天光為向?qū)?/p>

他沿著泛黑的山澗離去

嵐氣在上，籠罩他和他那匹白馬

敞開的前胸有清晰的馬蹄印

仿佛初月又一次上升，成為張開

叫喊的口型。白晝的太陽

應(yīng)聲沒入了蠻荒的夜

他倒下，豐年蟲和魚蚤的星光

遮覆在上面。他的頸項(xiàng)和軀體

流血，幾只木頭腦袋的蝴蝶

在他的膝頭拍打著翅膀

以堅(jiān)硬的冷空氣以馬鬃為旗

他的亡靈會翻越山梁

會乘上形如花瓣的象牙貝之船

渡過回眺和遺忘之河

我為他端來了洗身的木盆

我為他擦拭，在浸滿的藥液里

我觸及他，他的語言

他的冰塊般融化的故事

沙漠或夜曲之四

這是我終于到達(dá)的夜色

我奔跑如我的馬

我的馬噩夢般散失進(jìn)黑暗

這是我終于進(jìn)入的夜色

醒來我獨(dú)坐在桔子樹下

馬頭折回，為風(fēng)和星座指出方向

我不會聽到寂靜以外的其他聲音

鋼針落地，松針聚起綠寶石之光

這是我終于想象的夜色

我的手上琴弦散開

我的呼吸滿含著沙塵

有一片虛幻的海景再現(xiàn)

火山的錐形從海中央隆起

這是我終于觸及的夜色

世界正欲隱沒

我的悲歌還沒有消失

始祖鳥的天庭

恐龍的蛋卵

這是我終于返回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