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魯渤

不太早的早晨
早晨,他和雷蒙德·卡佛在余杭塘河邊
一起散步,談論詩與短篇小說
哪個更容易消化,更適合
初夏的,這個不太早的早晨
答案在樹蔭下揭曉,卡佛先生給了他
一本詩集,一本黑色封面
雷蒙德·卡佛詩全集的第二冊
性情溫和的陽光也喜歡不太早的早晨
城西的天空掠過一架飛機
卡佛先生回美國了,他在樹蔭里坐下
過路的風,幫他移動一行行
文字,安靜得沒有任何標點符號
偶爾有那么一兩個句子,滑落在亭前石階
似乎不想再擁擠于書頁上了
他低下頭來尋找,只見幾朵竄出草叢的
藍色野花,像一群操英語的朗讀者
他們彼此好奇,互致問候
藏身在黑色封面后的雷蒙德·卡佛
和余杭塘河邊這個讀詩的老人
有關系嗎?樹蔭,野花,不太早的早晨
瓦列沃鄉村的一地金黃
瓦列沃鄉村的一地金黃是她的女兒
詩人馬克西莫維奇鋪就的
錦書。秋日午后的靜謐如清泉
汨汨繞淌在故居、教堂,和我的仰慕間
瓦列沃鄉村的一地金黃是我的留言
向塞爾維亞的冰心先生致以中國式問候
我們在開研討會,不是那種
一本正經的有序發言,我們漫談
像詩一樣不拘一格,關于您,您的國家
您故鄉的李子酒和土耳其咖啡
我們需要世界性的主題,兼以口腹之欲
掛在月亮上的晚餐。我們在瓦列沃
在一地金黃的美麗鄉村,我們不忍離去
脫了國際作家會議執行主席外套的莫瑪先生
贊美村舍和樹群,就像您鄰居似的
如數家珍,鑲嵌在一地金黃的背景里
直到夜晚降臨,瓦列沃飛上了星空
它是要學習那一輪明月,隨同我們回到
各自的國度嗎?請放心吧瓦列沃
至少在中國,我肯定一抬頭就會看見你的
夜聽孟小冬《搜孤救孤》
民國三十六年的錄音
夜空中孤兒般的一道星光
流水的千秋史話
漫漶了一介女子的月下青苔
似遠猶近的二黃導板碰板原版散板
將其畢生一氣呵成
戲曲這玩意,是人弄出來的
倒是把人,又分成了行當、流派
就此還牽扯出了傳奇
今夜我端坐在
這女子拾起生命句號的年齡
似也嵌入戲中掛了髯口
想起與紀君祥先生的一次長談
近距離的程嬰,和一位江南女老生
一時間萬籟俱寂
沒有唱腔,沒有伴奏,沒有
所謂善惡忠奸的一目了然
卸了妝的世界,依舊面目全非
春天正往深處走去
夜雨和晨曦的交接嚴絲密縫
春天在感知中舒展
風且年少,回憶已然萌動
轉眼間,鮮花燦爛至慵懶
像一件件褪去了冬裝后
那最本真的肌膚,綻放的姿態
一年年的輪回,相同相異
春天正往深處走去
背影消失的盡頭,視線之外
那原本看不見的地方
摘下耳朵,扦插在一棵樹上
螞蟻辛勤搬運來世的呼吸
而河流,將不再借助水的敘述
柳絮飛舞,風景所剩無幾
一匹雄性的野蜂,馬一樣打著響鼻
春天正往深處走去
七種鳥聲
清晨測試你聽覺的有七種鳥聲
你始終都沒能找到
可以角色互換的那一種
你捕捉鳥聲,徘徊在
第五和第六種的呢喃之間
左右兩張網的耳朵
剔除了第一與最后兩種
喧鬧的飆歌
而三、四過于小心翼翼了
第二的存在更像反復不停的質疑
春天多么好,樹木繁茂
枝葉在風中搧起的七種鳥聲
婉轉清新的悅耳動靜
暗夜里踽踽獨行的你的足音
柳絮揚雪般的萬千心語
分明都是懵懂一時的功課
七種鳥聲,清點你此生半壁江山
但問斂聲展翅何去
飛鳥歸林,不在夕陽西
吹塤人
一個吹塤人,在涼亭外對話夜空
問蘇武是否還在牧羊
夜空中的星子見過老蘇,月亮也見過
它們什么也不說
吹塤人無奈,于是吹白了鬢發
我在涼亭內裹著夜色,潛伏于塤樂
目標是蘇武身邊的那群羊
它們與夜空的星子和月亮一樣
什么也不說,但我并不想知道些什么
我也被塤吹白了鬢發
這樣的夜晚到來的時候
我剛從白天的行走轉換成晚間散步
涼亭是很早就存在的
就像古代北海,如今的貝加爾湖
白云似的羊群游蕩在我心空
我知道有些事注定會發生
譬如睡在羊群里,變作它們的同類
不只是披上一張羊皮
譬如裹著夜色,在涼亭里等候
蘇武和羊,一個吹塤人
神經痛后遺癥
江大夫說你的病已經好了
目前之癥狀,屬于后遺神經痛
可持續數月乃至幾年
中西藥兼服,效果未必明顯
人老了,免疫力不待見了
所幸這疼痛時好時壞
也并非24小時糾纏不休
有那么點神經兮兮,一會兒讓你
惦記它,一會兒又忘了
像一對小情侶,扯不清,又分不開
至于為何到了你這個歲數
它會主動找上門來,在你心里
也許比江大夫更明白
后遺癥,神經,痛,每個詞都像
你的發小,或者一道符咒
還有什么要說的呢,關于神經痛后遺癥
你看到一只白蝴蝶在草上飛
四周盛開著一些也是白色的野花
你不打算再去找江大夫了
他面目和善,名字富有詩意,這很好
火車飛馳
已經上火車了,一輛久違的綠皮車
仿佛是離開長白山的那晚
大口噴吐蒸汽的車頭,在雪中
一聲長鳴。是的,上車了
車輪碾壓軌道如同預謀中的偷襲
夜色大汗淋漓
偷襲者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游逛
阻止火車在經過的站臺停靠
你嗜睡,多夢,長痛不已
像偷襲者的同謀,你無意下車
但無論如何,時光該回到現狀了
綠皮火車繼續奔馳
你還在車上,聽著彩云追月
品嘗一種叫后遺癥的東西
這東西想多了頭痛,想通了心痛
慢慢品嘗倒不失為最佳應對
在廣州見管思耿
約好在沙面的勝利賓館碰頭,我到了
你也到了,聲音在手機里。不像粵語也不是
蕭山話,從密密的小樹林那邊傳來
然后彼此開始講同一種語言
講一棵樹,和另一棵樹,行走中的樹
年事已高但仍不乏樹的模樣的樹
然后打掃落葉,連同那見異思遷的環境與氣候
把清爽釀制成酒,為漢語的江南碰杯
為流水的回聲,走向,和純粹是今晚的今晚
然后是告別,帶有省略號的儀式
你不打車,不乘地鐵,換三趟公交去往
廣州的某個住處,你家在佛山
然后我想象你那個滿屋子書籍的住處
在冷冷清清的沙面街走了一圈
停在其中一本的某一頁上,尋找蛛絲馬跡
然后我給你發微信,然后你平安抵達
然后廣州就成為背景了。這時候
沒有月光的窗外,朗誦者在為一幅油畫旁白
播種與扦插
掩埋秘密的土層太薄
氣溫一不小心便說漏了嘴
五國城鄉野的隴上
一匹左后蹄長了瘤子的灰馬
和戴著眼鏡的老崔頭
牽動起少年的風,苞米就結棒子了
平原就遠了,一望無邊了
飛機掠過的天空下
三尺陽臺排列起一盆盆往事
節氣如期而至
修剪枝條,清理葉瓣
深一腳淺一腳,重蹈故地
掩埋秘密的土層就深了
皮膚扯開口子了,風也斷骨了
時光你顧自奔跑吧
穿越單一的輪回自娛自樂吧
在萌芽和向死而生之間
選擇是沒有意義的,沒有
去機場
雨濛濛的天空向往南方
南方航空的班機,停在白云機場
當它起飛時,你走出了家門
去往另一個機場,在蕭山
從日漸疏遠的日子里提煉美好
率性,親密接觸的時光
許多地方,許多故事,許多的靈與肉
在隨身的行李箱中空空如也
大巴飛馳,春天在身后奮力追趕
雨水洗凈了車窗。光陰像把刀
以撫慰的形式,顯露出充分的表達
割裂的創口疼痛,不見血
有一個機場的起飛,就有另一個機場
的降落。黎明的與眾不同
延續到了黃昏來臨,航班安全著陸
心跳不寐,歸去來兮
讀毛姆和讓·熱內的傳記
一個人的旅館和另一個人的酒店
分別交織成各自的網
都習慣寫日記,以小說的面貌
將靈魂解剖成詩。戲劇就不用說了
如同他們本身,一幕一幕
所有表演都已散場
像中國客棧或民宿招牌的漢字
空山鳥語。荷塘月色
如何掌控和支配自己的身體
與藝術有關,通常徘徊在欲望層面
一不留神,就容易成為革命家
個中元素謂之抗爭與犧牲
日記,遺書,回憶錄,自傳
在時光翻譯過程中遭遇的
曲解和刪節,一定會有藝術來補救
淪為高雅的閱讀與欣賞
稻草的故事
有兩個版本,一個是救命的主題
另一個,我現在來告訴你
在一家叫做老墻門的小酒館
(聽說它很快就要拆了)
一根稻草翻窗而入。是的,一根
稻草,落在了客人的酒杯旁
不喝酒的稻草,將淡淡草色
浸染在透明的玻璃器皿上
天陰了下來,要下雨的樣子
然后就到了黃昏
酒店的門開了,很快又關上
撞擊聲滲透到每根骨頭
想起了許多年前寫過的一首詩
駱駝在沙漠里怎樣死亡
窗外星空迷亂
沙漠。駱駝。海市蜃樓
一時間紛至沓來
被喚醒的潛伏者代號稻草
老板證實小酒館很快就要拆了
拈起稻草,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春天當然有枯枝敗葉
為什么稻草也會夾雜其間?
客人離店,開著車走了
從稻草上緩緩輾過
大 寒
雨水給他打了個折扣,表面的
區別于北方和南方,潮濕溫潤
所謂江南,傳說中的落雪前兆
期待在他之后,與氣象無關的
中國元素,不妨就此抽絲剝繭
在灰蒙蒙的舞臺上,準備演出
雪搭乘高鐵,去往北方或更北
航班向南,想象中的花開四季
而雨水與他的和談,即將達成
樹葉紛紛墜地,只為另作喬裝
霧雨退避,以便氣溫改換門庭
天意自行其道,無論落雪與否
2017年的黃汗衫
2017年的黃汗衫還是新的
正面的“中國·秀山島”
和背后的“秀山秀水,我為NI狂”
字字欲飛,看不出端倪
一個營的兵力,悄然蹈海而去
套上2017年的黃汗衫,這個夏天
我是個游客。我不斷的做減法
在所有景點中反復演算
試圖得出一個數據,去疊合1971
那個年份的初戀,一套舊軍衣
秀山秀水,我為NI狂。說得真好
少時擦槍炮,老來玩泥巴
濤聲環繞的同一座島,一個人
的首尾相銜,前似山之骨骼
后如流水過客,標準的朝花夕拾
在島上,輕易就擺渡了芳華
上島下島,其實就一個碼頭而已
無論離去后轉了多少碼頭
一頭白發的1971年,穿上2017年
的黃汗衫,身邊的碼頭就叫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