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龍
德語翻譯家群體在中德兩國交往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們為促進雙方交流、增進雙方理解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長期以來,中國德語界對于翻譯家的研究局限于文學領域,散落于文學研究的專著中,很少涉及其他領域的譯家譯事的研究。近年來,國內譯界開始重視譯家和譯事的社會歷史考察,探索他們成功的內在動因、心路歷程、外部環境、社會需求和素質準備,[1]相繼出版專著《中國翻譯家研究》、譯著《歷史上的譯者》。但以譯者群體為對象的研究為數不多,學者周領順和劉澤權先后以地域和性別為劃分標準研究譯家群體,然而直到今天學界尚未就翻譯家所從事的工作語言范圍進行劃分并深入研究。此外,前期研究如由劉澤權撰寫的《大陸現當代女翻譯家群像》雖然全面梳理了特定領域的女性譯家的翻譯活動,但缺乏對翻譯家的思想共性的考察。有鑒于這一學術空白,本文以《中國翻譯家辭典》中的德語翻譯家條目為研究對象,借助中國知網、超星移動電子圖書館等資源渠道全面梳理德語翻譯家的生平、譯介領域、翻譯成果,旨在研究并回答如下三個問題:
(1)中國德語翻譯家們呈現怎樣的時間、地域分布特點?他們有什么樣的教育背景?這三點因素對譯家們的成長有哪些影響?
(2)中國的德語翻譯家在哪些領域從事翻譯實踐?他們對這些領域的翻譯做出了哪些貢獻?
(3)翻譯家們在翻譯實踐中形成了哪些認識?有無共性之處?可否為后世譯家所借鑒?
《中國翻譯家辭典》的詞條中一般包括翻譯家生平、教育背景、翻譯工作語言、譯事以及譯介成果等信息。本文研究范圍是《中國翻譯家辭典》所收錄的、精通德語、有德語譯著的譯家,借助英、俄、日等其他語種譯介德語作品的翻譯家不納入考察范圍。通篇閱讀《中國翻譯家辭典》后,筆者發現該辭典中某些詞條的信息不能滿足研究的需要,如對于翻譯工作語言介紹不充分。有些詞條雖然交代了譯著成果的國別,卻無法確定該譯著是直接從德語譯介還是由其他語言間接譯介,因而有待進一步考證和甄別。
本研究借助“超星移動”數字圖書館、“孔夫子舊書網”等平臺在線對《辭典》中出現的國別為德國、奧地利和瑞士等的譯著逐條查詢,并結合百度搜索引擎進一步考察翻譯家的工作語言并最終甄別出71名德語翻譯家。
翻譯家的成長同大的時代背景、地域分布以及教育背景密不可分。德語翻譯家的成長環境也受到時代變遷、地域差別以及不同的語言學習條件的影響。為全面考察德語翻譯家們的成長環境,本文以出生年份、地域分布和教育背景為三個考察因素進行如下分析。(表一附后)
從出生年代來看,《辭典》所收錄的翻譯家大多出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即從晚清到民國初年的歷史時期。1900年前,我國同德語國家的交往形式主要為官方往來,民間交流有限,出生于這一時代的翻譯家直接接受德語教育的寥寥無幾。郭沫若、成仿吾等翻譯家就出生于這一時期,他們是在留學日本等國家期間逐漸接觸并了解德語語言和德國文化的。少數翻譯家如生于1899年的商承祖則因隨父旅居德國,就讀于漢堡中學而奠定了較好的德語語言基礎。20世紀初,我國高等教育逐步建立,蔡元培等一代教育家以教育興邦,北大、清華以及復旦等高校相繼建立外文系,促進了我國翻譯事業的進步和一大批翻譯家的成長,畢業生中不乏如馮至、田德望等翻譯大家。馮至生于1905年,1921年考入北京大學,1928年留校任助教,后又留學德國,成為我國現代德語翻譯和德語教育的奠基人之一。[2]《辭典》中收錄譯家數量最多的時段就是1911-1930年的二十年間,這代譯家們經歷了戰火紛飛的時代,他們之中亦很少有人直接學習德語,多數人是留學德國或學習外國文學后才逐步認識并熱愛德國文化的。留學生群體中匯集了季羨林、賀麟等知名學者。1931年后出生的翻譯家成年時正值新中國建立,因而有更多機遇接受德語專業科班教育,高年生、張玉書、楊武能、高中甫等一大學者通過學習德語語言文學專業成為翻譯家。
地域因素對譯家成長亦至關重要?!掇o典》中所收錄譯家中籍貫為沿海開放省份的所占比例最高,尤以江浙滬等地區數量最多。上海是我國最早通商口岸之一,譯家宗白華和莊瑞源都曾在中學時代在上海同濟大學附屬語言學校學過德語,進而產生了對德國文學和哲學的濃厚興趣。[3]華北地區的京津冀魯也是也是較早對外開放的地區之一,著名翻譯家王以鑄就生于九國租界天津市,城中布滿各國書店,因而他日后能成為通曉古希臘,拉丁,俄,德,英,法,日,西班牙等多種文字的翻譯家。
教育背景無疑是考察翻譯家成長的核心要素。《辭典》所收錄的71位翻譯家中以德語語言文學為專業的僅為14名,另有13名為非德語專業的德國留學生,這兩類譯家占總人數的37.5%,不到一半的比例。以國內其他外語專業為背景的翻譯家卻構成了最大的群體,共17人,他們大多都能駕馭多種工作語言,具有扎實的中文功底,著名譯家錢鴻嘉和傅惟慈位列其中。錢鴻嘉畢業與浙江大學外國文學系,諳熟英、法、德、俄、日、意大利、捷克、西班牙、拉丁等語種,為上海譯文出版社專任編輯。此外,這一群體中還包括中央編譯局的俄語譯家們,他們大多因為翻譯馬恩原著的需要在工作后開始學習德語。留學生群體中也誕生了很多知名譯家,這其中不僅有季羨林、田德望等留德人士,還包括朱光潛、郭沫若等留學其他國家的學者。朱光潛就在留學英國期間利用準備撰寫博士論文的期間到斯特拉斯堡大學學習德語,郭沫若則是在留日期間閱讀了海涅、歌德等人的德語原著。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德國文化的吸引力。
如表一所示,哲學和馬、恩著作以及文學構成《辭典》中譯家的主體部分。下文著重以這兩個領域為重點探究翻譯家的翻譯活動。
德國在世界哲學歷史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古典哲學創始人康德,集大成者費爾巴哈等人的哲學思想就是通過翻譯家的努力譯介到中國的,黑格爾研究專家賀麟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20世紀50年代后,賀麟主要翻譯了黑格爾、斯賓諾莎和馬克思的德文原著,其中黑格爾的著作包括《小邏輯》、《哲學史演講錄》、《精神現象學》等等。[4]在這之后,中央編譯局的翻譯家張奇方、易克信等在賀麟的幫助下繼續著對黑格爾哲學作品的譯介工作。根據賀麟的指導,一些德語的哲學術語進行了統一,如將“Idee”譯作“理念”,將“Dasein”譯成“定在”等等。張奇方和易克信兩位譯家還根據俄文的譯本的某些出入同賀麟進行探討,最終翻譯了黑格爾的哲學經典《法哲學原理》。[5]
1919年五四運動后,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不斷地被譯介到我國。民國時代,就有進步翻譯家從事馬恩著作的翻譯和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傳播。根據史料記載,翻譯家郭大力于1928年開始試譯《資本論》。為了做好全文翻譯工作的準備,郭大力利用幾年的時間鉆研馬克思主義的經濟理論,自修德文并于1934年起再次開始工作。[6]1937年,生活出版社決定出版《資本論》全譯本。此時,王亞南也參與了翻譯工作。經過二人的通力合作,1938年,《資本論》1-3卷終于問世。這部資本論是1974年前我國最完善的譯本,對在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共產黨宣言》是馬克思主義的綱領性著作,最早于1920年由陳望道從日語版本譯介到我國。后來,成仿吾多次參與翻譯并修正《宣言》的各個譯本。1976年,譯家李逵六被調中央黨校,協助成仿吾校譯馬恩著作,重新翻譯了《宣言》。(表二附后)
德語文學翻譯家群體的特征在于他們多數為高校學者,其中的13位翻譯家都是德語專業科班出身,他們既是德語國家文學翻譯的開拓者,又是我國德語學科的奠基人,如馮至、張威廉、商承祖、楊武能等等。他們都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穩定的工作環境,長期從事著德語翻譯實踐。當然,他們之中也不乏有像錢春綺先生等高水平自由譯者。
從譯作的作家歸屬來看,被譯介最多的當屬歌德和海涅的作品。歌德的《浮士德》在我國有多個譯本,郭沫若、錢春綺、錢鴻嘉、董問樵、梁宗岱、綠原都曾翻譯過該著作。這些譯者都力圖最大程度地再現歌德這篇鴻篇巨制的文學價值。郭沫若早在留學日本期間便開始接觸并翻譯浮士德第一部,1947年出版了整部浮士德譯本,前后共耗時二十八年左右。綠原先生在其《浮士德》譯序中提及自己在翻譯全文前曾閱讀了前幾代譯家的中譯本以及馮至先生的研究結果,而這對他的翻譯工作而言大有裨益??傮w來說,新的譯作繼承前人并有個人的發展。[7]此外,德國的現當代大文豪,如托馬斯·曼和海因里希·伯爾等多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作品也是重要的譯介對象,但其中譯本數量遠不及歌德的作品。托馬斯·曼是德國現代文學大家,192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60年代曾出版傅惟慈的中譯本。海因里希·伯爾則是德國當代作家的代表,其作品多反映小人物生活的不易,197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代表作《女士與眾生相》(也譯作《萊尼與他們》)于80年代被譯介到中國。
從翻譯方向來看,多數譯家從事外譯中翻譯,少數文學翻譯家也從事中譯外,這其中包括張連根、李逵六等。張連根翻譯了《1977-1979年中國優秀短篇小說選》并于1981年由聯邦德國森德勒出版社出版。李逵六翻譯了季羨林的《留德十年》。劉夢蓮翻譯了德語版《熊貓畫冊》等。但同德國的漢學家相比,中國譯家的文學外譯作品為數不多。(表三附后)
德語翻譯家在長期的翻譯實踐中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翻譯思想。他們也針對翻譯學中長期討論的問題如可譯性與不可譯性,翻譯標準等問題提出了觀點。
哲學翻譯家賀麟從哲學的角度明確肯定了可譯性的存在。他認為不同的語言之間存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部分。[8]而翻譯的任務就在于尋找不同語言之間“心同此理”的部分,從而建立起不同民族語言之間的有效溝通。譯家馬君武在廣西大學的紀念周講話中提到了我國古代的佛經翻譯并表示當代中國人也可以照樣達到這一目標,暗含對可譯性觀點的認同。[9]
翻譯標準的問題時至今日仍是譯界爭論不休的話題。在這一方面賀麟認同嚴復所提出的“信”、“達”、“雅”,認為“能信能達且有藝術功力為歸。”[10]賀麟對于“雅”的理解是“聲調鏗鏘,對仗工整,有抑揚頓挫的筆氣,……”,一種形神兼備的理想的譯文狀態。馬君武也主張遵循“信”和“達”的標準,注重譯文對原文的忠實和譯文語言的流暢。但馬君武對“雅”嗤之以鼻,認為“雅”是刻意追求,矯揉造作,不能經世致用,不應成為翻譯所追尋的目標。文學翻譯巨匠馮至的翻譯標準更貼近于他的詩歌翻譯實踐。他在翻譯《漫游者的夜歌》這首短詩后有如下表述:“我翻譯這首詩,只能根據自己的理解,注意每行詩的節奏,用韻腳來補償實在難以表達的音調?!瘪T至認為詩歌翻譯要做到形意兼備,既要“信”又要“雅”??萍碱I域翻譯家鄭太樸提倡譯著行文應淺白曉暢、通俗易懂,對白話文有著特殊的偏好,注重“達”。文學翻譯家楊壽國也談到了“信”、“達”、“雅”,但他補充了“信”與“達”實現的條件,即“語境”,認為某一個詞只有在特定的語境之中才能被賦予意義,譯者也只能在具體語境中才能準確把握原文語句所指,才能做到“信”。[11]綠原也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自己對于翻譯標準抑或是翻譯批評的見解,他認為翻譯批評不僅要重視“信”,不能單純盯著原文,同時也要客觀地審視譯文,挖掘好譯文的精妙之處。
本文對《中國翻譯家辭典》的71名德語譯家進行了描述,全面考察了影響譯家成長的因素、各個領域翻譯家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以及譯家思想的共性,得出如下結論:1.時代變遷、地域環境和教育背景都是塑造翻譯家的關鍵要素。時代和地域制約著教育的發展水平。因此時代和地域是間接影響因素,教育是直接影響因素。總的來說,中國德語翻譯家的成長和發展得益于近代以來我國外語教育和翻譯教育的發展。2.譯介絕不是一項孤立的行為,既有同代譯家之間的交流互動,也有先后幾代譯家之間的衣缽傳承。中國德語翻譯家們是在互動與傳承的關系中共同推進翻譯事業發展的。3.中國德語翻譯家們盡管表述不一,但幾乎都認可翻譯的可譯性,認同嚴復“信”、“達”、“雅”。當代譯家提出了翻譯的語境問題和以譯文為中心的翻譯批評觀,這無疑是對前人翻譯認識的深化和發展。



注 釋
[1]趙亞軍.論翻譯家研究的理論模式.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06(4):40
[2]林輝.中國翻譯家辭典.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8:216
[3]林輝.中國翻譯家辭典.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8:762-763
[4]范先明.近代哲學家賀麟:理論、實踐及影響.上海翻譯,2016(3):9-14
[5]中央編譯局網頁:往事點滴網址:〈http://www.cctb.net/topic/jd90/jshg/201108/t20110830_29381.htm〉(accessed 2018-05-15)
[6]林輝.中國翻譯家辭典.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8:250-251
[7]孫瑜.浮士德——漢譯者主體性與主體間性研究.上海:復旦大學,2013:27
[8]方夢之,莊智象.中國翻譯家研究(當代卷).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7:9
[9]楊麗華.中國近代翻譯家研究.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11:84
[10]方夢之,莊智象.中國翻譯家研究(當代卷).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7:11
[11]楊壽國.具體語言環境——正確傳達的依據.外國語,1989(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