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輝
王 濤
象偉寧
城市韌性是生態智慧與生態實踐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生態智慧與生態實踐之同濟宣言》提出要積極有效地推動基于生態智慧的韌性城鄉人居環境建設[1]。城市作為最為復雜的社會-生態系統之一[2],本身就與韌性理念具有先天的契合性,是韌性理念實踐的重要場所。當今世界,城市發展面臨著環境、社會、經濟和政治因素等多重不確定性,“韌性”無疑為提高城市應變力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也因此成為城市建設的重要目標[3]。近年來,國內外學界對城市韌性研究的關注度呈上升之勢,其文獻發表數量也日益增多。本文從生態實踐智慧的首選研究范式——巴斯德范式的視角出發[4-5],對城市韌性國內外相關文獻的研究范式進行統計分析,針對當前城市韌性研究提出范式建議,以期為城市韌性生態實踐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提供參考。
“韌性”一詞是英語中“resilience”的中譯詞,其源于拉丁文“resiliere”,意為“彈回”(bounce back)[6]。1973年,加拿大學者霍林(Crawford Stanley Holling)在《生態系統的韌性與穩定性》(Resilience and Stability of Ecological Systems)一文中對韌性的定義進行了系統性的詮釋[7],這被普遍認為是韌性概念在生態學中的首次引入。目前在社會-生態系統領域,韌性被認為是系統吸收或承受擾動和其他壓力的能力,它使系統保持在同一機制內,本質上保持其結構和功能,是對系統自組織、學習和適應程度的描述[7-8]。進入21世紀以來,有關城市韌性的相關研究開始逐漸升溫,一度成為學界的熱門話題[9]。莎拉·梅羅(Sara Meerow)等在回溯城市韌性的相關概念后認為:城市韌性是指城市系統在受到干擾時能夠維持或迅速恢復所需功能的能力,以及城市系統對當前或未來適應力的快速調整[10]。而城市之所以需要韌性,首先在于其災害與自身閾值的不可完全預測性。早期關于城市的可持續設計趨向于一種單一平衡態的思想,城市設計的安全與穩定被設想成一種“安全無虞”的狀態,而一旦達到這一狀態城市就可以永遠“高枕無憂”下去[11]。然而,在現實中城市無法在面臨擾動與壓力的過程中,長久保持這種單一、靜態的可持續。韌性理論恰恰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去解決城市發展中的這一可持續性悖論。而這樣在面臨災害或轉型時,韌性城市就會擁有更好的恢復和適應力[12]。
巴斯德范式是指以法國著名微生物學家、化學家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命名的描述和反映科研過程的方法論模型,最早由D·E·司托克斯(Donald E. Stokes)提出[13]。象偉寧將其立足于社會-生態系統之中,并結合唐納德·舍恩(Donald Sch?n)的對學術高地與低地問題的探討,發展了一個社會-生態系統的研究范式模型[14](圖1)。在這一模型中,巴斯德范式下的研究致力于實際應用問題的解決,在研究過程中探索問題背后的科學知識,并最終將知識成果應用到解決問題中去。其中,麥克哈格(Ian Lennox McHarg)被認為是社會-生態系統中巴斯德范式研究者的典型,諸如在里士滿林園大路選線方案等研究中,從具體的實踐問題上升到理論研究,給出了直接、可操作性的解決方案[15]。而H·T·奧德姆(Howard Thomas Odum)對于系統生態學的研究專注于基本認識的探索,更接近于傳統意義上的基礎研究,被認為是社會-生態系統中玻爾范式的代表。相較于玻爾范式,在社會-生態系統領域中巴斯德范式的研究動機來自于具體生態實踐問題的解決,其研究成果應是實用、能用、管用的,產生的新知識能夠直接指導生態實踐,能被利益相關者(規劃師、設計師、工程師、管理者或決策者等)所采納,所以被認為是生態實踐智慧研究的首選范式。
通過對巴斯德范式剖析,其與玻爾范式兩者的直接差異體現在研究成果的實際應用程度。停留于理論知識的探討,不涉及應用實施層面的研究無疑屬于玻爾范式,而巴斯德范式的研究成果則應走向實踐層面。因此,借鑒哈澤(Haase)等人的對研究實際應用程度的文獻歸類方法[16],在城市韌性研究的范式歸類中做出如下分析。

圖1 社會-生態系統中的舍恩-司托克斯研究模型[4]
A類:專注于城市韌性理論知識的探究,缺少對城市韌性知識應用方面的探討,被認為是玻爾范式。
B1類:表現出對城市韌性知識運用的興趣,將有關知識運用的探討寫進文章之中;B2類:文章中包含了更細節的建議,能夠給實踐者提出一定程度的實質性建議;B3類:提供了高技術性的建議或推薦性工程解決方案,但這些知識的應用尚未經實踐檢驗。這3類被認為是玻爾范式到巴斯德范式的過度,研究者已自覺地從理論聯系實際,但其研究成果仍未真正走向實踐。
C類:研究成果能夠被有效地傳達給利益相關者,并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實踐檢驗,被認為是巴斯德范式。
通過將研究文獻區分為以上5類,將得到相關文獻范式分析的可操作性標準,并以此對相關文獻進行統計分析。
本文的英文文獻檢索數據基于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在高級檢索中采取檢索式:TS="urban resilience" OR TS="resilient cities" OR TS="resilient city",文獻類型:Article、Proceedings Paper、Review,共得到398項檢索結果(檢索時間:2018年11月20日)。
將398篇文獻進行范式的區分,得出A類228篇、B1類99篇、B2類57篇、B3類13篇、C類1篇。這其中,A類文獻比重過半,占57%(圖2)。不難看出,絕大多數檢索得出的文獻專注于城市韌性相關理論知識研究,缺少對于實踐層面的探討。從時間序列上來看,國外城市韌性的相關文獻最早見于2003年的《城市減災:構建韌性城市》一文,作者在文中定義了韌性城市,并討論了如何將韌性原則用于城市[17];至2011年,相關文獻總數開始呈顯著上升之勢。其中,每年度B2、B3類文獻的比重也在逐步上升之中,由2011年的7%,升至2017年的17%和2018年的38%(圖3)。僅有的C類文章中,提出了一種由網絡管理人員完成的自動診斷方法,是一種用以提高城市韌性的操作工具,并在巴黎城市交通協會進行了試驗[18]。此外,也對相關文獻在Web of Science中的排名前10的學科方向進行了范式統計,其中城市韌性研究中水資源方向中B2、B3類文章所占比重最高,達31%;地學多學科方向次之占29%;而環境研究、城市研究、綠色可持續科學技術、氣象學/大氣科學、土木工程、建筑施工技術方向中B2、B3類文章所占比重均在20%左右(圖4)。
本文的中文文獻檢索基于中國知網,考慮到resilience一詞在國內的翻譯問題[19],在專業檢索中采取以下檢索式:SU=城市韌性+韌性城市+城市彈性+彈性城市+城市恢復力,發表時間為1986—2018年,來源類別為:SCl來源期刊、EI來源期刊、核心期刊、CSSCI和CSCD,共檢索出148條結果。
經查閱,去除34篇不相關文獻(其中22篇為內容不相關的期刊論文,剩余12篇為學術對話、本期聚焦等文獻),共得出114篇相關文獻。經統計:A類文獻73篇,B1類文獻28篇,B2類文獻11篇,B3文獻1篇,C文獻1篇(圖5)??傮w上看,國內城市韌性相關文獻中A類占64%,高于國外的57%。從時序上看,國內城市韌性相關的發文量從2013年開始穩步上升,從2013年的3篇上升至2018年的38篇;而B2、B3類文章也從2013、2014、2015年的0篇,上升至占2017年的12%、占2018年的21%,出現了不小的比重增幅(圖6)。

圖2 國外城市韌性相關文獻的范式分類

圖3 國外城市韌性相關文獻根據出版年的范式統計

圖4 國外城市韌性相關文獻根據Web of Science學科方向的范式統計

圖5 國內城市韌性相關文獻的范式統計

圖6 國內城市韌性相關文獻根據發表年度的范式統計
通過上文對相關文獻的統計分析,不難看出玻爾范式在城市韌性研究中的盛行,對于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我們做出以下分析。
1)城市韌性首先被作為一個科學概念而提出,從理論到實踐需要一定的歷史過程。目前已有一些研究者嘗試引入城市韌性以解決的現實問題,但其研究大多還停留在實踐框架的討論,使用的一些模型和工具還缺乏實用性,利益相關者也難以直接使用[20]。所以,大部分文獻可能會提出一些提高城市韌性的策略性建議,指明了大的努力方向,但很難提出具有針對性的實際解決方案。
2)巴斯德范式的城市韌性研究往往機會成本更高。美國哲學家和規劃理論家唐納德·舍恩認為,學者們在研究時需要在理論研究的高地與實踐應用的低地之間做出抉擇。而低地問題往往是“人們最為關切的”,但卻也是“非理性且棘手的”[14]。巴斯德范式的城市韌性研究涉及規劃實施層面,就意味著要走出“象牙塔”,實施的深層面涉及多方關系,未必是純粹理性過程,很多環節研究者未必能得到很好地把控。

表1 城市韌性研究中巴斯德范式與玻爾范式的比較[5]
3)科技政策的導向因素。長期以來的科研傳統看重基礎研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觀念就是美國科學研究與發展局(OSRD)主管V·布什(Vannevar Bush)所提出的:“進行基礎研究并不考慮實用的目的;基礎研究是技術進步的先行官。[21]”這一觀念所形成的重基礎研究的科技政策傳統,后來也影響到包括中國在的世界各國。這就造成了在許多的現行政策下,玻爾范式的研究更易獲得政策支持和政策獎勵,成為研究者更具價值的首選范式。
“沒有科學的理論,就沒有科學的實踐”,專注于理論問題的玻爾范式固然有其重要的科研價值。但城市韌性研究若長期只停留在理念層面上無疑對城市發展的實際意義將大打折扣。城市韌性的理論研究當然需要繼續升華,但更需要逐步走向實踐研究的領域[22],這就必定需要研究范式的轉變。
1)研究動機的轉變: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在城市韌性的相關研究中踐行巴斯德范式,首先就該從研究動機著手,研究應以治事為急務,關注具體城市韌性實踐問題的解決。開展針對城市韌性中諸如城市水系統、城市減災和氣候變化應對等熱點問題的研究,可從實例中的具體問題著手,解決切實的問題[23]。玻爾范式所產生的基本認識再到實踐層面,必然還要攻克“知識產生”和“知識轉化”之間的鴻溝,這一鴻溝需要隨后的“氣力”去逾越,但首先就需要思考產生知識的實踐應用價值[24]。在城市韌性研究中,一旦研究者割裂了研究成果的實際應用考慮,在研究中就易對實踐情況進行主觀臆斷,無法使研究成果順利走出“象牙塔”(表1)。
2)研究者角色轉型:從學者到實踐學者(scholar-practitioner)[25]。實踐學者在城市韌性研究中,既做理論的實踐者,更做實踐的理論者,其核心在于產生對實踐者有用的新知。這就要求研究者要明確研究問題的利益相關者,致力于產生實質性建議或推薦性工程解決方案。在研究角色的轉型中應多向成功的實踐學者學習。例如,麥克哈格在The Woodlands的設計中與利益相關者開發商開展了直接合作,落實了具有開創意義的生態化和可持續化土地開發項目[26]。這樣的研究過程無疑更具應用導向,對現實的指導意義也更強。
3)科技政策的調整。王麗娜等在《日本科學家的研究動機:知識導向還是應用導向?》一文中針對近年來日本學界的諾貝爾獎“井噴”現象和研究動機的關聯做出了探討,發現日本科學家巴斯德范式的研究占據主導,其研究成果既有知識導向又有應用導向[27]。這無疑啟示了我國的科技政策應針對巴斯德范式這一類“雙重屬性”做出更多的支持,為巴斯德范式的研究提供更加良好的科研條件[28],提升巴斯德范式下實踐學者的認同感。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29]。面對城市自然與社會危機的不確定性,我們需要的是可實踐的城市韌性研究。在科學研究中,研究范式框定了研究過程繼而影響到研究成果。巴斯德范式中的研究由應用問題而引發,在研究過程中探索科學原理,并將其應用到實際問題的解決中去,產生了直接的現實意義。相對于傳統的強調基礎研究的玻爾范式,巴斯德范式的研究更具時效性與針對性,它既回答了“知識產生”的問題,也解決了“知識轉化”問題。打破了傳統基礎研究中研究成果易“束之高閣”的窘境,產生了實用、能用、管用的新知識。立足生態智慧的實踐學者應避免成為“為研究而研究”的學者,要走出理論的象牙塔,在巴斯德范式下做“改變世界的研究”。
注:文中圖片均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