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曼
代溝這東西是必然存在的,它讓處于不同年齡階段的人好像真的活在兩個世界。如今,它更加繁密。
辛辛苦苦在廚房里把一條大魚剖開,去了魚鱗,挖去魚鰓,我對自己的手藝頗為得意,這是我從小練出的技藝。女兒在一邊看見了,卻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我,不滿地說:“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媽媽,好殘忍喲。”而且她宣布從此不再吃魚。
我都不敢給她說外公外婆會殺雞、殺鴨,她鄉(xiāng)下的爺爺每年都要殺豬。讓她知道這樣的家族技能,她會不會從此把我們視為潛伏于人間的惡魔。
鄉(xiāng)下的表姐也很苦惱,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心善得讓父母難做呀。家里喂的雞鴨羊,孩子們不準殺、不準賣,說是要保護動物。表姐說:“難不成我一個鄉(xiāng)下人還要開家動物園?”殺個雞鴨,孩子們都要傷心落淚,要是殺個豬牛羊,簡直就是“殺人犯”。表姐憂心忡忡:“心善是好,可人還得吃飯呀。”搞得大人賣個雞鴨羊,不但不敢讓孩子幫忙,還要偷偷摸摸,避開他們的視線。
女兒天性怕水,學(xué)了好幾個暑假的游泳,也只學(xué)會了蛙泳,而且必須戴泳鏡才愿意游,因為眼睛稍微進點水,她就緊張得不行。我讓她把頭抬出水面游,她很是不滿,說那不是游泳的標準姿勢。這種對規(guī)則的死板認同讓我大傷腦筋,本來當初學(xué)游泳是為了獲得一項生存技能,但看她現(xiàn)在如此固執(zhí),我無奈地說:“難不成,以后落在水里了,你非得有一副泳鏡才能游得起嗎?”她也覺得荒謬,可依然堅持必須戴泳鏡才游泳的規(guī)矩。
現(xiàn)在小孩子練的童子功,是鋼琴、輪滑、樂高玩具、標準的蛙泳,而我們的童子功是殺雞、剖魚外加可以救命的狗刨式。
生活的背景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只是在每天翻篇時,忘記了日復(fù)一日之后就是長年累月。這些在豐富的文明和物質(zhì)中成長的孩子,彬彬有禮,遵守規(guī)則,內(nèi)心純凈。我們也樂于向他們展示精心建設(shè)的美好世界。但有時候你種下的花,不一定會開出想象中的樣子。
女兒買了一輛新自行車,我讓她周末把車放在家里。我們的小區(qū)比較老,自行車棚沒人看管,而且家在二樓,車也不重。本想搞個安全教育,提醒她小心自行車被盜。結(jié)果,女兒義正詞嚴,說我心理陰暗,“現(xiàn)在還有誰來偷自行車呀?到處都是共享單車,你竟然懷疑我們小區(qū)的人?”她嘲笑著我的經(jīng)驗。結(jié)果,一周之后,自行車“成功”丟失。
我倒是有點幸災(zāi)樂禍,只是這教訓(xùn)并不便宜,還不知道沮喪的女兒到底能反思出什么道理。也許她會說,不能以偏概全、一葉障目。現(xiàn)在的小孩,批判和顛覆的能力如與生俱來一般嫻熟。
在街邊的時裝店買衣服,老板要價500元,我看了看,隨便還價300元,我說:“春天都要來了,你賣一件就少一件,好進新貨。”老板倒是爽快,心里略一盤算,松了口:“那你再加點。”“差不多了,你這是人造棉的,洗得不好,棉都滾在一起了,說不定穿不了幾次呢。”老板下定決心:“好,成交。”回頭再看一旁的女兒,她滿臉的厭棄和不滿,一走出時裝店,就對我大加抨擊:“你太狠心了,人家的店鋪有租金、人工費、水電費,肯定要貴一些嘛。你這樣砍價太可惡了。”
我一下子火了:“我的錢難道不是辛苦掙來的嗎?我又不是搶她的衣服,給的價格,她不能接受,就不賣。如果她愿意賣,說明這個價格她可以接受。吃我的,用我的,還胳膊肘往外拐,不為媽媽節(jié)約了錢高興,還視我為‘黃世仁,以為我是奸詐、可惡的大反派。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孩子!”
想起我小時候,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放學(xué)時常去撿煤砟子,所有的舊書、報紙、牙膏皮,都是歡歡喜喜拿去賣了的,父母得大錢,我拿小錢,買個棒棒糖,甜到心里去。
想到這些,我悲從心起。我們的代溝不是溝,是高墻。我們養(yǎng)育著自己的背叛者,不知該值得欣慰還是惶恐。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這是過去的童話。
在大城市的霓虹中,白蓮花云朵里的月亮早已消失,我們和孩子隔著相當漫長的歲月。不是時間,是不同的成長背景,我們現(xiàn)在對彼此一無所知。
那些把兔子、豬、羊當寵物養(yǎng)的孩子,他們認識圖片上的許多動物。他們喜歡的自然是整齊的樹林、干凈的草坪和美麗的鮮花,生機勃勃,芳香撲鼻。我們不一樣,我們在真正的曠野中長大,看到過幸福的晴川,也害怕過黑夜中奇怪的聲響。被狗追著跑,把貓攆上樹,抓得了黃鱔和泥鰍,也被蜜蜂叮起過一個個紅包……在真正的田野上,我們從不敢過于放肆。
城市正成為巨大的溫室,孩子們那種原始的野性在文明的洗滌中消失。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似乎再也不能傳承下去,即使在同一空間,所有的告誡交錯著過時。我們終究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