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
花開、日落、風吹,祈禱、自言自語……
那些開滿了野花的河岸,那些露水掛滿葉尖的早晨,那些月光如湖水般澄澈的夜晚,那些鳴叫、吵鬧、歡聲笑語,那些被時間這只布囊收藏的點點滴滴。
所有可以被記錄下來的,都發(fā)生在寂靜之中,如果沒有這片心靈的寂靜,你便無從發(fā)現(xiàn),也無從感知,寫作,或許就是坦蕩自處在這寂靜的時間里。
手 上
一個人和世界真正建立起關(guān)系,是從手開始的;一個人真正的命運,也是從手上啟程的。
你的手在做什么,大概可以決定你在這個世界的意義和價值。有的人用手偷竊,有的人用手施舍,有的人用手愛撫,有的人用手撕毀,有的人只手便能掀起波瀾,有的人雙手拼命抵擋苦難。我,選擇用我的手寫下我的發(fā)現(xiàn)和我的感受。
我的手上,有縱橫的紋路,也有故事,有一些關(guān)于天真、爛漫、純潔的孩子們的故事,它們像一群待飛的蝴蝶,在指尖,擠著,鬧著,閃爍著。
我滿意我的選擇,我滿意上天給予我這一個卑微但美好的身份。
我是孩子們的朋友,他們的真誠如天空之藍,他們的淳樸如潮水之碧,能夠為他們寫作,是我終生的殊榮,這榮耀的冠冕是我用一生的善良和柔軟交換來的,即使在我死后,它也會成為裝飾我靈魂的一顆珠寶。
愿我的手上,棲息更多振翅的蝴蝶,風來,輕輕送起,化作漫天斑斕。
我 在
我在哪兒?我在這皆有靈性的萬物之中。
只有把自己忘掉,把自己丟在這萬物之中,成為它們的一部分,“于果實與荊棘中匍匐身姿保持童年感官與思維直覺,去讀取和遇見大自然中相似的靈魂和心跳”,這才能以自然的筆調(diào)寫出你想給別人看的故事,才會讓讀這些故事的人也像你一樣融入,樂在其中,苦在其中,相信,并忘我。
大象和螞蟻肩并肩坐著,星星和泥土促膝談心,你和我感知同一片樹葉的生長,我和他看著同一條河流奔向遠方……一切都在,一切都平等,一切都有愛。這是我認為的兒童文學寫作的基礎(chǔ),也是一個自愿為孩子書寫的人該有的心胸。
要再重申一遍嗎?兒童文學首先它是文學,或許,從寫作本質(zhì)上來說,兒童文學與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沒有什么不同,美好的、悲憫的,既是自己的又是他人的,這是好的兒童文學,這個標準也通用于其他文學,甚至通用于其他藝術(shù)門類。無論寫作與否,都不可以矮化兒童,也不可以矮化文學。
我在,我思,我寫作,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春會來,夜會醒;就像星子擠滿夜空,就像花朵開滿枝頭。
你 們
張煒說,寫作者上了年紀,會越來越多地想到過去,過去的生活環(huán)境,過去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不斷地回憶那個出發(fā)的地方。
我算不算老?我其實常在問自己這個問題,雖然答案模糊。為什么要重視年紀?因為害怕自己其實老去,卻還要學著孩子的口氣在說話,這是多么可怕的事。終于有天釋然,年輕和年老都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發(fā)現(xiàn),說話的態(tài)度不會變得更壞,只會日臻向善,那還擔憂什么呢!
出發(fā)的地方,真的已經(jīng)變得很遙遠,追想起來,是件不易的事,但坦率地說,每一次的回望,都有收獲。或者望見那棵春天的桐子樹上開滿了火紅的繁花,或者望見水塘里左邊那片秧田正在做著綠色的夢,或者望見外婆的竹背簍里有幾朵安靜的蒲公英和魚腥草,或者……還有很多,你們都還好嗎?你們,或者早已不在。你們告訴我:你可以選擇忘記,也可以選擇回憶。那么,我只好遵從于內(nèi)心,任你們隨著歲月向前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在心田里展開、鋪陳、占領(lǐng),你們便成為字跡,被人讀到,或者還要被人反復說起。
是啊,我也要承認,沒有哪個寫作者不把自己和自己的曾經(jīng)帶到筆下。
別怕,即使到了月亮上,心里還是要惦記著那些“你們”的,要不然,我寫什么呢?要不然,我該怎么寫呢?
輕 重
索南才讓是我所識為數(shù)不多的天才型作家之一,今天跟他聊天,有“輕重”二字可拈出來反芻。
文字到底是重一點兒好,還是輕一點兒好?
“輕逸的文字,是色彩濃重的油畫蒙上了一層輕紗;是湖面上的光,是那些可視不可捕捉的跳躍銀魚;是輕風搖曳下的枝葉,或明或暗,光斑閃爍;是穿上長翅膀的鞋,飛翔在風中云里。”
可是,美固然是美的,總感覺飄逸得有些不真實,如果文字成了浮萍,風吹破,雨打散,就不經(jīng)拿放。所以總想,還是要重一點兒,拙一點兒,質(zhì)樸一點兒。
我曾想成為持幡奔走在鄉(xiāng)間算卦的女先生,我還想過做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我從不認為這些職業(yè)卑微低賤,相反,我覺得偉大,那是因為,我認為那都是離地面最近的職業(yè),還有什么比大地、比泥土、比江河、比山川更穩(wěn)重更厚實的東西呢?因為曾有這樣的理想和認知,故而在寫字的時候,筆尖會不經(jīng)意地要沾著點泥巴。土是土了些,但踏實。
文字與泥巴連在一起,才會生出那茂盛的人間煙火和蔥蘢悅目的愛與歡喜。
當然,因人而異罷。這輕重,還是得經(jīng)自己的手稱量,經(jīng)自己的心取舍,經(jīng)自己筆下的愛恨權(quán)衡,才合適。
理想的兒童文學
這是我看來的一句話。
理想的兒童文學是每一個寫作者遠方的雪山,其理想性的光耀不僅僅來自圣山的高度,更來自低地的崎嶇丈量:既是一寸寸寫作實踐中發(fā)現(xiàn)全新自我,也是登頂時刻的返璞歸真。
我認為說得好。
善 良
善良,是我擁有的最拿得出手的東西。
感謝她與生俱來。
離開幻想
假如,兒童文學,離開幻想。
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會有人驚慌失措,離開了幻想,兒童文學作家無從下手吧,兒童文學審美無路可走吧,兒童文學讀者興味索然吧。
幻想之于兒童文學,就像翅膀之于飛鳥。
也許是這樣。但我,想站在幻想之外,因為我更關(guān)注現(xiàn)實和身邊。我喜歡給自己畫圈,自己是自己的悟空。
昨天去了民族小學,孩子們在操場上練習射箭。見到我,排著隊準備好自己的弓,搭上箭,讓我練習。用了才讓的弓箭,必須要用索南的,用了索南的,必須用曲多的再練習一下,最好射個10環(huán)。你看,不知不覺,我把全班孩子的弓箭都用了一遍。其實,我很想成為他們的老師,或者媽媽。
上周,我去了移民村的藏傳佛教寺院,小喇嘛們在念經(jīng),念完經(jīng),給我們煮茶,殷勤而守禮。
一個月前,聽到一個蒙古族孩子根據(jù)傳說和故事尋找、還原、重制達羅的事。好奇而感動。然后那孩子身邊所有的蒙古族神圣的祭火儀式、傳統(tǒng)熱鬧的婚禮,還有美麗的河流和草原,就都涌現(xiàn)在眼睫之前,沒有幻想,只有筆蠢蠢欲動。
這些靜守時間的童年,這些遠離喧囂的童年,都應該被看到,不是嗎?
沒有幻想,一樣明亮溫暖,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