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海人的浪山,不是裝的。一旦到了夏天,有錢沒錢,城市鄉村,漢藏回土蒙古撒拉,無論什么民族,也不管從事什么職業,只要偷得半日閑,就會約人去浪山。浪山就是流淌在青海人血液中的一條大河,任你抽刀斷水越斷越急,從無止息。
我一位內地朋友為此感慨,怪哉,怪哉,處在江源,到處是山,西寧本身就在山之中,還浪什么浪。
我則笑答:知浪者青海人也,浪是青海文化中的最大公約數,也是青海人心中難以抹去的鄉愁,更是青海與大自然的一場不爽之約。人不浪,不青海。青海山川之勝不是走馬觀花的人可領略得了的,青海山川之味不是薈萃在美食一條街里的化學調料堆出來的,青海山川之趣浪了一輩子山的青海人也難以盡言。
不說了,且發車。尚在臘月寒天,我的一位等不及夏天來歸的親戚,詭秘一笑,就把我帶到了寒風瑟瑟的一隅荒原。選一個避風的黃土崖坎,他開了后備箱取出工具,平地挖土,就吸著鼻涕開始壘灶。
錯!我寫錯了。他把這一程序叫做盤地鍋。說是鍋,其實哪是鍋?只是一個金字塔樣的用拳頭大的干土塊壘砌而成的圓錐體。塔頂留一孔,底座有窯門。一切為了好吃。為此,好多人把這樣的打牙祭行為還叫做燒窯。
且慢。還沒到打牙祭的時候。這哪能像進了餐館包廂叫一聲服務員那么簡單。我們首先就彎腰開始從地上撿柴火、搜集用以引燃的一把把干草。等一大堆柴火堆積在旁,他才跪地上開始點火,并一根根添柴開始燒鍋。我則拿了短把鐵锨開始攢土。一縷縷隨風打轉的炊煙調皮地鉆進我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停在那里揉了半天。等再次睜眼看時,他的眼窩也是土痕一圈。這使我們相視一笑,沒有多言。
小時候,每每到了寒假,我們不論是在跟著生產隊的牧人放羊的日子,還是在奉命拾糞的路上,早已習慣了這一切,這還有什么可說?可是,進城多年,人過半百之后,忽然有此一日,頓覺樂趣無限,人一下子有一種回到了童年的感覺。煙揚火冒好半天,看每一個土塊都變成了如炭般的紅色,我們這就把十幾個沒洗的洋芋從地鍋塔頂留下的小孔小心翼翼地扔進去。然后,從容堵住塔底灶門,再按部就班苫了一層被子般的細土,最后才直了腰習慣性地拍打身上的塵土。其實,這塵土是拍打不掉的,人土合一,我們早成了土人,身上已經有了一股濃濃的煙草味了,這是怎么拍打都拍打不掉的。
要等洋芋熟,還得半小時。我們就漫不經心地走一邊去,說著各自小時候的記憶。印象深刻的無非還是個吃。但是說著說著,我們就像再次找到了原先的味蕾,再嘗了一次童年的佳肴,口水不由得在滿嘴集聚打轉。很少有這樣的體驗了。我停頓說話咽下口水之際,同時感到肚子真有點餓了。曾記得,在生產隊時,我們飽嘗餓感,總擺脫不了饑餓的陰影。而如今,身居省城,吃穿無度,我們反覺一餓難求,餓成為一種千金難買的稀缺資源了,這是時代之幸,人的不幸,抑或……我得不出答案。我只知道那時燒野灰熬到中午的父親蹲在冒煙的灰臺前吹著土吃燒洋芋的場景那簡直是一幅難得的油畫。
我們隨意說著再次回到地鍋旁。一股濃濃的焦巴洋芋的味道冒土直鉆鼻孔。這就迅速地扒開地鍋,一枚枚把洋芋涼在寒風里。我們謙讓著就蹲在一邊很不認真地擦擦洋芋,連皮帶土地開始吃起來。這看起來有點饑不擇食,但對我們來說,則是刻意為之。他說,要是洗了洋芋,這皮子的焦黃就會大打折扣,味道肯定會隨之有所減損。燒地鍋,就燒的是這土的味道,吃的就是這滲進了煙火的粗糲與自然。其實,人就這么奇怪,越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就越一身毛病;越是在高檔的餐廳里出沒,就越沒有獸性的食欲。
那時,這話要是從我嘴里說出來,就有點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嫌疑,因為我只是一個工薪族,沒有余裕天天泡在高檔餐廳。而我的這位親戚則是身擁近億元的大老板,他這半輩子沒少品嘗南北大餐,我們蹲地上吃洋芋時停在一邊的是他的一部價值超了百萬元的豪車。
我笑答:此話有理!要是李漁在世,他《閑情偶寄》必得補此一筆。
管他呢!回家。站起身,又是一番儀式性的拍土,然后各自鉆進車廂,相約天好的時候,再去哪兒燒一次雞。他說,錫紙包雞,別有滋味;如果是土雞,那更是金不換了。
2
先說了一番游擊式的帶著一己體驗的冬天浪山。這對很多青海人來說,還是有點為時過早。真正的、大面積的浪山還得等到五一過后。那時,郁金香剛剛看完,身邊的田野從東向西漸次變綠,人間的“花兒”會還沒開場,鳥兒們先自在樹叢里練嗓。不等年輕人行動,老人們就先自手搭陰涼看天氣,念叨著多好的天氣。言外之意,光陰一去不復返,人該走出家門了。好山好水好天氣,哪能辜負好時光?
孝敬老人不是表演,浪山確是最好的滿足心愿。浪山之前,老人們就會壓著指頭一一說出他們的扯心。這些都是在他們心頭上懸掛了許久的人,一個不落都得邀請。
浪山不像飯館里吃飯,加桌加凳總有個度。而山里,沒有貴賓間,沒有包廂,三人一圈,五人一堆,人可多可少,沒有什么尷尬。就是單個人蹲在大樹下,也是個招待,哪能請誰不請誰?人多人少大不了只是加一雙筷子的事,更何況,山里隨地取材的筷子需要多少就有多少,大山總那么慷慨。于是,浪山的人,無論請還是被請,彼此都沒有絲毫負擔和顧慮,這使人的心境一下子開闊起來。原來,還沒進山,人先放松。浪山不就是個浪心情,誰還計較吃了什么、坐誰身邊?鼠大牛二,早已忘卻,圖的就是個隨性、閑適和自由。
回顧一下浪山的情景,這真有點像江源的海子,多得數也數不清。除了家庭、家族、單位等不同的圈層,三五好友,偏逢周末,一個電話,各自出發,也能很快攢他幾人。隨便坐在樹林里或者草地上,就是不宰牛宰羊,從家中帶幾樣食物,湊一起說笑,也總算是個浪呀。
浪山吃一次飯,沒有家里或進餐館那么方便,甚至有時繁瑣得簡直是對自己的折騰,但青海人依舊樂此不疲,不計其苦。這大概就是明一法師所謂的“安住在折騰中”,或者一如青海人自己所言:雞放在糧食的淖里,還是不吃著刨哩。天性使然,地方使然。青海人好的就是這一口。羊攀清明馬攀夏,大多數人浪山的時候,正是草膘羊肉長成的時候,這是青海的山珍,哪能逛了時節。于是,浪山的人們最喜歡就地宰羊,現場嘗鮮。據說,草膘肉中的蒜皮膘是一流精品,刀背膘、秋膘次之;未經折騰,就地屠宰的羊肉則是最鮮的,絕對是肉中精品。一位在牧區的朋友告訴我:一番折騰、受驚發抖的羊,驚恐早已竄到血肉,嚴格意義上說已經有毒了;所以,有些人宰羊前總是將刀子磨了再磨,不讓牲口有絲毫的驚嚇,這不僅是一種對于動物的疼慈,也是為了肉味的純正。對此,美食家李漁知否?
在李漁的理念里,在美食方面,越是接近自然一級,就越高級。由此看來,青海人是最懂美食的,不僅身居高原,還是吃在高端。看看宰羊現場:喜吃血腸的人,就接了冒氣的鮮血在其冷卻前灌腸,不惜繁瑣。不吃血腸的人,則在羊腸還帶著活著的溫度時就灌了面腸、肉腸。而更多的人,則喜歡吃開鍋肉。開鍋肉有時還帶著血水,很不綿軟,但味道就是純正,就是香。人是自然之子,身在自然,感覺復活,吃啥啥香。這是為什么?我和多位朋友討論過,比較一致的看法是:野餐的食物中早已融入了最鮮的空氣和最自然的水,這是食材的重要一級,比我們看得到的食材還要影響著我們的味蕾。哦!可能真的如此。
我在鄉下種地時,干活干到中午,喝父親在地頭燒開的茶水和以暖瓶帶到地邊的茶水,其味道和感覺簡直是天壤之別。同樣的泉水,同樣的茶葉,同一家人的燒法,環境不同,滋味迥然。
去年夏天開車路過大通,見路旁兩老人出大門十米,硬是在自家門口的樹林里三塊石支起一口鍋在燒飯,這不是自己在折騰自己?不!他們這飯里已經有了一番山野之趣,無論心理,還是實際效果,這滋味的悠長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清的。
3
浪山就這樣代代相傳,文明的厚度就在這種漫不經心的瑣碎中一日日積累。
浪山讓我感慨猶深的是,每一次浪回來,人都會有一次的輕松和超越。人在江湖,無論大小,一旦陷進去就是圍城,尤其是在生活節奏越來越快的今天,財越發越貪、事越做越多的時候,人幾乎都是在超負荷工作,活著的樂趣一下子大打折扣。這時候,如果放下工作,放下慣性的疲勞,放下雷打不動的節奏,走進山林,無論吃喝,人都會有一種解放了的輕松。坐看云起,嘯叫山林,人的感受力和心力一下子有一種被喚醒了的沖勁,人就會像卸載了諸多無用軟件的電腦一樣,反應一下子就會變快。由此說來,這簡直是療愈,對一切現代病的療愈。
我把這一切,說給我來自北京的一位兄長。他笑對:還不止這一切。青海人的浪山就像內地文化發達地區的讀書一樣,已經有一種久久為功的滲透力,就在這種滲透中,青海補上了沒讀萬卷書的短板。
就這樣,我們說起青海。青海是一片包容的大地,青海盡管飽嘗春風不度玉門關的百年孤獨,但青海人一旦遇到各種時代的召喚,還是會一樣不落地能夠走在人類文明前沿。這一切緣自青海這一片神奇的山川。人在青海,時處高天厚土,人由此不狹隘、不自私,稍稍思考就能高達哲學高度,淵源或許就在這浪山曠野中的補課。
哦!原來不同的海拔有不同的風景,這樣淺層的認識也可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對于失去了從容和悠閑的現代人來說,能夠抽身浪山,這是多大的幸運?山里學問處處是。一山風景,四時不同。一地植物,各有乾坤。身處大山,自成赤子。如此美差,誰不艷羨?
浪山最美在晚歸。這時候,我們收獲到的不僅是山林之樂,更多的則是身心之浪。浪,是野浪;浪,是放浪;浪,是浪花。人與自然,沒有距離。吃一天,唱一天,直至回家還唱不罷《尕老漢》,對于這樣的場景,孔子在與眾弟子暢聊時何嘗沒有向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忘不了情景交融與之對應的這樣一首“花兒”:日頭跌了羊趕了,羊吃了路邊的草了。我看著個尕妹妹走遠了,破皮鞋脫掉著攆了。這個意境在我眼里比老夫子追逐的意境還要憨態十足、人性十足。山浪到這等境地,誰還會花時間讀《瓦爾登湖》?走一邊去吧,青海全民皆梭羅,自然情懷無人能比。
作者簡介:馬有福,現任青海廣播電視臺專題部副主任,主任編輯。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鴉兒鴉兒一溜兒》《大道至親》《視途屐痕》《西海驚雷》(與人合作)等著作。獲第五屆青海省文學藝術創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