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分享：成名前后

章子怡在戛納電影節大師班上

本文是章子怡在戛納電影節大師班上的主講實錄。她是大師班第一位亞洲女演員，也是創辦以來最年輕的女電影人。她分享了《我的父親母親》《臥虎藏龍》《一代宗師》等電影的拍攝經歷，和她對當下電影的思考。

電影宮5樓的布努埃爾影廳座無虛席。戛納電影節總監弗萊茂熱情迎接章子怡，主持人Yves Montmayeur是著名歷史紀錄片導演。他介紹說：

“章子怡是國際影星。2000年5月，《臥虎藏龍》在戛納第一次面向媒體的放映，也是在這個放映廳里。當時她是吊在空中，現在是在地面上。她在武俠片壇享有盛名，代表了新的一代俠女。”

主持人開門見山：“您是怎樣參演到李安的這部電影？”

章子怡首先感謝戛納電影節邀請她作為大師班的主講嘉賓，然后謙虛地聲明：“我不是大師，我是學生，所以今天我選擇穿了學生衣服。”她身著一襲白色菱紋秀雅的連衣裙。

“二十年前，我沒帶任何計劃就沖進了電影。昨天又看了一遍《臥虎藏龍》。現在我40歲了，跟20年前完全不一樣。”她覺得，影片在20年前已經很深入地在探討當下的話題，而且不僅僅是屬于中國人的，是一個世界共通的話題——人要真誠地面對自己，你到底要不要追求自由的愛情等現代人會有共鳴的很多的話題。

“我19歲時其實根本不懂導演要講什么，我只是努力去完成導演要求的。我不會打，我不是一個從小學習功夫的演員，所以我拼命地在學習，怎么樣可以打得更像一些。楊紫瓊、鄭佩佩都是我的前輩，都是我非常尊重的演員。在戲中，我現在看都覺得她們比我打得好多了。我覺得自己那個時候就像一塊生肉，我的表演也像......就是很青澀的。我不懂得電影是什么，也不知道表演是什么，然后就是像一個拼命三郎一樣，要完成所有的那些動作，完成所有的那些戲。

我覺得我沒有做好任何的準備，就沖到了這個電影世界里。我沒有什么選擇，我沒有什么退路。我只能夠很生猛的，像一頭小母牛一樣往前沖。所以我能安全地活下來，我覺得也是挺幸運的一件事情。”

為什么李安選您出演？

“他不得已才選擇我的。”大家都笑了。

“我那個時候是在中央戲劇學院讀二年級，已經拍完了張藝謀的《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第一部電影。有一天有一個副導演讓我送照片，就是送給李安導演，他那時候在選演員。但是我聽說，他看了一眼就把那個的照片扔掉了。”

因為剛剛和張藝謀導演拍完電影，“他覺得我還是挺有靈性的。就主動給李安導演打了個電話，說‘你要找一個年輕的女孩，你可以面試她一下。’我覺得張藝謀導演這個電話價值連城，我會感謝他一輩子的。那我才得到了見到李安導演的這個機會，之后，他就留下了我，開始了我長達兩個月的武術的訓練。

但是這個過程并不是特別的順利。因為我每一天都在拼命，都是汗流浹背，每一天疲憊得不得了，但是我還看到，還有不同的女孩來，去見導演。我很明白，大家都是來面試同一個角色的。

訓練我的一個老師，我覺得他對我說來，也很重要。這個老師在戲里演的是陜西的那個捕頭，就是長得有點像發哥的那個人。因為他訓練我很幸苦，所以導演給了他一個角色。”

章子怡在李安指導下拍攝《臥虎藏龍》

她說她不知道這些訓練是為什么，她要去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實是挺迷茫的。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說，你不要管結果是什么，你只要用心地面對每一天就好了。然后我就牢記他這一句話，最后我得到了這個角色。所以有的時候身邊人的某一句話，也許會改變你的命運。整個事情的過程是漫長而艱苦的。這就是我說，為什么從一開始，并不是李安導演非要用我，而是說，他最后‘矮子里面拔將軍’，選了我。”

她笑得很燦爛，還問翻譯：“法語這個怎么翻啊？”她知道精通中法語言的電影專家劉敏翻譯得很地道，就很親切地拍了一下劉敏的肩膀，笑著說：“謝謝。”

堅強的性格是否從小就有？

“有一點吧。我的家庭是很傳統的。我的母親以前是一個幼兒園老師，父親也是為政府工作的一個經濟師。我小時候生活其實是非常簡單的，我沒有過任何奢侈的夢想，因為家庭環境是很拮據的。那個年代的父母，他們的世界只有工作。那個時候的中國也沒有雙休日，如果不努力工作就不能養活兩個孩子——我還有一個哥哥。所以他們也沒有太多的所謂的情趣，沒有特別多的業余愛好，比如說看電影，聽音樂，好像這一些都是太奢侈了，不在我們的生活范圍之內。所以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多余的想法去鼓勵你。所以我小的時候，我沒有印象他們誰跟我說過‘我愛你’，或者說‘你做得很棒’。哪怕我后來做了演員，得到過一些成績，也從來沒有過我的爸爸媽媽非常主動地跟我說‘你這個戲演得特別好。’沒有過。他們永遠地會在跟你提更多的要求。或許在這樣的一個成長環境，我就會不斷地要求自己。就像牙膏用到最后的時候，你還是要使勁地擠一下。所以玉嬌龍這個角色，也許確實是有我當時的一種個性吧。”

她情不自禁流露出母愛之心：“所以現在我做了母親，我天天跟女兒說‘我愛你’。我覺得孩子是需要鼓勵的，但你不能嬌寵她。其實李安導演也在講這個問題。我昨天再次看的時候，我就會有這個感受，原來做父母的還是要多鼓勵孩子。你看玉嬌龍，如果她的父母鼓勵她這個江湖夢的話，最后可能不會變成這么大的一個悲劇。”

在王家衛的《一代宗師》里，梁家輝對章子怡說，我要喚醒綠葉下的花朵。這句話是否能代表你扮演的許多角色都經歷了從自閉到不得不顯露這樣一個轉變過程？

章子怡說，她主演的角色都有一種堅韌的性格，當她去演這些堅強的女性的時候，她會有一種安全感。

“我覺得我到現在這個年齡，我開始真正的在生活，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以前在我的整個事業的成長過程中，我覺得我的每一個角色，當我拿到她的時候，我很快就把我自己給丟掉了，完全扔到了角色里面。因為在角色的世界里面我很自由，但是回到我真正的生活當中，我并沒有那么自由。”

王家衛似乎在用非常精致復雜的頭飾化妝旗袍像盔甲一樣來掩蓋她的內心，然而內心又最終顯露了。

“王家衛在我的整個人生過程中，他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我第一次跟他合作是《2046》的時候。從我跟他見面談劇本到進入現場，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眼睛。你可以想象，對于一個二十幾歲的新演員來說，是多么的恐懼。那個角色每天的梳妝基本上要用三個半小時，因為那個發型老師，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師，是用一種中國老式的蒸汽筒，我要在那個蒸汽筒里坐一個半小時蒸頭發。這就是王家衛對于造型的要求，他就是那么折磨我們的。

三個半小時的準備，那我也沒什么事情做，因為我沒有劇本，我也沒有臺詞要去準備，所以我就請我的經紀人給我去買清酒。為什么我要喝兩口清酒，因為我害怕。我害怕見到看不到眼睛的王家衛，我害怕整個拍攝環境是在廣東話的語境里面，我幾乎一個字都聽不懂。我害怕我不知道我的角色是什么。那個時候我是完全沒有安全感的。但是我特別覺得我是像那種被燒到盡頭的野草，然后在一個特別惡劣的環境中，我能夠生存下來。

“因為我不想那么多，我就是知道三個半小時之后，我就要去現場，然后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所以我只想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時間的事情，我不想接下來一年、接下來十年，或者是事業未來是什么。我從來不去多想超過一天的事情。

所以當有一天，當我真正看到王家衛把眼鏡摘下來的時候時，我的眼睛瞪得很大。原來我不需要那么緊張這樣一個人。

其實對于我來說，他是所有導演里最了解我的一個人。我跟他拍《一代宗師》的時候，是我人生中最不順利的時候。有一天我把他請到了休息室，很勇敢地跟他說：你能不能給我放一個假？你知道停下來一天需要損失多少的制作費！但是他同意了（淚水涌上來），他說他知道我在一種特別艱難的狀態里，然后他就使勁抱著我說：你什么時候覺得愿意回到片場，你回來，我等著你。所以，他不只是讓我得到了12座非常有分量的獎杯 - 因為《一代宗師》的表演，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朋友。他也是第一個知道我懷孕的（擦眼淚），當時在美國參加活動，我當時懷孕五個月，活動結束之后，我們倆約著在紐約的一個酒店喝了一杯，他是第一個分享我喜訊的人。

所以我覺得我這一生，不僅拍了那么多大師的作品，還能夠跟他們成為朋友，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和財富。”

你在《一代宗師》中很會用眼神表達。

“這個很難講怎么用眼神來表達，這是表達的一部分。說回來就是他（王家衛）可能懂我吧，他了解我，他知道我身上有什么樣的潛質可以挖掘出來。”

章子怡特別提到一件事：“這次阿莫多瓦也有一個新電影。他們在走紅毯的時候，我看到了佩內洛普·克魯茲，我想她一定出現在阿莫多瓦的電影里面，我特別感動這種朋友關系或者是合作關系。我覺得，能夠有一個長年的、在你身邊的、懂你的伙伴是特別美好的。這也說明這個導演能夠不斷地從一個演員身上挖掘不同的潛力。所以當我看到他們兩個又同時出現的時候，我就對這個新電影充滿了無限的期待，因為我也想看合作過這么多部戲的女主角會有怎樣的一個呈現。

《我的父親母親》

《臥虎藏龍》

《一代宗師》

所以我未來的人生，無論王家衛讓我演什么樣的角色，讓我用三年還是五年去完成一部電影，我都愿意跟他拍，一起往下走。其實我是個很隨心的人，有點像玉嬌龍，但是沒有她那么野蠻。我選擇的電影就是在那某個時候某一個點打動了我，我可能就去嘗試了。其實我并沒有什么野心，從拍第一部戲到今天，我都是只看角色，我只要把她演好，那這個戲最后得到什么樣的反響，很多時候不是在我的考慮之內的。

我這一路其實有很多地方被他人誤解。因為大家看到的是這個作品上映了，比如說《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第一部電影上映了，去了柏林電影節；比如說《臥虎藏龍》得到了全世界很多熱愛中國電影的觀眾的喜愛和獎項，那時候我不過二十歲出頭，大家就覺得，哇，這個女孩太有心了！她知道要演這個戲去柏林電影節，她知道要演《臥虎藏龍》去奧斯卡。大家是在所有的事情發生后，再來給你戴一個帽子，其實大家把前后順序顛倒了，是先付出努力，才看到結果。所以我從戲劇學院一路成長過來，我背負了很多的誤解和壓力。

因為那時的媒體環境和觀念和現在不太一樣，我始終都沒有太解釋過，我只是覺得，你們想的和我做的，不是一回事。我記得張藝謀導演也跟我說過，你不要去解釋，你就做自己就好了。所以我永遠記著他說的這個話。

我覺得這是所有人的通病，就是當一個年輕的女孩，沒有任何背景，然后突然橫空出世，大家就會說她的野心有多大，而不去看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結果。因為我個人的經歷，我從來不看那些不屬實的報道，不是我的，是關于其他人的報道。”

在阿莫多瓦的影片中，經常有一些女性之間的沖突。那么在中國電影圈子里，你們這一代優秀女演員有范冰冰、趙薇、李冰冰等，你們之間的關系如何？

章子怡笑答：“您是想發起一場戰爭嗎？”全場大笑，“您這個問題不太友好。”

“其實哪個行業都有競爭，哪個時代都要競爭。我從來沒有太在意過這個事情。我今天已經四十歲了，現在年輕演員才十幾歲，很多人的影響力也很大。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把自己眼前的事情做好，其他的都不在我的控制范疇之內。”

她轉向主持人，尖銳地問：“滿意嗎？”全場又哈哈大笑，熱烈鼓掌。

你在國外的電影，有美國的大片，有韓國的，日本的。是什么推動你面對其他文化，是否是一種冒險的愛好？

“有的時候你不會想那么多。比如說，我第一次拍《尖峰時刻2》的時候，啊，可以跟成龍合作，然后可以去美國，看看好萊塢是怎么拍戲的，這不是很好嗎？他們給了我一個提議，我就做了。那他們看重我的可能是我會打，然后給我一個比較邪惡的角色。那么我經歷過一次之后，我會不斷地收到一樣的角色，從好萊塢來的。然后我開始有判斷了，我不要去做。因為我已經玩了一次了。

像《藝妓回憶錄》這樣的電影，我覺得對于我們亞洲演員是一個很值得驕傲的一部作品，非常難得，好萊塢一個很重要的作品，是以亞洲人為主角的。那個時候，我的第一感受就是：太好了，我們有正經八百的角色可以演了，而不是只在好萊塢的電影里面打架。我最近剛剛有一部電影要上映（已上映），就是好萊塢的很大的一個特技、玄幻、怪獸電影，叫《哥斯拉》。這是在很多年之后，我再次拍的一部好萊塢電影。我為什么接受這部戲的邀請？很簡單，他們給了我一個很有得演的角色，而不是只用我的臉和我的名字。我其實很感謝他們的邀請，因為這是一個對于演員的邀請，而不是對于一個明星的邀請。作為一個中國人，作為一個亞洲面孔，我真的是希望，當好萊塢邀請我們中國演員的時候，請他們給我們有情感的角色，而不只是那些所謂中國人的角色。

其實我有很多想演繹的角色，現在我還沒有機會去完成。我很想去拍現實題材的作品，我覺得可能現實主義題材的女性，她會跟現代人的生活、現代人的環境有更直接的關系，可能那個力量會更強大。當然大家也知道，就是我們的拍攝環境比較特殊，我們有很嚴格的審查制度。所以要有耐心，等到一個特別棒的角色，我相信一定會有的。

到了現在這個年齡，你的價值觀是什么，這個非常重要。你參與的作品要表達什么，要傳遞什么樣的涵義，以前我不會想這些，現在我會非常認真地思考。”

是否想支持中國的女性主義？

“坦白講，作為一個女演員，中年女演員，我們其實即便在中國，也會遇到跟全世界一樣的問題，就是給與女性的角色并沒有那么豐富，那么多。”

現在西方國家的人很喜歡提到女性主義，其實是跟中國人的觀念完全不一樣的，章子怡也沒有照著主持人劃的圈子走，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闡述其他方面的問題。

“其實就是一個取舍。對于我來說，我寧可很低的片酬，然后去拍一部很強的女主的戲。這樣的戲，很多時候是文藝片。文藝片就要很殘酷地面對一個現實：你的戲，電影院可能給你幾天時間放映。這也是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我相信，專業演員一定希望拍有深度的，有能量的，有社會價值的作品。但是作為生意鏈，是不是很多人愿意去拍這樣的作品？

所以對于我來說，如果有一個很棒的角色，很有價值的，社會性的、現實主義題材的角色，哪怕只上映三天，我也會全力以赴去演的。”

一位觀眾的妹妹在中戲學習，她說現在許多女孩子想當演員，千軍萬馬想過一條獨木橋，她想請章子怡引導她們一下。

章子怡認真問了她妹妹的名字后說：“我覺得甫妍你很幸福，因為在這么遙遠的地方，你的姐姐心心念念著你。我覺得這份情感特別的美好。希望你們姐妹兩個能夠永遠那么相親相愛。

我想跟甫妍，還有更多的年輕女孩，或者是年輕的演員分享：你一定要很清楚，你到底要不要走演員這條路，你是不是適合做演員。因為大家看演員就覺得，這個職業很風光，可以得到很多人的關注，可以在很快的時間賺很多的錢，戴很貴的珠寶，穿很漂亮的禮服，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包裝。你如果真的想做一個演員的話，你要有耐心，就是我今天提到很多次的耐心。耐心對于人來說都很重要，無論是你的事業，還是你的愛情，還是所有的一切，同時你要有遠見。

如果你決定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你要懂得積累。演員是一個很難的職業，非常難。你要有很好的記性，

你要有很準確的表達，你要有很強的配合能力。大家以為很容易：她只是笑一下，只是流一滴眼淚。請問，我現在請你們流一滴眼淚，誰能流得出來？這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百分之一百完成的一個職業。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一位觀眾問演員如何和導演交流。

“我合作過的導演都是太有個性，所以每一個人的工作方式非常非常不一樣的。比如說張藝謀導演，他就很客氣，他會一直跟你說，很好很好，我們再來一個。可是李安導演，你演得再好，他也不會夸你一句。然后王家衛就是什么都不跟你說，他就拍三十多遍。《藝妓回憶錄》的導演Rob Marchel，他也是不斷地給你講，你很好，你太棒了，你是最好的了，你好極了。他說很多很多這些夸你的話以后，你開始懷疑自己：我到底好不好呀？

所以我覺得怎么樣去和導演交流，是每個人個性的選擇。但是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在銀幕上保留了你最好的表演。也就是說，他們非常聰明，他們用各種招兒，要到他們想要表達的。

就是因為沒有人找我去演喜劇片，所以我才斗膽自己去當制片人做了一部，因為我很想演喜劇片。然后我演完這兩部后，還是沒有人找我演喜劇片。我想，可能我演喜劇片并不太成功。”

一位俄羅斯年輕女導演問章子怡是否有俄羅斯導演請她出演。

章子怡說她很喜歡俄羅斯電影，但還沒有俄羅斯導演請她出演。“所以我期待你有一天來邀請我。”這位女導演激動得直說“雅 替比利亞 留布柳”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