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開始后,知道可以用粵語自由表達的導演羅永昌,第一句就是,“我覺得可以坦白點”。
沒有任何一位電影屆的前輩有必要對后生“坦白”,但香港電影人常有這種掏心窩子的親近,讓人一下子走到那個特殊而又共通的電影世界里去。
在人聲鼎沸的大房間,大家在角落里湊得很近。說著說著,他會打開手機,展示一些狗的照片或視頻。
仿佛我倆是在公園遛狗,在長椅偶遇,可以交流幾句養狗的心得,而眼前仿佛有一群狗,追逐得如此愉快。
(注:以下涉及劇透。)
2003年,石黑謙吾的《再見了,可魯》在中國出版,迅速成為暢銷書。那一年的日劇《導盲犬小Q之一生》與次年的電影《導盲犬小Q》,同樣是許多人心中的一抹淚。
沒想到過了16年,小Q的故事有了中國的版本。當年曾經意難平的結局,這次有了不同的安排。
雖說拍攝《小Q》是個機緣巧合的事情,但交到愛狗的羅永昌手里,再妥帖不過。
“(人跟)狗,是講一些緣分的。”他說。
羅太太養過一只狗,離去之后,很久都沒再養。2013年情人節那天,太太跟兒子打算去買一只貓,結果先看了狗,最后一比較,還是把狗牽回了家。
《小Q》拍完之后,羅永昌把電影里那只系著紅絲帶的小狗也抱了回去,取名Cute Q,現在已經八九個月大了。
在社交網絡上,他也常常轉發各種保護狗的呼吁。
因此進入《小Q》劇組,臺前幕后的工作人員可都必須是愛狗人士。“所有演員都不會覺得,唉,又有只狗走開了……大家都很有耐性地去拍這部電影。”
羅永昌笑說,“我看了Charlie(楊采妮)幾次,她都是跟狗在說,‘乖哦,多拍一遍,表現好點哦。’”
“她是一位出名的演員,來幫我做這部電影,你說能有多大發揮呢?但當我去叫Charlie的時候,講角色應該怎樣怎樣,她就跟我講狗經。她是因為狗才拍的,我很感激她接拍了。”
很多主創都與狗有過親密接觸。梁詠琪養過8只狗,還給幫助狗的協會擔當宣傳大使。袁姍姍也是從小養狗,對狗“有非常特殊的感情”。
而任達華則說自己之前“看到小片段就已經哭得一塌糊涂,跟看著孩子一樣,很感動”。
在電影里,他飾演主角李寶庭,一個脾氣暴躁的中年人。當視力逐漸消失,這個事業如日中天的男人承受了巨大壓力。
面對別人的幫助,他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小Q初來乍到,同樣吃了不少苦頭。在這些惡狠狠的段落里,任達華需要調動一切情緒,去扮演電影里唯一的“惡人”。
但等到李寶庭終于接受了小Q,觀眾其實能深切體會到,所有演員都不再需要去演戲,而是可以很真摯、很享受地完成拍攝。
拍動物的電影,會有很多難以把控的問題。拍攝現場,他們通常會多預備幾只長相相似的狗。畢竟,即便是足夠克制的導盲犬,當一場戲多拍幾次,它們也會迷茫。
“因為通常,它們不行就繼續訓練,行了就過關。那這次為何做對了還這樣?有時就要休息下。”
可也經常會有超出預期的驚喜。有一場戲,主人在病房,狗就不肯上車。
“羅仲謙蹲下來問狗,‘你怎么了?’它就很自然地鉆到腿間,給人的感覺就是,‘我不想走。’這狗的內心就是如此。”
很多時候,狗跟人一樣能夠表達情緒。“我是當它是人,才能拍到很多狗的反應。它其實是知道的,我們養狗的都明白。”
拍這樣的電影,狗被放到了跟人平等的位置,調動起來,很多東西都是自然而然的。
只有一些細微的地方,需要用特效補救。
譬如說,故事拍到小Q年邁時,羅永昌找來一只12歲的狗。想要的效果全都順利得到,但它畢竟是只公狗,扮演起母狗小Q來,就得用特效來改變性別。
又或者是,當它乖乖躺在手術桌上拍攝時,可以通過特效讓它閉上眼睛。
“特效只有這些。打針、虐待,那都是沒有的。”羅永昌一再強調。
原著那只1986年出生,1998年離世的導盲犬,不離不棄,感動人心。
很多人為了狗的群像哀嘆與落淚,但基本上,沒有人會以導盲犬這個特殊身份來打量這段歷程的意義。
就像楊采妮所表示的,即便是跟她一樣的愛狗人士,也未必知道導盲犬的特殊性,以及如何對待它們。例如,當它們披上了導盲鞍,那就表示進入工作狀態,其他人是不該去逗弄的。

羅永昌把電影里那只系著紅絲帶的小狗也抱了回去,取名Cute Q,現在已經八九個月大了。

從這種意義上,《小Q》在國產片里,開了一個重要的先河。包括之前的高校路演,主創們也是希望能讓更多人,特別是下一代,進一步了解導盲犬的特質與必要。
“不敢說是公益,但希望盡量讓大家知道導盲犬。”羅永昌如是說。
恰恰就在巡演過程中,中國首位導盲犬使用者連勤乘坐高鐵被拒。一名家長很不客氣地說,“我給了那么多錢,為什么要我跟狗坐一起?”結果她只能帶著導盲犬,坐到了乘警那邊。
相反,有一回乘坐飛機,連勤和導盲犬可以按照國際慣例,最早登機,最晚下機,并且能在最前排的寬敞位置坐著,狗也有了充分的休息空間。
理會這些,正是需要人們理解導盲犬的必要性所在。它們是視障人士的眼,而且會刻意保持安靜,不理會其他人的干擾,人們非但沒有害怕的必要,反而很應當給予更多的便利與保護。
《小Q》是去年十月下旬開機的,在此之前的幾年籌備中,羅永昌收集了非常多的資料,關于導盲犬,關于盲人,林林總總地,別處的故事溫熱地流淌到電影的紋理中。
聊起這些,羅永昌滔滔不絕。
他說,30年前,中國香港曾有2只導盲犬,但一直到2015年,才出現導盲犬協會。這幾年協會發展得很快,政府也給批了地方,將來會建設更好的狗舍。
現在配上手機谷歌,導盲犬還能把視障人士帶到任何地方去。
本地有一位罕見疾病委員會的主席,每個月都帶著導盲犬去歐洲開會,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它就這樣不叫,不吃,不拉。這就是被訓練出來的導盲犬,帶點犧牲精神的素養。
一個后天失明的女孩,每天要從薄扶林到深水埗去上學,很遠,于是她申請了導盲犬,而那所傳統女校也非常支持校內唯一的視障人士,教育廣大師生如何與狗相處。
如今她已經畢業,這只被戲稱為“女校男生”的狗則跟著她踏足英美。
又有一位好心人,收養了一只四肢癱瘓的狗,從它8個月大開始照顧到13歲離世,每星期都會帶著去郊游。車開不到的地方,他就背著它走。這一幕,被羅永昌安排給了任達華。
說到底,《小Q》里的狗,是那年的可魯,但在某種程度上,更是很多只狗的重疊。那些感動過的,惋惜過的,珍藏過的點滴,注入這個鮮活的軀體,成為一種共振強烈的集體回憶。
羅永昌說得非常坦誠,“商業片是會賺人眼淚的,但狗對你的感情,本來就是這樣。”
一只狗的一生在眼前,從澎湃到干涸,任誰都難以招架那份傷情。任達華透露,拍小Q做手術的那一段,他自己在外面就哭得非常厲害。
但是這個場景沒有被羅永昌放到電影里。他不希望過火地煽情。“我寫的時候,跟老板溝通也是這么說,我不會去拍葬它(的場景)。”
他換了一種方式來表達溫柔。
當垂垂老矣的小Q跛腳前行時,透過李寶庭的想象,似乎它依然穩健,在草地上玩得無比開心。繼而鏡頭轉回他身上,那雙滿是柔情的眼睛,也似乎從未失過光芒。
就是這些平凡而細碎的愿望,燈一樣照著彼此。狗的一生只有區區十來年,而人同樣要面對無常命運,于是這樣的陪伴故事,即便是不養狗的人,也自有共鳴之處。
羅永昌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很用心地透過電影來表達。
《小Q》有了一個廣大的敘述空間,他希望不止是“愛與忠誠”的主題能走到觀眾心里,更重要的,是實現導盲犬更大范圍的推廣。
在銀河映像浸淫多年,或者說,在那個意氣風發的港產片時代走過來的電影人,多少都有點難能可貴的江湖氣。
拍一部電影,就算自己首選的題材,也可以夾帶私貨。這私貨就是自己的本心。
羅永昌向來有自己的本心,不然他拍不出這么有意義的《小Q》。
回望當年,他頭一回自主地執起導筒,拍的是《天生一對》,因為杜琪峰拿了西西小說《哀悼乳房》的版權。
“我說我的世界不是這樣的,不希望用很灰暗的角度來講癌癥。那我就調轉過來,不管觀眾是否接受。我想輕松點,或者是滲透一個愛情故事進去,這就是我的角度。”
拍了這么多年電影,羅永昌在成為導演之前,有副導演、編劇、剪輯、演員等等身份。“可能我們那個年代,什么都要接觸,都要管。我覺得你一定要懂,才能做得好。”
而即便拍了那么多電影,走到這么遠,他也很明白,“你是什么級別呢?不是說你想開什么項目就能開的。”
可幾乎對所有題材都感興趣的羅永昌,有自己的一套電影經。
“當然,最好的就是拍到自己想要拍的。但其實不同題材,就算不是你原本喜歡的,我也相信,導演一定能找到位置,去做想講的東西。唯一支持你的動力也在這里。”
眾口難調,“所以不應該完全想觀眾,我要先想自己。”又調侃道,“最多加一個,想老板。”
細數以往的作品,他偏愛《每當變幻時》,“比較貼近自己的想法”。而《小Q》,也是他放開手腳去拍的一部電影。
電影拍得愉快,但承載的道義卻非常沉實。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但凡《小Q》能多爭取一點理解,那都是一種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