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允臨的避暑生活：幾多雅事消長夏

文 俞正陽

時下，蘇城進入最為炎熱的三伏天，滾滾熱浪讓人倍感煎熬。在沒有空調和冰箱的古代，智慧的先人們想出了很多別出心裁的消暑之法。在以個性放達著稱的晚明時代，蘇州文人度過炎夏的方式則顯得更為風雅和有趣。

懷袖雅物銘高誼

明代永樂年間，折扇在文人圈開始風靡，被視作懷袖雅物。到了愛玩、會玩的晚明文人手里，它又被玩出了新花樣。當時不僅流行朋友間互贈折扇，三五好友常在同一幅扇面上分別題字。此舉除了彰顯彼此的情誼，也頗有幾分較量才華的意味，這或許就是朋友圈最早的形態。

只有志趣相投、才情相當的好伙伴，才會在扇面上“互粉”，比如天平山莊主人范允臨和他一輩子的莫逆之交董其昌、陳繼儒。當初，范允臨的曾祖范汝信從蘇州移居松江華亭（今屬上海市），范允臨早年是在華亭度過的，與當地才子，后來的“南宗”書畫泰斗董其昌相識于青年時代。萬歷十七年（1589）董其昌赴北京參加會試，與范允臨同住一個房間，兩人以學問文章相砥礪。松江另一位名士陳繼儒曾在范允臨家當過家庭教師，彼此交情也非同一般。

萬歷四十三年（1615）范允臨辭官回蘇，在天平山麓修建山莊隱居。萬歷四十五年，董其昌游天平，他把這段經歷賦成了詩，題寫在折扇上送給熱情接待他的范允臨。扇上題寫的是：“百疊松篁繞畫楹，羊腸峻岅劃然平。愚公踐華差如意，金母昇天亦有行。范長倩山房，其昌。” 長倩是范允臨的字，古時同輩朋友之間通常以字相稱。不難想象，400多年前的盛夏，范允臨正是輕搖著這柄折扇，聽著蟬鳴鳥唱，在天平的山水園林間悠然避暑。

陳繼儒也是山莊常客。一次雅集之時，他看到范允臨的夫人徐媛手里拿著一柄精致的白團扇，突然來了興致，提出要效法書圣王羲之在團扇上題幾個字。徐媛莞爾一笑，將扇子遞了過去，陳先生提筆蘸墨，即興賦詩一首。待陳繼儒寫好后將團扇舉起示人，滿座才士皆開懷發笑。只見扇子上題著一首五言小詩：

“一幅鵝湖絹，裁作白團扇。非以比妾容，聊以障郎面。”

詩以絹扇之白夸贊徐媛的美貌，又說扇子可用來遮擋郎君之面，拿范允臨開起了玩笑。在那個講求風雅的時代，文友之間的諧謔大抵如此。

扇子為消暑而生，文人題寫扇面，通常會書寫一些意境清涼的詩句，是為心理降溫法，范允臨和他的朋友們皆深諳此道。在一次筆墨雅集中，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在扇面上題了一首嘉興女詩人陸圣姬的《西樓梧月》：“綠野堂西百尺樓，梧桐搖月一天秋。夜深獨坐清如許，空翠滿身涼月流。”范允臨略微沉思，補了一首吳中前輩王鏊的春景詩：“柳黃煙淡日初斜,戲渚游魚聚落花。遣興釣來還棄去,無心沉餌待盤車。”緊隨范允臨之后揮毫的，是與董其昌并稱為“南董北米”的大書畫家米萬鐘。米萬鐘長年住在北京，此次到蘇州參加同道們的聚會，以草書錄了一首王鏊的《春日山行》：“三月青山見物華，淡黃淺綠映朝霞。東風不與春為主，開遍桃花又李花。”飄逸的書法，美妙的詩句，頓時將觀者帶到春花秋月的涼爽意境中。

松風荷露生清涼

除了精美的折扇和一群談笑風生的朋友，范允臨在炎炎夏日還擁有一片清香襲人的荷塘，這讓他有了向朋友們炫耀的本錢。天平山莊雖是依山而建的山麓園，范允臨在造園之時卻特意在莊前開鑿了一片廣池，導引山澗泉流匯入其中，形成開闊水面，水中栽滿荷花。水上駕有曲橋，名曰“宛轉橋”。“十畝方塘盡是蓮，花開如雪藕如椽。兒童擷取供甘毳，只種荷花不種田。”（范允臨《栽蓮口號》）范允臨以夏季可以在天平山莊賞荷花、聞荷香而自豪。快心之余，他很樂意將此與朋友共享。

上海博物館藏有范允臨寫給友人的書信：“日者鑠金流火，五內俱熱，四山作鐵面孔相向，安得北窗涼風哉。但池中菡萏如鋪霞簇錦，晚來香露撲人,攜內子于宛轉橋，令雙鬟六七奏《水云》之曲，差足解慍耳。足下倘不畏襶褦，能來一領荷香乎？”大意是說：近來天氣炎熱如火，五臟六腑更是熱得難受，守著北窗沒有一絲涼風。但現在池塘里的荷花到了盛花期，整個十景塘就好像鋪霞簇錦般美麗，晚間更是荷香襲人，我和妻子在宛轉橋賞荷避暑，讓六七個扎著雙髻的年輕女子演奏《水云》曲，可以消解一些暑熱帶來的煩悶。朋友你要是不怕戴著遮陽的斗笠趕路，能到天平山親自感受荷香嗎？這些400年前的文字跳入眼中，自有一股荷花的清香撲鼻而來。

對范允臨而言，酷熱難耐的日子只是暫時的。只要山風起，天平山中便成清涼世界。“本是山中人，愛說山中話。六月賣松風，人間恐無價。”農歷六月的酷暑著實難熬，天平山卻有取之不盡的習習涼風，伴著松針竹葉的沙沙鳴響，猶如天籟之音。對那些住在城市的人而言，這恐怕是無價之寶吧。面對請他題字的友人，一向幽默的范允臨放下手里的折扇，拿起筆來一揮而就。他用這種半開玩笑的方式在“朋友圈”里發出了邀請：想要清涼一夏，快來天平山避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