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巖
周秉德家客廳醒目的位置,掛著著名的《沉思中的周恩來》。1980年代,這張照片的發行量就超過了9000萬張。周恩來生前并沒有看到它,照片由意大利攝影記者焦爾喬·洛迪拍攝,在意大利公開發表,并由使館工作人員帶回中國。
1949年,12歲的周秉德進入中南海,跟伯伯周恩來、伯母(注:亦稱呼為“七媽”)鄧穎超生活,直到1964年結婚離開。她此后也是伯伯家的常客。從少女時代起,細心、溫和、開朗的姑娘就是伯父伯母和父母之間的橋梁。
4月23日世界讀書日,由中宣部出版局、中國圖書評論學會和中央電視臺發布的“2018中國好書”評選榜單揭曉,《我的伯父伯母周恩來鄧穎超》入選。南方周末記者對周秉德進行了采訪。
“他要有時間看書就好了!”
南方周末:你12歲就跟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這種安排是因為家族上一輩就有兄弟間代為撫養子女的傳統,還是伯父母為支持你的母親出去工作,想為她減輕負擔?
周秉德:伯父說我們不能像國民黨那樣搞裙帶關系,更不能像封建社會那樣“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他也不讓我父親用周恩壽這個本名,讓他用字。
爸爸職位低,房子就很小,兩間西曬的廂房加起來二十多平方米,不通風。我小弟弟出生后,頭上痱子滿滿的。我那時已經上初中了,不太用媽媽操心,伯伯讓我住到他家,純粹因為父母家住不開。
南方周末:一開始你住在書房,據你觀察他愛看什么書?
周秉德:他要有時間看書就好了!有一回伯伯說他在發奮讀《家》,已經讀了36頁。我們聽了都笑他。我到北京時,伯伯與國民黨的談判剛剛結束(注:指1949年4月的北平和平談判),要參與指揮解放戰爭,同時還得籌備政協召開……1949年11月7日伯伯搬到西花廳,屬于政務院范圍,之后弟弟妹妹也來了。平時我們上學,周末和寒暑假都回到西花廳的家里。
南方周末:西花廳的周末是怎樣的?
周秉德:伯伯沒有周末,只是加了我們幾個孩子。有時候暑假我們在家,他快回來,七媽就打發我們到二道門等。他下車看到我們,就知道是七媽的意圖——讓我們陪他走幾百米,放松一下。
南方周末:楊尚昆在日記里寫過,農歷二月十三是你伯父的生日,但“他不愿讓多人知道,故無人去慶賀”。
周秉德:對,生日從來不過。不過(伯父過世后)伯母每年2月初會把我或我和先生找去聊天,吃個點心。其實那是她的生日,我們也不說破。我記得唯一一次過生日是1988年,她84歲,把我們兄弟姐妹都找去了。我們一人出5塊錢,給她買了個蛋糕。那時她身體已經非常不好,一吃東西就嗆,所以沒能和我們一塊吃。我們在廚房,她在房間里,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面,然后切開蛋糕合影。
“叫我‘親媽當然好了,可是你自己的媽媽會怎么想呢”
南方周末:書里寫有一年西花廳的海棠開了,伯母帶你們賞花,懷里抱著一個精致的洋娃娃。
周秉德:七媽曾經對我說,1927年她難產,兒子未能成活,趕上“四一二”白色恐怖,中央決定讓她從廣州趕往上海。她一路勞碌奔波,產后沒有休息,醫生診斷她不能再生產了。新中國成立后一些老同志跟農村的夫人離婚,再找大學生、文工團員。七媽也跟伯伯說過:我生不了孩子了,你還是再找一個。伯伯說:你胡說八道什么?他們的感情非常深厚。伯母是1904年的人,進城時才四十多歲,很希望有小孩。她不光有個漂亮的布娃娃經常抱著,還有一個小小的木制玩具,國外帶來的,一上弦幾個小娃娃就轉,還有音樂,她經常打開來聽。
南方周末:看得出來,她挺渴望做母親的。這種情況下,你有一次叫她“親媽”,她說你叫“親媽”當然好,可是你的母親會怎么想,挺難得的。
周秉德:可不止叫了一次。我第一次見她是1949年的8月28日,宋慶齡到北京,她陪著來的。汽車一輛輛開走,伯母就看到我了:這是秉德嗎?我說:對呀,大媽你好。我按照天津的習慣,第一次看到伯伯叫“大爺”,看見七媽叫“大媽”,他們都給我糾正了。伯母說就叫她“七媽”吧,可能覺得“大媽”有點大眾化,張大媽李大媽都可以叫“大媽”,“七媽”就不一樣了。我給聽成“親媽”了,后來就那么叫,弟弟妹妹也跟著叫。她起初沒在意,直到有一次我給她寫信,抬頭是“親媽”。她回信說:你叫我“親媽”當然好了,可是你自己的媽媽會怎么想呢?讓你叫我“七媽”,是因為你伯伯排行排第七。
南方周末:那你伯母為什么抱怨伯伯大男子主義?
周秉德:有一次是何香凝過生日,伯伯交代秘書:給何老太送一個花籃,以我的名義。七媽聽見就問:怎么就以你一個人的名義?我還做過她的秘書呢。伯伯趕緊說:對對對,有大姐,一塊兒。七媽還跟我說過,她一輩子不管錢,伯伯更是不管。有時候伯伯問秘書:我現在有多少錢?伯母聽見就很生氣:他連“我們”都不說,只說“我”,大男子主義!在那之后,她曾經交代秘書,她和伯伯分開記賬,到月底伯伯只剩兩毛六分錢。這個做法只短暫地實行過。
“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
南方周末:你提到伯父想寫一篇叫《房》的小說,他說過具體想寫什么嗎?
周秉德:那可不知道。伯父說他從小就感受到世態炎涼。家里已經窮成那樣,墻上還貼著條子,親戚的生日、祭日都在上面,到日子借錢也要隨禮。他恨透了封建社會舊禮教那個虛套子。
南方周末:他對父輩有極深的感情。
周秉德:是。1938年國共合作,武漢文藝界開會,他簡短發言就要告辭離場,那天我爺爺到漢口。虧得老舍先生把講話記錄了下來。他說:是暴敵讓我們分離,現在又是暴敵讓我的老父親被迫南來,生死離合,全出于暴敵的侵略;生死離合,讓我們更加團結。
南方周末:武漢轉移到重慶的三四年也是他們父子共處最長的一段時間,最后你的祖父得病,七媽親自侍奉左右,但伯伯并沒能送終。
周秉德: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當時他小腸疝氣住院,爺爺不久也住院了。伯伯在病床上還記掛著爺爺的生日,寫信囑咐七媽:如果老人要按正日子過生日,我可能還沒出院,如果他愿意等我,就晚點過生日。不過老人一般信老禮兒:晚過不吉利,那你就遷就他一下……沒想到爺爺在生日前一天去世,伯伯沒能見到最后一面。
南方周末:所以他是革命者,也是有情人。
周秉德:革命者應該是有情意的人。黃埔一些將領放出來,他找他們聊天,帶他們游頤和園,在大牌樓前合影。
南方周末:由于癌癥的折磨,周總理最后的時光非常痛苦,聽說他聽越劇來緩解癌癥的疼痛。
周秉德:這我不知道。當時我想去看伯伯,七媽說不行,中央規定親屬都不讓去,只允許她一個人去。我急了,七媽才讓我跟伯伯通電話,說了二十多分鐘,我怕他累,就匆匆掛斷。我從回憶文章中知道,他在病床上聽過總政文工團的《長征組歌》。他們給他專門演過一次,沒有觀眾,錄給他看。
他住院的時候,我送給他的小書簽,還有草編的茶杯墊,后來七媽都還給我了,留給我當“念想”。我結婚,七媽準備了很多東西,像嫁女一樣:緞子被面、毛毯、枕套,成對的茶杯,玻璃磨花的糖罐兒……伯伯的禮物是七媽在廬山含鄱口拍的風景照。我的床頭從來沒掛過結婚照片,一直就是七媽拍的廬山。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