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陽 洪明良
南音與中原古樂有血緣關系,清商樂和南音均特別強調商音。南音定音法自古遵從以“正工”為標準音的原則,南音工乂譜采用固定唱名法,用固定的譜字記錄南音的音高。“工”音常常作為管門的調式主音,并出現于樂段或樂句的結音上。在“工”音固定不變,而且為南音各調正音的情況下,換音轉調是基本手法。
泉州南音作為中國現存歷史最悠久的古音樂,保存著古老而又獨具特色的定弦法。“正工”(d?)作為南音的標準音,南音四管樂器的空弦音也均有“正工”一音。在南音的旋宮轉調中“工”音為關鍵音,并把它當作各管門的正音。可見“工”音在南音中的重要性,本文擬對“工”音的有關問題進行探索與思考,希望對南音的旋宮轉調與樂器演奏藝術等方面有所助益。
一、南音“工”音的歷史淵源
中原古樂遺響能存活于南音之中,這和歷史上的三次南渡有緊密關系,中原文化的傳入帶來了中原音樂文化。第一次南渡在東晉時期,公元308年即晉永嘉二年,八族衣冠入閩,對泉州音樂文化產生了重大影響。2006年在泉州南安豐州一帶發現東晉南北朝墓群,發掘出了幾方雕刻歌舞伎列隊和樂器的墓磚。墓磚的側面有六名手持不同樂器表演的歌舞伎浮雕圖像,樂器包括琵琶、阮咸等古樂器,表明東晉南北朝中原的音樂文化已傳入泉州,并成為泉州音樂文化的一部分。第二次南渡在公元907年至960年的五代中原戰亂時期,大批文人樂工隨著南渡移民來到泉州。第三次南渡在公元1127年至1279年的南宋時期,金兵入侵,大量北宋遺臣遺民入閩,同時帶來了中原音樂文化。南遷不僅帶來中原文化,同時帶來江左文化,如吳歌、楚謠。“引商刻羽”“引商刻角”是荊楚音樂與中原古樂移宮換調的特點,它同南音的宮調轉換理論十分相似。楚辭《宋玉對楚王問》里的“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在南音中是五空管的向上純五度轉調,并間以徵調出現的轉調現象。漢代劉向在《新序》中引作的“引商刻角”,這在南音五空管稱為“落貝”現象,由五空管C宮轉入管D宮的向上大二度轉移即轉入二級關系調。“引商刻羽”“引商刻角”的荊楚音樂和中原古樂的轉調現象,在南音正管五空管的【短相思】【醉相思】等曲牌中隨處可見,比比皆是。
《泉州府志》記有詩人蘇浚所作的詩“滿徑蒼蒼煙雨突,長空浪卷曉云沈。江頭不斷清商曲,留得春風與客心。”蘇浚為明萬歷年間晉江人,他的南音修養頗深。詩中所提到的“清商曲”就是南音。古時泉州南音即有“清商樂”之稱謂,南音與清商樂本是一脈同根,關系十分密切。①清商樂有一種十律六聲,與南音工乂譜的十個譜字和五聲六律非常相似,如譜例1。
清商樂最主要的調式為清商三調,即清調、平調、瑟調。《舊唐書·音樂志》:“平調、清調、瑟調,皆‘周房中曲之遺聲也,漢世謂之三調。”接著又提及楚調、側調,這五種調式“總謂之相和”。瑟調以宮為主,清調以商為主,平調以角為主。②相和五調同南音的五個宮調一脈相承,如圖1。清商三調以清調為主,它如南音管一樣地突出南音D宮一音,且多為商調式。五空管“落貝”現象往往出現頗具特色的管清商音階的旋法。
清商樂突出商音的地位,“以商代宮”是它最大的特點。它對先秦音樂以及漢代的相和歌做了較大的改革,去掉宮音(c?)的主導地位,用商音取而代之。我國著名的民族音樂理論家、中國音樂史學家洛地先生就提出“五音以商為君,商調式既是我國傳統音樂調式的主體,還是我國傳統音樂的主體”。③泉州南音亦強調“正工”(d?)一音,并以之為標準音。“工”音常常作為南音管門的調式主音,南音的“指”“譜”“曲”采用的調式大多以商調式為主。
二、南音固定唱名法中的“工”音
固定唱名法在隋前就已存在,早在公元前五世紀就已使用固定音名,在湖北省隨縣出土的古樂器文物曾侯乙編鐘與編磬上就標明了固定音名。晉代荀勖的笛調已運用固定唱名法,如太簇之笛,就能分別吹奏出D調的正聲調、A調的下徵調、G調的清角調。
中原文化在江左與吳歌、楚調、西曲一起交融發展,在閩南又結合了當地的民歌俚曲,形成了“以工為商”的南音以及以“正工”(d?)為標準音的南音工乂譜。自明清以來南音工乂譜一直沿用固定唱名法,傳統樂曲是用工乂譜記錄的。
南音工乂譜采用固定唱名法,與南音琵琶在樂隊中的指揮作用有關。琵琶既要統領協調樂隊,又要配合南音演唱的潤腔規律與速度力度變化。運用固定唱名法便于上四管的演奏,主奏樂器琵琶是以“工”音來定弦,特別是固定唱名法與琵琶的品位一致,演奏起來很方便。琵琶是南音學習者必須掌握的樂器,學習新樂曲必須先用琵琶熟悉,才可以演唱或演奏。
南音工乂譜的固定唱名法,是用固定的譜字記錄南音的音高。南音以固定調性質的“乂(c?)、工(d?)、六(e?)、思(g?)、一(a?)”五個譜字為基本音。這五個基本音分別作為商音時,可形成bB、C、D、F、G五個宮系統。這樣“工”音就分別為管D宮系統的宮音,為五空四管和五空管C宮系統的商音,為毛管bB宮系統的角音,為五空管G宮系統的徵音,為四空管F宮系統的羽音。必須理解南音五個基本音與五個宮系統的關系,才能掌握南音工乂譜的固定唱名法,特別在頻繁轉調的樂曲中,演唱或演奏時才能得心應手。
南音初學者必須向老藝師學習念嘴,通過口傳心授才能掌握工乂譜的固定唱名法。有些老藝師經過長年累月的練習,大量的曲目已經形成了固定的音高與速度,并能運用固定唱名法在四個管門熟練地表演同一個曲牌,關鍵是牢記標準音“工”音,“工”音固定不變,而且是南音四個管門的骨干音。比如《山險峻》工乂譜的曲目開頭標注【中滾】十三腔、緊三撩,樂曲中也分別標出十三個曲牌名,但工乂譜使用固定唱名法記譜沒有標明調式變化。《山險峻》開始以四空管進入,d羽調式,主音為“工”(d?)。全曲轉了十五次調,包括十一腔【錦板】的第126-127小節離調至管D宮系統的d宮調式,樂曲在140小節又回到四空管,d羽調式,全曲結音在“正工”(d?)。《山險峻》十三腔及轉調很復雜,樂曲很巧妙地把不同曲牌的大韻組合在一起,運用固定唱名法對于演奏或演唱就很方便轉調,如表1 。
三、南音旋宮轉調中的“工”音
南音的宮調變化,最常見的手法是向上轉到純五度調和純四度調,以改變原來的宮音與調高。南音樂曲篇幅如較短,宮調變化就較少或者不變。南音樂曲篇幅如較大,宮調變化也較大,音樂的對比作用就比較鮮明。南音正管五空管為C與G二個宮調系統相結合的管門,色彩性與功能性交替綜合運用,極大地豐富宮調的表現力。比如散曲《輾轉三思》是五空管,樂曲中連續的C宮系統與G宮系統轉換,形成了凄涼悲傷與憤慨激昂的鮮明對比。在《輾轉三思》的旋法中,宮角繞商現象比比皆是,在五空管的作品里,此現象隨處可見,如譜例2。
南音管門必須統一在南音常用的四個管門(五空管、五空四管、四空管、管)和五個宮系統(C、D、F、G、bB)范圍內。南音在“工”音固定不變,且是南音各管門正音的情況下,換音轉調是基本手法。換音轉調是對旋律中個別的關鍵音做些特定的變動,使得曲調的調式與調高產生變化,調式音階也相應變化。關鍵音是指確定宮調的骨干音,通過降低或升高一個或多個關鍵音達到轉調的效果。比如《山險峻》全曲共164小節,用了四個管門,分別為四空管(F宮系統)、五空四管(C宮系統)、五空管(C宮系統、G宮系統)、管(D宮系統),樂曲依托“工”音固定不變,又是這四個管門的正音,通過換音轉調來進行調式變化。從表1可看出《山險峻》在管門轉換處,采用前后兩調的調式不同,主音均為“工”音的轉調手法。這種轉調手法的【中滾·十三腔】還有很多,如《輕輕行》《冬天寒》《獻紙錢》《冷房中》等。
南音的“指”“譜”“曲”采用的調式大多以商調式為主。南音五個調式的色彩由暗淡到明亮的排列順序為“角調式—羽調式—商調式—徵調式—宮調式”。商調式是明暗色彩的折中,形成獨特的混合色彩,具有調式上的不穩定性。商調式稍加強屬方面,羽調式就容易立足,稍加強下屬方面,就轉向徵調式或宮調式 。④比如《山險峻》雖標注為d羽調式,但從表1 就可以看到作品的主體是以商調式為主。五空管部分為C和G二個宮系統的調式交換,前后兩調的主音不同,但同為商調式。
“正工”音(d?)在南音四個管門之中的作用非同小可,它是每個管門的調式主音或正音,常出現于樂段或樂句的結音上。如南音四大名譜特別強調工音。《四時景》和《八駿馬》各八個樂章以及《百鳥歸巢》六個樂章的結音均于“工”音上,這三首曲子均為五空管G宮系統的d徵調式。《梅花操》五個樂章連接方式運用“咬尾法”,以加強變化中的統一,前二個樂章的首音與結音均于“工”音上,第三樂章的首音也是“工”音開始。
南音的上四管樂器特別強調“正工”一音,以長音或重音在樂曲中反復強調。主奏樂器琵琶母線“ ”(d)的甲指在南音各管門中最為常見,既能突出音樂旋律又有節奏變化。琵琶“打乂”辨識度很高,是南音富有特色的動機,有著特有的節奏型和音高,“打乂”常常落音在“工”音上,管的《出漢關》“打乂”最多,共出現了17處,《四時景》各章結束時均出現“打乂”。二弦在演奏上有嚴格規定,除了品管二弦的外空弦子線“正工”必須采用推弓,里弦則一概采用拉弓,推弓的音響效果特別明亮、清晰,以強調“正工”一音。
四、南音定音法中的“工”音
南音有一套完整、嚴格、科學的定音方法,“以工定音”是南音定音法,自古藝師們恪守這一準則。南音工乂譜有“冇工”( )、“三線工”(Ⅲ工)、“二線工”(入工)、“正工”(工)、“高工”(仜)之分。南音必須以“正工”定音,即南音正管五空管的商音(d?)為標準音,南音樂器比實際音高高一個八度。南音的定音種類繁多,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洞管定音法
洞管定音法,是最為傳統,最具代表性的定音法。洞管定音法一般由洞簫吹奏“正工”(d?)一音,琵琶的子線、三弦的中線、二弦的子線先后被校對,只有找到共同的標準音“正工”后,方可各自校對其他弦。比如琵琶校正子線的空弦音“正工”后,才可低八度校正母線空弦“ ”(d)音,并以四、五度關系分別校正三線空弦音“士”(g)與二線“下”(a)。⑤圍繞著“正工”,洞簫有時吹奏出略帶裝飾性的旋律予以定音,俗稱“繞簫”。這種靈活的定音現象,把上四管的四件樂器的空弦音及南音古音階都包括其中,如譜例3。整弦后的空弦音分別為琵琶(d、g、a、d?)、三弦(a、d?、a?)、二弦(g、d?)。
(二)品管定音法
南音的“指”與“曲”都可以用洞管或品管來演奏。品管又稱品簫、笛子,其音高要比洞管高一個小三度,即洞管的“乂”(c?)等于品管的“下”。“以乂作工”是它最大的特點。琵琶、三弦、二弦均必須重新整弦,琵琶與二弦均調低一個大二度,三弦調高一個小三度。更弦后琵琶、三弦、二弦音高如譜例4。
品管定音法和洞管定弦法保持一致,琵琶、二弦先校好子線,方可校對其他弦。三弦略有改變,由原來的先校中線改為先校子線。比如琵琶根據品管“下”(c?)音校正子線的空弦音“下”(c?)后,才低八度校正母線空弦音(c),最后校正二線空弦音(g)與三線空弦音(f)。
(三)“噯仔指”定音法
“噯仔指”俗稱“下四管”,“噯仔指”的定音法同屬于洞管的定音法,不同的是,噯仔替代洞簫作為主奏樂器。由司噯者先吹奏“正工”,其他樂器才依次校之。
(四)管定音法
在演奏管作品時要用管定音法,在琵琶的管的定音法中,子線、母線、二線與洞管定音法一樣,校正三線是以子線第三象“”(#f?),來校正三線空弦音(#f)。
(五)毛管定音法
南音最特殊的定音現象為“譜”的《三不和》與《四不應》,泉州南音藝師遵循傳統習慣,要把這兩曲連綴演奏。這兩樂曲屬于洞管定音法,但必須重新整弦。
《三不和》屬四空管(F宮系統),琵琶母線、三線須調低一個大二度,二線及子線不變,整弦后的琵琶空弦音分別為(c、f、a、d?)。琵琶還另有一法,即母線、三線、二線各調低一個大二度,而子線不變,空弦音分別為(c、f、g、d?)。二弦也應調低一個大二度,內弦與外弦的空弦音分別為(f?、c?)。洞簫及三弦則仍采用正管定音。
《四不應》屬五空四管(bB宮系統),它的定音法更復雜,四管樂器必須重整其弦。洞簫以“乂作工”,即“乂六作士”,其他三件樂器照此類推,低一個大二度便是。整弦后空弦音分別為琵琶(c、f、g、d?)、三弦(G、c、g)、二弦(g?、d?)。
重新整弦后的《四不應》其實際音高由C宮轉為bB宮,在南音的管門稱毛管。傳統的南音四個宮系統(C、D、F、G)增加了一個bB宮系統,因此南音實際上應為五個宮調。由于洞簫“以乂作工”,所以四管樂器在演奏上仍沿用五空四管的演奏傳統。南音“指”《妾身受禁》首段也屬于毛管,此管門多用于“以乂作工”的品管定音法的戲劇樂隊上,在南音“指”“曲”“譜”中并不多見。⑥
五、結語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9年把南音正式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中,南音博大精深的內涵和藝術價值得到了肯定,以“正工”為標準音的南音亦可稱之為我國傳統音樂寶庫中的珍品,其采用的固定唱名法、定音法,以及南音的調式、旋法、演奏等方面無不強調“工”一音,這一獨具特色的曲譜手法,既承襲了古風,又在千百年來的傳承和發展中融合了各種音樂文化,形成了具有中原古樂遺韻的文化表現形式,也成就了這一閩南文化藝術瑰寶——南音。
注釋:
①洪明良:《泉州南音探究》,閩南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80-85頁。
②孫繼南、周柱銓:《中國音樂通史簡編》,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55-56頁,第62頁。
③洛地:《商—清商—樂》,載于《中國音樂》2007年第2期,第70-76頁。
④楊天錫:《為漢族民歌曲調配置四部和聲》,中央音樂出版社,2013年,第14頁。
⑤曾家陽:《泉州南音琵琶教程》,廈門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3-15頁。
⑥洪明良:《泉州南音探究》,閩南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88-89頁。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7年泉州市社會科學規劃課題項目“泉州南音散曲的曲韻特點”的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017H03)。
(作者:洪陽,泉州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洪明良,泉州南音藝術研究院高級教師)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