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兆勝
近現代以來,“散文”作為一個現代概念,逐漸被接受,并與詩歌、小說、戲劇一起,成為文學的門類。然而,圍繞“散文”出現的各種命名可謂多矣,其復雜程度更是超出想象。這是一個一直被人忽略,也缺乏研究的領域。余光中就曾直言:“散文就是散文,誰都知道散文是什么,沒有誰為它的定義煩心。”[ 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余光中散文選集》第1卷,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327頁。]這是對“散文”命名的無所事事。今天,是超越傳統認識的時候了,我們應從“散文”命名著眼,進入散文內部,理解其創作和研究情狀,并反思一些關鍵性問題。
關于詩歌、小說和戲劇的“名目”一定不少,但恐怕很難與“散文”比肩。我們常見的散文名稱有:抒情散文、議論文、記敘文,還有隨筆、小品文、雜文、隨感、演講、書話散文、日記體散文、游記、回憶錄等。但這些遠不能概括散文的名稱。除此之外,“散文”名稱還有很多,可謂不一而足。我們可從以下方面進行歸類和分析,從中可見“散文”概念的發展和延伸。
從時間上看,散文的命名有:新散文、新潮散文、新銳散文、新感覺散文、新世代散文、兒童散文、青春散文、新生代散文、老生代散文、五四散文、抗日戰時散文、十七年散文、“文革”散文、新時期散文、新世紀散文、古代散文、現代散文、當代散文、傳統散文、二十世紀散文,等等。在此,“時間”在散文上被打上了深深的印痕。
從空間上看,散文有下列命名:西部散文、孤島散文、鄉土散文、田園散文、都市散文、海洋散文、星空散文等。這些稱謂主要從空間上給散文以明確規范。
從學科專業上看,散文的名稱有:政治散文、經濟散文、歷史散文、文化散文、科學散文、軍旅散文、藝術家散文、網絡散文、學者散文、報人散文、報章體散文、攝影散文、地理散文、植物散文、動物散文、校園散文、園林散文、官員散文等。像梁衡的散文即被稱為“政治散文”,吳冠中、黃永玉、范曾等人的散文被歸入畫家散文。
從性質上分,散文的稱謂有:美文、知性散文、親情散文、幽默散文、小散文、大散文、純散文、絮語散文、女性散文、小女人散文、小男人散文、鄉情散文、大品散文、現實主義散文、浪漫主義散文、現代主義散文、后現代主義散文、后散文、新新散文、生態散文、綠色散文、性靈散文、在場主義散文、詩性散文、詩的散文、詩化散文、平民散文、市民散文、大眾散文、主流化散文、非主流化散文、硬散文、軟散文,等等。這是給散文“定性”,往往更強調散文的內涵特征和精神氣質。孫紹振甚至提出“審美散文”、“審丑散文”和“審智散文”三個概念,從性質上對散文進行“三審”之區分。
還有混合式的散文命名,如新藝術散文、新媒體散文、大文化散文、文化大散文、大歷史文化散文、新學人散文、小說家散文、新隨筆,等等。翁禮華則出版名謂“歷史財經散文”集。這些稱呼是將時間、空間、專業甚至性質合而為一的命名方式,是一種五味雜陳的“混搭式”散文命名。當然,也有用地名、人名定義散文的,如公安派散文、竟陵派散文、桐城派散文、港臺散文、華人散文等。
如將散文比成一棵春天的樹,它在春風中搖曳生姿,長出片片耳朵般的葉子。這些葉子就是那一個個“散文”命名,它們靜聽大地與天空發出的各種信息。我們對散文的各種稱謂也可能有感覺,但將它們匯集起來,其壯觀景象一定令人驚詫。其實,每個名字后面都有一個故事,也都有前因后果,也包含著更多生命的感知,以及難以言說的內容。
對上述“散文”命名,我初略做了分類,有的恰當,有的也不一定。不過,它們在時空、空間、專業、性質以及綜合的維度,展示了自己的風采,也顯出一個整體性景觀。除此之外,我們還可進一步思考其特點與規律,一定程度可對其進行透視、燭照和較為深入的理解。
豐富多彩中有類同化傾向,這是“散文”命名的第一個特點。以往還只是一種感覺,即關于“散文”的命名多而雜;經過研討,其包羅萬象的景致令人嘆而觀止。一個“散文”概念,何能生發出如此多的名稱,能形成山豐海富的存在?有的命名呈細致入微之變,反映了對于散文不同側面、內涵、性質的獨特理解。以“大文化散文”、“大歷史文化散文”和“文化大散文”為例,它們雖都以“大散文”為軸心延伸出的多個維度,但之間顯然有所不同。如再結合賈平凹提出的“美文”也是“大散文”,情況就變得更加多彩多姿、變化多樣。另外,如將這些關于“大”的散文概念,與關于“小”的散文命名,結合起來考察,那就更加意味深長。“小”的散文就包括“小散文”、“小女人散文”,但與之相關者卻并不簡單,它帶有某些悠長的連綴與牽扯,可將“散文”的命名擴而大之。比如,有人將“小女人散文”、“大散文”與葦岸散文進行比較,于是提出:“由于葦岸傾向于散文文字的簡約、準確、生動、智性,崇尚以最少的文字,寫最大的文章,所以葦岸在時下‘小女人味散文特濃、抒情正達到泛濫的散文語境中,呈現給人的是一種嶄新的閱讀感覺。”[ 徐迅:《葦岸:大地的理念》《人民代表報》1996年5月29日,參見馮秋子主編:《未曾消失的葦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46頁。]與否定“小女人散文”不同,還有人懸置價值判斷,將新媒體散文與“小女人散文”和“小散文”等量齊觀:“有人將新媒體散文稱之為‘小散文,而幾年前還將黃愛東西等人的文章命名為‘小女人散文,如果不計較其中的價值判斷,我認為稱之為‘小是大體準確的。”[ 王義軍:《序言:新媒體散文的時代》,見王義軍主編:《2001年最佳新媒體散文》,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頁。]有趣的是,王義軍還將有“小女人散文”之稱的黃愛東西的散文,列入新媒體散文。不過,也應看到,“散文”命名中的同質化傾向突出,如新潮散文、新銳散文、新感覺散文與新散文之間就較難區分,大致是一個散文概念,在多樣性中有同語反復。
在明晰劃分中有形式主義傾向,這是“散文”命名的第二個特征。以一定標準將“散文”進行命名,有清晰、明快、易記的優點,但也有過于直接、表面化、簡單化之嫌。這就造成當前的“散文”命名缺乏思考,也少有思想含量和現實針對性。如以學科方式對“散文”進行命名就有這樣的特點,科學散文以知識、思想、理性見長,那么對之與文化散文、知性散文如何進行區分?梁衡主要以政治家為描寫對象,其散文也被稱為“政治散文”。在此,散文概念是明確了,但卻有些過于形式化。那么,政治散文與官員散文怎樣區分,二者有何異同?還有地理散文、校園散文、攝影散文等稱謂,都顯得過于簡單直白,劃分的意義不大。
“命名熱”的爆發呈現出隨意性和無序狀態,這是“散文”命名的第三個特點。縱觀一個世紀以來的“散文”命名,有三個階段最為突出:一是“五四”前后,二是20世紀三十年代,三是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尤其是新世紀前后的“散文”命名呈爆發式增長,各種各樣的名目層出不窮。對于“散文”命名的熱衷追求,反映的是散文文體意識的自覺,也是散文地位得以提高的表征。這也是為什么,九十年代以來,以余秋雨為代表的“大文化散文”能直接走上文學舞臺的前臺和中心,甚至有風靡世界之勢,至少在華人世界成為時尚。雨后春筍般的新概念、新術語使“散文”這一文體光彩照人,令人稱羨。與此同時,也要清醒認識到,整體而言,“散文”命名的極不平衡。不要說,21世紀前后與“五四”、三十年代極不平衡,也不能相提并論;就是在21世紀前后這段時間,也存在較大差異。似乎在百年中國散文發展進程中,雖有命名的爆發,但無規律可循,更缺乏理性自覺和科學推進。不僅是新時期以來的“散文”命名比較隨意和感性,在五四時期與三十年代也缺乏理性探討和自覺的學科意識。當然,這種在爆發中的隨意與無序,從一個角度也正詮釋了百年中國“散文”命名的演進軌跡。
這就形成“散文”命名的復雜性、多樣化、隨意性、感覺式的特點,也導致科學辨析意識和推進能力的缺乏,像廣闊沙漠上空不斷有烏云翻涌而來,但真正能下雨的地方并不多見。這也是為什么,散文理論和散文命名雖不乏一塊一塊兒的綠洲,但仍未改變整體上的沙漠化狀態。
今天,對于“散文”命名,整體而言還處在不理想狀態。因為其中存在的模糊不明甚至混亂,不要說無法引領散文創作,就是給予合理解釋就難,更不要說具有學科的規范性、科學性和權威性,以及在整個文學和社會中產生巨大輻射與影響了。究其因,我認為有以下幾點最為重要。
首先,是“散文”命名主體的限度。如簡單概括,為“散文”命名者主要有兩個主體:一是作家(主要是散文家),二是學者(包括學者散文家)。對前者言,他們的長處是有創作經驗,加之敏感多情、直觀快捷,所以容易給“散文”命名,這也是為什么不少散文名稱是作家提出的。不過,由于作家相對缺乏學科規范和理論知識訓練,也缺乏文學史、散文史背景,更缺乏史識、史觀、史膽,這就造成其命名主要建立于感性、感覺和體悟上,難有高度概括力和成為經典話語,也往往經不起推敲。更重要的是,不少“散文”命名不是由散文家,而是由小說家、詩人完成,這就形成一種更大的隔膜。就后者言,許多學者往往缺乏散文創作經歷,其概括和分析就容易跑偏或不得要領,從而導致命名不接散文創作的地氣。如有學者這樣概括中國現代散文十大流派:1.“直派”散文,指那些“長篇議論文”;2,“辣派”散文,以魯迅為主將;3,“閑派”散文,以周作人為盟主;4,“澀派”散文,以俞平伯散文為主;5,“真派”散文,以朱自清等人成就最高;6,“感傷派”散文,以何其芳為主;7,“鄉土派”散文,主要包括沈從文、李廣田等人的散文;8,“仙派”散文,以許地山、豐子愷散文為中心;9,“幽默派”散文,以林語堂為主將;10,“科學派”散文,以顧頡剛為代表。[ 席揚:《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中國現代散文名家新論》,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4年,第290—291頁。]應該說,這樣為“中國現代散文”命名,給人不少啟發,也不乏學理性和想象力;但其最大問題是與散文之“隔”,有時還不止“一墻之隔”。因為略有創作經驗的作家都知道:“真”是散文的生命線,不只是朱自清,所有散文都需要如此;“直派”散文除了“長篇議論文”,難道被概括為“辣派”散文代表的魯迅不也是夠“直”的嗎?他不應屬于“直派”散文家?因此,只用一些概念,而無散文創作實踐作支撐,尤其不能深得散文三昧,就易形成“套用”甚至“征用”的情況。
其次,傲慢、偏見、無知必然限制“散文”命名的提升。無論是作家還是學者,往往有一個最大的局限就是缺乏研究性,即不顧別人的成果,也缺乏對他人的尊重和善意,更失去必要的耐心和傾聽能力,從而導致交流、對話、借鑒渠道的閉塞。以在北京大學舉行的“中國散文論壇”為例,這本是一個很好也非常開放的平臺,所請也多是國內知名作家和學者。然而,從其對話來看,并不令人滿意,因為其中充滿傲慢、偏見甚至“無知”。如陳平原面對年長學者、散文研究專家、散文家林非的發言,有這樣的話:“我是最后一個‘補臺,既然安排我在林老師后面講,我就要把林老師的話接過來繼續說。首先,我看到林老師在強調‘小散文也就是‘抒情式散文,我認為散文界只是學界的一個小部分。有關林老師提到的那個有關‘大散文和‘小散文,我不同意!(掌聲)”[ 陳平原:《散文的四個問題》,江力、瓊虎主編:《中國散文論壇——散文名家之講演、評析及作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6頁。]這樣的看法直率有之,但強烈的火藥味和自以為是不言而喻。在《問與答》中,林非則是這樣表達己見:“我同意陳老師(指陳平原,筆者加)的意見。”“我補充一句,陳老師喜歡‘大散文,和我不一樣,我希望兩種都得到發展。”因為在這之前,林非的講演有這樣的話:“也有的評論家要求‘凈化散文,大概是不喜歡廣義散文的藝術性不強,因而強調狹義的散文非常重要。我個人的看法是兩者都不能舍棄,但是從提高藝術水準與審美愉悅的角度而言,更傾向抒情意味強烈的散文,也就是狹義的散文。”[ 林非:《讓作品活在讀者心里》,江力、瓊虎主編:《中國散文論壇——散文名家之講演、評析及作品》,第68、65頁。]與陳平原相比,可見林非一直彬彬有禮,尤其強調包容性和對話性。還有卞毓方,他說:“我是很反感把我的文章歸入‘大文化散文里面的。我的文章的‘大是滲透在‘骨頭里面的,不是由文章的長短來決定的。”他又說:“少年人是不怕‘狂的,少年人比的是‘才氣;中年人比的是‘學問;而老年人比的是‘人品。”[ 卞毓方:《“美”和“妙”——我的散文觀》,江力、瓊虎主編:《中國散文論壇——散文名家之講演、評析及作品》,第121、123頁。]其實,將“大文化散文”作長短理解,只是膚淺之見;所謂“‘大是滲透在‘骨頭里面”,是最根本的,也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常識。卞毓方如此將自己與“大文化散文”分開,說明他的見解并不高明,還流露出一種氣盛和狂傲。當然,卞毓方關于“少年、中年和老年”的“才氣、學問、人品”之論,表面看是驚人語,細加思量則是站不住腳的,亦屬怪論。因為王安石的《傷仲永》說的就是少年“使才”之弊,所謂的“江郎才盡”。比“學問”的中年人難道就不需要“人品”,而非要等到“老年人”?從中可見,卞毓方的局限。另外,“新散文”成為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一個熱詞,它得到最廣泛的運用,不少人往往以創新自居。其實,早在1926年,周作人就反復使用“新散文”這個詞。他說:“我相信新散文的發達成功有兩重的因緣,一是外援,一是內應。”“重復地說,新散文里這即興的分子是很重要的。”“新散文里的基調雖然仍是儒道二家的,這卻經過西洋現代思想的陶熔浸潤,自有一種新的色味,與以前的顯有不同。”[ 周作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張明高、范橋編:《周作人散文》第2卷,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第320-321頁。]周作人與后來的“新散文”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如不追根溯源,并進行比較研究,就無法說清當下的“新散文”概念。
再次,散文的復雜性與研究難度制約了“散文”的命名。客觀而言,散文確實難以命名,這是因為:一是散文文體相當復雜,無法歸入詩歌、小說、戲劇的都被當成散文,這就帶來散文的“雜”與“亂”。二是散文缺乏理論界定,也沒有深厚的前期研究成果作支撐,這就導致長期以來的散文研究還處于初創期,許多方面都難定論。三是現代散文文體處于古今中外的復雜關系中,它不像詩歌、小說、戲劇更多受到西方影響,模仿的痕跡也重,所以往往不容易命名。總之,迄今為止,散文研究還沒穿透散文這一文體的堅硬外殼,更不要說進入其內部。
目前的“散文”命名雖不盡如人意,但仍有些方面值得肯定,更有不少地方需要進一步探討和提升。只有立足長遠和確立未來發展目標,“散文”命名才能走出誤區,進入一個更加開放、自覺和美好的境地。
創新性是“散文”命名的關鍵與要點,也是未來的發展方向。就當前的“散文”命名來說,創新性含量不高,多為人云亦云,隨意性和重復性較強,辨識度與標志性明顯不足。今后應在此方面加大力度,真正找到獨特的“這一個”有價值的名稱。如韓小蕙曾高度重視散文創新,也希望以創新給散文命名。她提出“另類散文”、“異類散文”概念,并認為:“所謂‘另類散文的稱謂,也許不妥,其實我的意思是‘創新散文——與時下散文不同的、一種全新的、或半新半舊的、或有一些創新因素的那些新式文章。”[韓小蕙:《太陽對著散文微笑——新散文十七年追蹤》,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第86頁。]基于此,她非常推崇黃集偉散文的創新性。在此,另類散文和異類散文雖還有些模糊,概念范疇過于寬泛,但標識性含量明顯增強。還有“復調散文”和“原散文”這兩個概念值得關注,因為在眾多“散文”命名中,這種稱謂頗有新意、內涵、張力,是古典與現代的散文、文化觀念之交織,當然也有簡單易記、獨特標識性強的特點。比如,魯迅《野草》就可用復調敘事進行研究,也可將之歸入“復調散文”之列。又如,葦岸散文《大地上的事情》具有內容和形式的雙重純粹,可稱得上是“原散文”的典范,這為深入理解作家作品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創新點。余光中強調“創造性的散文”重要性,并堅決反對“花花公子的散文”和“浣衣婦的散文”。他說:“花花公子的散文,毛病是太濃、太花;浣衣婦的散文,毛病卻在太淡、太素。”[ 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余光中散文選集》第1卷,第327、332頁。]這樣的“散文”命名雖仍有些模糊,但形象生動,不乏創新性。
增強學科意識和研究性,尤其要以歷史、發展的眼光看待“散文”的命名問題。由于大多數“散文”命名太過隨意,且是無學術史背景的作家憑感覺提出的,這就使其失去范式和經典性,很難有穩定性和長遠性發展。以“幽默”一詞的翻譯為例:當年漢譯“humour”一詞,曾有各種譯法。王國維將它譯為“歐穆亞”,李青崖譯為“語妙”,陳望道譯成“油滑”,易培基譯作“仇罵”和“優罵”,唐桐侯譯為“諧穆”,而最后留下的只有林語堂的“幽默”譯法。[ 郝雁南:《“Humour”詞義研究與翻譯》,《外語藝術教育研究》2014年第2期。]對于“散文”命名也應作如是觀,尤其要有學術的嚴謹態度。比如,在今天的“散文”稱謂中,人們可能都知道“小品文”,但知道“大品”的就不多,更不要說“新小品文”了。這就需要具備學術史背景和研究能力,否則就會被各種各樣的“品”搞糊涂,也難有命名的創新。早在20世紀三十年代,茅盾就提出:要“寫出包括宇宙之大”、充滿現實生活氣息、能夠“振發讀者的精神”的“新小品文”,來跟“專論蒼蠅之微的小品文”展開“比賽”。[ 茅盾:《關于小品文》,參見俞元桂:《中國現代散文十六家綜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3頁。]這與魯迅所說的“生存的小品文”和伯韓所稱的“生活的小品文”一起構筑起“小品文”命名的多樣化格局。另如,對“新散文”的提法,大家往往眾口一詞,尤其在非學者那里,很難有所突破,從而造成這一命名的尷尬和似是而非。實際上,如能從20世紀20年代周作人使用“新散文”這一概念開始,越過千山萬水來到21世紀,我們就會發現它已有新的發展,也獲得了重大突破,這就是段建軍提出的“新散文思維”。與許多所謂的“新散文”視野有限不同,“新散文思維”上接周作人的“新散文”,后經各種創新,于是進入一個更加廣闊、系統、深厚的理念中。作者認為:新散文思維經歷了社會反思、文化尋根、生存探索后,又有所謂的新銳散文、網絡散文等。不過,所有這些散文“都突出了一個‘新字”。這包括思維新、切近生活、群眾性三個方面。具體而言,新散文思維包括以下方面:由外向內探索人心靈世界的思維方向;圍繞一個核心,多向展開,立體探索的思維態勢;跨文體寫作不受拘束的思維境界;知性聯想與想象、情感與理性交融的多重思維空間;個性、自由、率真的思維風格等。[ 段建軍、李偉:《新散文思維》,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8—99頁。]這樣的研究態度與縝密思維,使其“新散文思維”有所細化和突破。陳劍暉提出“詩性散文”,并從精神詩性、生命詩性、詩性智慧、詩性想象、文化詩性、詩性品格、敘述詩性、詩性意象、詩性意境、詩性語言等多個維度進行探討,是一種基于學理研究的高度的理論概括。
為“散文”命名時,既要重視感覺、感悟,更要有科學的理論與方法。“心”與“腦”是人類活動的兩大元素。在“散文”命名中,我們要善用其法,避免走極端。過于注重感覺,忽略具體邊界和科學定義,“散文”命名就會過于模糊,甚至落空。如有學者提出“意緒散文”這一概念,初看起來它頗具新意,但細想則缺乏科學性。他說:“新的散文流派,有人稱之為新散文、新潮散文、現代散文或朦朧散文、虛幻散文。對于上述多種命名,本人以為或失之于籠統,或失之于偏狹,倘冠之以嘉名,當以意緒散文為妥。”他又說:“意緒散文,思維軌跡模糊、朦朧,是一種意緒的漾溢與皴染,有時甚至是一種潑墨或大寫意,來去自如,顯得十分瀟灑。它的思維往往變幻莫測,呈橫向發展,多聯想,多跳躍,像晚風一樣悠忽,像浮云一樣散淡。其中許多文章,漫無明確的主題,信馬由僵,如夢如幻,似真如幻,似真似假,顯示了一種自在的心態,給人以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與此同時,在虛與實之間,真與幻之中,造成了散文意蘊的多義性,形成一種含蓄、蘊藉、豐富、浩大、靈動的內涵,有的還給人以一種聯綿抑揚的音樂旋律感。”[ 奚學瑤:《散文的傳統與現代化》,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第120—122頁。]這一概括顯然是了解學術史,有研究和了解散文;但其最大問題是,在“意緒散文”的命名中仍是一頭霧水,邊界不夠明確,沒形成標識性概念。
為“散文”命名并非易事,它是一項要求極高的理論活動。今天,由于篇幅所限,還只是拋磚引玉;但通過提出問題,進行一些梳理和反思,恐怕會有一定的價值意義。至于更加深入的研究,也只有等待他日或由他人繼續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