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姝
2019年伊始,令人期待的“先驅之路——留法藝術家與中國現代美術(1911—1949)”大展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開幕。這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展覽,觀眾第一次得以通過繪畫原作看到這些藝術家以群體面貌亮相。展覽給人的初印象是,作品風格多樣。當真正看到這個展覽,觀眾會發(fā)現,此次呈現的是一個具有多重釋讀空間的展覽。
因為要展現早期留法藝術家的集體面貌,涉及很多個體,所以在展覽中觀眾不僅看到了許多重要的且名聲在外的藝術家,例如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吳作人、常書鴻、呂斯百、龐薰琹等;也看到了許多作品流傳并不甚廣的藝術家,比如吳法鼎、司徒喬、韓樂然、唐一禾、王子云、方君璧、周碧初、李瑞年等;更有些鮮被史論研究論及的名字,如王如玖、謝投八、郭應麟、曾一櫓等;當然還有近些年被大眾重新認識的藝術家,特別是潘玉良和常玉。但是,由于種種歷史原因,或因為作品流傳庋藏所限,無法呈現出所有留法藝術家的作品,所以展覽策展團隊在“中國留法藝術學會”專題展尾聲處安排了一面照片墻,把“中國留法藝術學會”藝術家的個人照片陳列在一起,有的藝術家至今已經連照片都難以找尋,只在照片處留下了藝術家的名字以示紀念。

呂斯百 《野味》 布面油畫 63cm×53cm 1932年

吳作人 《男人體》 布面油畫 150cm×80cm 1931年
整個展覽中,“中國留法藝術學會”特別展非常具有代表性,展覽以曾經在20世紀30年代至20世紀50年代中國旅法藝術家自發(fā)組建的“中國留法藝術學會”史實作為一個切入點,重點展示曾經入會的留法藝術家在法國及歐洲各地的活動。展覽展出了該會的章程、活動的合影照片、國內的《藝風》雜志對這個群體的藝術家的介紹,等等,通過這些史料觀眾得以了解這群藝術家曾經的集體活動和重要展覽,以及他們之間的交往和交流,以此可以看到抗戰(zhàn)期間歸國的藝術家和仍留他鄉(xiāng)的藝術家通過實際行動支援國家、對國家和同胞的深情,這個小“章節(jié)”通過有點有面的展示,讓留法藝術家群體的形象更加鮮活。
整個展覽的策展結構中,所有參展的留學法國的中國現代藝術先驅們的作品,并非按照前述的重要性和熟悉程度被安排于展廳中,而是依據他們留學法國的大致時間展開展覽的敘述路線。觀眾走在展廳中,時而看到熟悉的藝術家作品,時而又會“偶遇”陌生的名字。這種觀展感受,有如瀏覽歷史的銀河,有最耀眼的星辰,也有若隱若現的星星,還有些微弱到幾乎不見的光點,這也是真正的歷史生態(tài)。但或許某一天,遙遠的光線抵達了地球,我們會重新看到那顆曾經黯淡的星,亦如我們今天會“重新發(fā)現”一些被歷史掩埋的藝術家。在此之前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剛剛落幕的藝術家李瑞年的展覽,使很多人驚嘆為何這個藝術家之前會消失于公眾的視線,不被許多人所知。

劉海粟 《巴黎圣心院》 布面油畫 73cm×60cm 1931年
本次展覽專門開辟了留法的現代雕塑家的專題展區(qū),這是近年來國內展覽中不曾見到的。以往學界對中國現代雕塑的關注不夠,而將更多的研究力量匯集到對油畫家的研究上;對于雕塑,常見的研究也更多是從研究少數幾個特別知名的雕塑家入手,給他們做個展;普通觀眾對于現代雕塑家的熟悉程度可以說非常之低。實際上,在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布扎”體系里,繪畫、雕塑和建筑都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留法學習雕塑的中國現代藝術家并不鮮見。如此系統(tǒng)地梳理留法雕塑家及學習雕塑的藝術家的展覽,在國內極少見。唯一遺憾的是,展覽現場雕塑作品的數量比較有限,但策展團隊盡量使用視頻、全息影像等現代方式來彌補這一缺憾。
展覽“先驅之路——留法藝術家與中國現代美術(1911—1949)”中,那些并不被今日之觀眾所熟悉的藝術家及其作品,恰成為展覽的一大亮點。如果說,為個別被遺忘的藝術家做個展,會囿于材料、評價等原因而很難成形,那么把他們放之于“留法”這樣一個宏大的時代背景之下,與一些為觀眾熟悉的藝術家及其作品同時并列,穿插其間,一方面對普通觀眾而言,展覽的節(jié)奏產生了變化,另一方面對于研究者而言,更加提供了還原歷史的互文關系,有益于學界進一步深化對這段歷史參與者的橫向比較和認識,這也是一個展覽從直觀視覺上提供歷史敘事的一種方式。
其中,比徐悲鴻還要更早留學法國的王如玖,以及稍晚些的謝投八、郭應麟,這些名字對于一般觀眾而言可以說相當陌生,甚至對于不熟悉地方美術的學者而言也是如此。王如玖出生于天津,早年在法國學習軍事,后改習油畫,再轉學雕塑,師從法國著名雕塑家布德爾(Emile Antoine Bourdelle),回國后他的身份更多是一個雕塑家。展覽中他的一件油畫肖像畫作,于2018年首次現身于國內拍賣市場,由此掀起了王如玖作品歷史研究的一角。謝投八、郭應麟和展覽中出現的周碧初,都是在1918年接受了現代西式教育,畢業(yè)于集美中學的第一批學生。謝投八曾先期留學于菲律賓大學美術學院,之后到法國學習藝術,歸國后,于1941年參與創(chuàng)辦福建師專藝術科,為當地美術教育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成績。展覽中展出了他的兩件花卉靜物,雖尺幅不大卻生動精妙。郭應麟是出生于印尼的華僑,早年隨父歸國,后來曾到菲律賓大學課余學習美術,再赴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專科學校學習,是第一位獲得學校獎狀的中國學生。抗戰(zhàn)期間他曾和謝投八一起任教于南洋美術專科學校——兩人都是使中國現代美術教育對南洋造成影響的杰出貢獻者。由于郭應麟長期生活在東南亞地區(qū),身故后轉交回國的作品許多都下落不明,因此展覽中只見到他的三件臨摹作品。從地域來看,認識謝投八、郭應麟和周碧初等福建籍藝術家及其對東南亞藝術的影響,重新發(fā)掘王如玖和李瑞年這樣的津籍藝術家,在我看來,又是展覽所暗藏的觀察中國現代美術史的一個“地域性”視角。
展覽中還有一處別致的安排,即將龐薰琹、常玉、張弦、劉海粟的作品放在同一個小廳中。常玉的作品位處展廳中央,張弦和龐薰琹的作品在常玉的兩側。因為這兩位都是常玉的好友,深深受到過他的影響。張弦和劉海粟亦是好友,在巴黎的時候就常常一起活動。歸國后,張弦、龐薰琹和劉海粟也都是“摩社”成員,前兩者是現代主義美術團體決瀾社的中堅力量。對于學界來說,龐薰琹很是熟悉,一般觀眾對他的認知程度可能相對有限。而對于常玉的“重新發(fā)現”,得益于近些年拍賣市場的推動。但對于張弦,多數人都會感到陌生。通過展覽中所展出的張弦的作品,讓我們驚訝地發(fā)現,張弦的作品和他那些知名的好友相比,自成一格,頗有風韻。
展覽所匯集的所有藝術家中,赴法經歷各異,有的得到官費支持或自費赴法,進入過專業(yè)美術學院學習成為正規(guī)留學生;有的則是以赴法游學考察為背景,同時游歷歐洲各地,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劉海粟。
還有一位出現在留法大展中的藝術家董希文,他是唯一一位從未踏足過法國土地的“留法”藝術家,他在1939年從國立北平藝專畢業(yè)后,經選拔進入越南河內巴黎美專分校學習,以這樣的方式受到法國古典繪畫技法的傳授和影響。

龐薰琹 《地之子》(初稿) 水彩 45cm×37.2cm 1934年 龐薰琹美術館
留法藝術家中,除了因其傳奇身世而出現于影視作品、廣為人知的潘玉良,還有諸如唐蘊玉、方君璧、蕭淑芳、張賢范(張悟真)等其他女性藝術家。唐蘊玉由于晚年到美國生活,而逐漸被遺忘,但展覽中出現的作品卻證明了她當年與潘玉良齊名的個人才華。方君璧曾由于其丈夫曾仲鳴與汪精衛(wèi)關系緊密,而被牽涉進政治漩渦,但她在繪畫上的才情和修養(yǎng)十分出眾。展覽中她的作品(《恂恂》畫的正是汪精衛(wèi)的四女兒,《汪文斌》畫的則是汪家三女兒)流露了這層私人關系,這是留存下來的一份珍貴的歷史資料。蕭淑芳長期以來多以吳作人妻子的身份為人所知,實際上她自己也是一位出色的畫家,透過參展作品可以窺見她的繪畫功力。張悟真回國后參加了革命,去到了魯迅藝術學院,很遺憾展覽中沒有出現她的作品,只有她留法期間的合影照片。
不僅女藝術家會被政治的漩渦牽引,展覽中出現的李風白更是一位被政治和翻譯事業(yè)耽誤的畫家。作為翻譯家,他的各項工作曾在歷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而他的繪畫能力也因為展覽而重新展露于世人眼前。韓樂然曾是一名有著地下黨員身份的藝術家,他的個人經歷的傳奇性絲毫不亞于其作品的精彩程度。他們的藝術成就長期被歷史的煙塵所掩埋、被忽視。歸國后任教于蘇州美專的黃覺寺、受到毛澤東鼓勵而留學法國后成為國立北平藝專教師的曾一櫓、師從德加以色粉見長的李超士等,他們的面貌也相對模糊,而展覽則用一幅幅沉積著歷史塵埃的作品,重新喚起了觀眾對他們的認知。

常書鴻 《重慶大轟炸》 布面油畫 79cm×63.8cm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
這些留法藝術家歸國后,很多長期工作在藝術教育界,為中國現代美術教育做出了深遠的貢獻。其中不少人隨歷史潮流創(chuàng)作過一些主題性創(chuàng)作,這些創(chuàng)作往往成為他們進入藝術史的關鍵點和記憶點,但展覽“先驅之路——留法藝術家與中國現代美術(1911—1949)”對展品的選擇卻另辟蹊徑,傾向于創(chuàng)作自畫像、親友像、風景畫等尺幅不大、類型多樣、最大可能地展示藝術家的個人歷程和情感流露的作品。
展覽開篇展示了多幅徐悲鴻的作品,諸如藝術家的自畫像,他為摯友音樂教育家、篆刻藝術家楊仲子畫的全家像,為富商朋友夫婦所繪的肖像作品等。潘玉良的作品中有兩件作于不同時期的自畫像。失聰女藝術家劉自鳴的自畫像也被重新拾得在展覽中展出。韓樂然的部分有兩幅自畫像,一幅是在巴黎凱旋門前的類似游客照的圖像,另一幅則是他歸國后被國民黨關押時的所作。常書鴻為韓樂然所作的肖像,與韓樂然本人的作品并置一處,為觀眾構建了藝術家韓樂然的立體形象,也同時體現了畫家間的交往。
觀眾還可以通過現場展出的作品,看到董希文所繪的父親和母親、李風白畫的妻子戴妮絲、呂斯百的母親、韓樂然的夫人等,隨著作品,留存下一扇扇走近藝術家個人情感世界的窗口。其中常書鴻的《重慶大轟炸》兼具了畫家自畫像和家人像的功能,殊為特別。背景中的白墻上寫著“是誰X了我們的家X”,煙火中人們紛紛悲傷地逃離;面對著斷壁殘垣,畫家懷抱著還是嬰兒的兒子,左手邊的女兒拉著他的袖口,他右手邊的妻子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不同于常書鴻通常的寫實筆調,畫中的人物有些變形,筆觸悲愴,但復雜的情緒就在粗獷的筆觸中噴涌而出。這既是常書鴻的經歷,更是抗戰(zhàn)時期很多內遷藝術家的共同回憶。呂斯百的展出作品中也涉及這段抗戰(zhàn)歷史,他畫了自己在重慶居住的庭院,這也成為該時期他的代表作;吳作人畫的重慶沙坪壩鳳凰山,就是呂斯百所畫庭院一帶的風光,彼時,多位留法藝術家都曾居住在此,除了前述兩位,還有諸如常書鴻、秦宣夫、王臨乙。秦宣夫在抗戰(zhàn)結束后也有表現四川風景的系列創(chuàng)作,其中的兩幅峨眉山風景也在這次展覽中亮相。唐一禾畫的江津、黃顯之的川渝風景都是抗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退守大后方的結果。此外,司徒喬的部分則選取了他到新疆游歷以及在南洋避難時期的作品,也適值抗戰(zhàn)時期。
策展團隊精心選擇了這些折射藝術家私人生活的小畫作,使藝術家的個體面貌有了溫度,展中見“人”。同時,小畫作的展示克服了展場空間的有限性、控制了展覽的篇幅,不至于讓觀眾走起來太辛苦。雖然在二維碼導覽詞中沒有突出這一層面,但小作品中畫家的個人世界,大大提高了展覽的趣味性和立體感,豐盈了展覽的解讀空間。

呂斯百 《母親像》 布面油畫 81cm×65cm 1948年

龐薰琹 《上海里弄屋頂》 布面油彩 48cm×38cm 1948年 龐薰琹美術館

常玉 《紅衣女子》 布面油畫 74cm×50cm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

林風眠 《寶蓮燈》 紙本設色 70cm×68cm

林風眠 《讀書仕女》 紙本設色 68cm×68cm

周碧初 《印尼火山區(qū)》 布面油畫 73cm×100cm 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