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開遠
文學就像是現實的影子,放大、縮小或者被完全控制的覆蓋、隱藏,但卻都是對現實的反應。小說從現實中來,又回歸現實。而小說中的血腥、暴力;怪誕同樣也因現實的冷酷、扭曲而起,在這些“超現實”的表象背后是對人性丑態和社會弊病的揭示與思考,同時也包含了作者的絕望與希望。80年代的余華是冰冷的,在他的短篇中滿是鮮血淋漓、讓人久久戰栗的場景。他試圖通過血腥來控訴現實和人性的扭曲。不管是血腥還是荒誕,這都只是文學的表象,透過這些“超現實”描寫,我們看到的是真實的歷史與人性。
一、暴力、血腥——隱匿的現實
文學中的絕望與生活中的絕望并不完全一樣,是一種焦慮的情緒和憂慮的思想,這種絕望能夠另人的心靈久久戰栗。余華是國內當代重要作家,他的作品不是很多,但是每部作品都有一定的震撼力。余華小說中自始至終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情緒,而且日久彌深。[1]在他寫作的初期,那種絕望正是通過血腥和暴力來體現的。
他在80年代的寫作是冰冷的,在《十八歲的出門遠行》、《現實一種》、《古典愛情》以及《一九八六年》、《鮮血梅花》等短篇小說中充斥著血腥、暴力以及死亡的敘述,余華在《現實一種》的后記里這樣寫道:這些短篇記錄了我曾經走過的瘋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間如波濤般涌動著,這是從惡夢出發抵達夢魘的敘述。為此,當時有人認為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2]
在暴力和血腥的背后是冷酷的社會現狀,這讓作家的潛意識里存在著絕望,他們意識到在人性中不僅僅有善的一面,還有丑惡的存在。《現實一種》中描述了一個小孩皮皮在堂弟的哭聲中找到莫名的喜悅,而后用抽打耳光,卡堂弟的喉管的殘忍方式最后將堂弟虐打致死。堂弟的死導致了孩子父母之間的一場暴力、血腥的殘殺。從一個孩童的行為中,看到的不只是孩子的無知,還有家長的影響,堂弟因為無人理會而哭泣,皮皮也因大人的不理睬而在堂弟的哭聲中找到莫名的喜悅,這種喜悅源自于在孤獨的他看來堂弟的哭聲是對他的回應,他害怕無人理睬。他驚喜的看了一會兒,隨后對準堂弟的臉打去一個耳光,因為他看到父親經常這樣揍母親。那個時候的人心靈是扭曲的,山峰妻子看到兒子尸體后的不知所錯,想忘掉陽光下是兒子的尸體。山峰面對喪失兒子的妻子,不是安慰,而是叫她閉嘴不讓她在外面哭,而回到家中又用怒吼暴力質問妻子,強制妻子哭。以及而后皮皮像被踢出的皮球一樣的死亡后山崗的異常冷靜,這些種種都預示著內心積蓄的仇恨早晚會變成更殘酷的殺害,更讓人目不忍視的還有最后醫生對山崗尸體的分刮。如果說山崗與山峰夫婦之間的預謀慘害是因為兒子的死亡的報復,那么醫生對于尸體解剖的冷漠呢?怎么能在尸首面前談笑風生如此的冷漠呢?顯然,在血腥,暴力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社會的落后。兄弟之間的殘殺招式了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冷漠的,在盲目的相殘,互相的屠殺中都走向毀滅。重要的是作為人的個體價值在毫無意義的對抗中走向毀滅,這是一種帶有社會性的悲劇。
同樣讓人感到戰栗的還有他的《一九八六年》,“他”本來是歷史老師,但是在某個時期時突然失蹤,當再回來時已經是一個將古代各種酷刑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瘋子”,余華用冰冷的語言將那令人發指的一幕幕展現出來:
他嘴里大喊一聲:“劓!”然后將鋼鋸放在了鼻子下面,鋸齒對準鼻子。那如手臂一樣黑乎乎的嘴唇抖動了起來,像是在笑。接著兩條手臂有力地擺動了,每擺動一下他都要拚命地喊上一聲:“劓!”鋼鋸開始據進去,鮮血開始滲出來。于是黑乎乎的嘴唇開始紅潤了。不一會鋼鋸鋸在了鼻骨上,發出沙沙的輕微摩擦聲。于是他不像剛才那樣喊叫,而是微微地搖頭晃腦,嘴里相應地發出沙沙的聲音。那鋸子鋸著鼻骨時的樣子,讓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樂地吹著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聲一聲狂喊起來,剛才那短暫的麻木過去之后,更沉重的疼痛來到了。[3]
在歷史老師血腥的自我懲罰的同時也可以看做是對社會的報復,正如莫言小說《檀香刑》中洋大人克羅德所說:“中國什么都落后,但刑罰卻是最先進的,中國人在這方面有特殊的天才。讓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這是中國的藝術,是中國政治的精髓。”而當時的中國正值解放后的時期,雖然酷刑消失了,但殘酷刑罰的烙印依然存在,這也就意味著政治的壓榨的消失只是表面現象。而那個時期正是最好的證明。小說通過那個時期失蹤的歷史老師變成瘋子出現后將古代的酷刑重現,是對那個時期對人身心迫害的殘酷現實的揭示。同時,連妻女都把他當做陌生人的“瘋子”對懲罰自己的同時也是對她們心靈的懲罰。瘋子的歸來打破了她們生活的平靜,妻子突然之間抑郁,女兒的惶恐,在瘋子消失后她們重組的那個幸福的家面臨著無法說出原因的折磨。的確,真正的刑法其實莫過于對精神的拷問。同時,在這篇小說中同樣的存在一種人,看似與作品毫無關系,實質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這群人就是---看客。我們對于看客并不陌生,在魯迅的筆下尤為典型。看客幾乎存在于他的所有作品,以《啊Q正傳》里的村民最為典型,用存在于平常生活的大部分人的行為心理,發人深思的揭示了這些最平常的人卻往往是不幸者、知識分子、愚昧者甚至正常人走向死亡的推手。同樣,他們也是現實黑暗的推手。在冷漠、嘲諷的背后是對殘酷現實的揭示以及對人性丑惡的思考。在這些血腥的場面背后,余華是冷靜的。他在這些殘暴,血腥中挖掘超越現實的人性——人的扭曲甚至變態的欲望以及丑惡的潛意識。余華八十年代的作品,充分的給人以非現實的感覺。暴力,血腥,死亡......但細心想想這些“超現實”就是那個時代的映射。他的小說用肉體上的懲罰來加深精神上的思考,用不堪入目的場面來發人深思。
然而,不能忽視的是余華在暴力、血腥潛在下的絕望中往往又蘊藏了希望。《現實一種》中山崗的睪丸被移植到另一個人身上,并且產生了新的生命完成了重生。《一九八六年》中瘋子雖然在自殘中死掉,但他的妻子和女兒得到了精神的釋放,在幸福的家庭中使瘋子的生命得以延續。血腥和暴力雖然殘害了人的肉體,但精神的解脫才是最重要的。余華用暴力血腥的筆觸揭示人性丑惡以及社會病態帶給人絕望的同時,仍保留了一絲擺脫精神桎梏的希望。
二、怪誕—無奈的命運
美國哲學家桑塔耶那曾經這樣的分析“怪誕”一詞:“類似幽默的某些東西出現在造型藝術上,我們就稱之為怪誕。這是改變一個理想典型,夸大它的某一因素,或是使它同其它典型結合起來所產生的一種有趣的效果。”[4]因此,“出色的怪誕也是新的美”。在我國和外國的藝術寶庫中,這種怪誕之美是確實存在的。現實的丑惡與人性的扭曲迫使一部分人開始由審美轉向“審丑”。無論是文學還是繪畫等藝術形式都開啟了對賴以生存的社會以及表象之下的人性的新的思考。
在余華的《鮮血梅花》中,“他”就知道他要找殺死他父親的人報仇,然而他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他必須要找到可以告訴他兇手是誰的兩個人,然而,他也并不認識,以至于一次次錯過。最終命運更是和他開了個大玩笑:自己的仇人其實早已被他人殺死,他的復仇以及母親為了讓他去復仇而選擇自殺都成了徒勞,這預示了這場仇恨血腥報復的虛無,人是無法擺脫命運的,揭示了人的渺小以及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無奈。余華小說《古典愛情》中的“菜人”,原本還是好端端的大家閨秀,但在幾年的滄桑變化中卻淪落為菜人,被人分割肉像菜一樣的挑選買賣,就算最后被愛慕的人找到也沒能擺脫死亡的命運。都顯示了人面對命運的無法逃避。在菜市上賣肉的人面對如花的小姐竟然沒有一絲的憐憫,為了肉質的鮮美竟然切割活肉,顯示了人的冷漠和現實的荒誕。人生活于社會之中,人性就是社會的反應。在荒誕的現實之下的人才會變得扭曲,才會釀成悲劇。
然而,悲劇的崇高在于人們對于悲劇背后的思考,同樣的悲劇出現在余華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中。“我”搭車的司機面對奪走他的蘋果,將他的車大卸八塊分割奪走的人(包括老人和孩子)并不制止,“我”因去阻止而被打他不是過來幫我而是站在遠處朝著我哈哈大笑。最后司機自己也跳上奪走他蘋果的人的拖拉機,依然朝我哈哈大笑。這時我才看到他手里抱著的是我的背包。蘋果和車都是司機的,我這個無關的人出于正義幫助他攔截搶他蘋果的人,然而“我”當為了保衛他的蘋果和車而被打的鼻青臉腫時,司機卻無動于衷,還對被他搶走背包的我進行嘲笑。面對自己的東西被掠奪,不去阻止反而從同是單槍匹馬的更弱小的我的身上尋找掠奪的快感,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冷酷。這是多么荒誕的事情,然而卻是對人性中的惡的赤裸揭示,面對群體的惡而不敢反抗,而是加入他們欺壓更弱小的人。十八歲的“我”在第一次出門遠行中就體會到了現實中真實荒誕存在與人性的丑惡。在這個剛剛成人,思想開始成熟的時候挨了現實給與的痛擊,我們不禁會想,以后該要以什么態度來看待真實存在的這個社會呢?還要不要保存原來的善良?美好的憧憬一旦被殘忍的打破,還會毫無保留的袒露真實的自己嗎?對于這些連余華自己都說是潮濕和陰沉的,也是宿命和難以捉摸的。
余華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中,那個為了生存不斷賣血的許三觀,到了能享受生活不用靠賣血來解決生活困境時,他想到的依然是賣血。可見在他的生命中,賣血已然成為一種習慣、一種生活的必然。當生活變化到不再需要他賣血來走出困境時,他卻大哭道,每當咱們家遇到困難時就是我賣血才解決的啊,怎么就不需要賣血了呢?賣血這件事對于許三觀來說本是結束絕望的起點,但卻在現實生活的反復中,占據了他的思維模式與生活習慣,又變成一種新的絕望。
三、結語
通過余華多部小說的例證,我們更加清晰的得出結論:那些“超現實”的描寫是作家為了揭示社會弊病和人性丑惡的手段。文學是自由的,在文學敘事中所描繪的“現實”也并非我們真實生存的環境,而是虛構的現實。在小說中的人物、場景可能都是現實生存環境的映射。只是作家為了達到揭示、諷刺、警示等某種目的,發揮想象運用了夸張、虛構等手法強化了典型社會環境或者人物性格特點。如果想尋找作者真實的話語就必須透過這些“超現實”的表象進行更深層次的剖析和解讀。
參考文獻:
[1]劉廣遠.漢語現代性與當代小說話語的變遷[M].遼寧大學出版社,第30頁.
[2]余華.現實一種[M].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01.
[3]余華.一九八六年[M].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01版,第151頁.
[4][美]喬治·桑塔耶那:《美感》,繆靈珠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