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強
從文學文本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正是在人與現(xiàn)實的矛盾之中,實現(xiàn)了不同生命的互感,從而使現(xiàn)實“存在”產(chǎn)生了映照自身的精神言說。詩人作為更加敏感而內(nèi)省的生命個體,當然更容易在這種對峙沖突中發(fā)現(xiàn)自身的力量,同時也會以其生命勘察者的身份領略到一種更為復雜的生命情調。這是缺乏語言對話能力的人所不能抵達的境地,只有優(yōu)秀的詩人擁有這種能力,從而能夠以此向生命的更遠處瞭望。所以我們常說人和文學都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而優(yōu)秀的人才和文學作品又都是產(chǎn)生于對某種現(xiàn)實“存在”的格外深入和持續(xù)專注。這一點在中國鐵路作協(xié)副主席、洛陽市作協(xié)主席趙克紅老師的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趙克紅1984年參加工作,在洛陽鐵路工務段從養(yǎng)路工到道口員一干就是八年時間。筆直、漫長的鐵軌線上留下了他清瘦的身影,灑滿了他辛勤的汗水,同時也讓他收獲了其他作家一生都難以獲得的寶貴經(jīng)驗。
從趙克紅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看出,他本身就是一枚普通卻不平凡的“鋪路石”。他一邊忠于職守養(yǎng)路、護路,一邊埋頭于文學創(chuàng)作,曾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取得優(yōu)異成績而被評為全國鐵路系統(tǒng)“自學成才標兵”。而且他為人豪爽,重情重義,還非常愛惜人才,對無名作者關愛有加。他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品格正如他詩中對筑路工和鋪路石歌唱的那樣:
“他們用滿腔熱血/將憧憬和希望澆鑄成型/用堅實有力的臂膀/拼盡全力將中國的身軀/一點點托起/一寸寸舉高”(《鋪路石》)
在工務段的那段歲月里,艱苦的日常工作和勤奮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構成了趙克紅年輕生命的兩極。因此在他的這本詩集中就有大量鐵路題材的詩歌作品(如第二輯《笛聲悠遠》的全部作品),不但記錄了他綻放在鐵路線上的詩意人生,同時也見證了共和國鐵路事業(yè)發(fā)展的偉大歷程。
但他的這些作品不是“回憶錄”式的簡單自我表白和“個我”敘述,而是一種語言“在場”的共時發(fā)現(xiàn):通過后期采訪,在再次回到熟悉的生活現(xiàn)場之后,由個人記憶與當下的先進人物事跡、現(xiàn)實生活情境的交融、碰撞而生發(fā)出來的思想情感的累積與爆發(fā),其內(nèi)涵是作者真實自我的生命體驗,外延則是中國鐵路建設日新月異的遼闊圖景,因而這些作品顯得鮮活堅實,充滿了真摯感人的力量。
并且,在趙克紅的筆下,他的這種精神產(chǎn)物是復合型的。其首先體現(xiàn)在對“個體生命”的細微刻畫:
“四面環(huán)山一道溝/一溝污水谷里流/風吹石頭四處跑/想聽歌曲自己吼”(《一位老職工對我說》)
“這群筑路工,肌肉石頭般堅硬/他們屬于荒郊野外”(《鋪路石》)
其次是“鴻篇巨制”式的寬度展現(xiàn),如《冰雪中的巡道工》《復興號之歌》《大功率檢修基地》《在速度中營造詩意》等很多作品。
趙克紅不光選取具有命名意義的典型對象,如通過對一個“叫孔莊的小站”(《孔莊站區(qū)詩報告》)上發(fā)生的一系列動人事跡的記述,來折射中國波瀾壯闊的創(chuàng)業(yè)大潮,也通過一些重大項目的特寫鏡頭來展現(xiàn)中華民族的精神高峰。譬如,全長14295米、位居世界鐵路隧道第10位的大瑤山隧道的建成通車,在我國的鐵路建設史上無疑是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趙克紅對此就進行了深情吟唱:
“當我置身于武廣高速列車/當呼嘯的閃電/從每一孔隧道、每一座橋梁掠過/群山寂靜/一如沉默的神祇/美麗的大瑤山/卻在我心中跌宕轟鳴/即使是一枚小小的鐵路徽章/也會令我心潮澎湃/親人們啊,請允許我/以神圣的詩歌之名/向你們——平凡而偉大的建設者/致以大山般巍峨的敬意”(《大瑤山隧道》)
趙克紅作為一位集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等創(chuàng)作于一身的多棲作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自然有其眾多藝術手法交匯運用的深厚功力,因而他的詩歌是具有多種藝術美學價值的,雖然是詩,同時也集中了其他文學門類的言說特長。
他的筆端不光流淌著詩意抒情的飽滿力量,也像小說一樣雕刻出了形象鮮活的人物群像:
“黝黑的臉膛/嵌入了陽光太多的親吻/安全帽和工裝沾滿了油污/在鋪路石、瀝青和工件的隱藏下/他們?nèi)缤氵M了/一件夢幻般的碩大迷彩服//烈日、疾風、寒冷/組成了荒僻山坳的一部分”(《筑路工》)
“孔莊人,從此/用汗水和心血澆灌著車站/他們守望孔莊勝似守望家園/他們要讓每一趟經(jīng)過這里的列車/變成一幀最美麗的風景”(《鋼鐵的忠誠》)
詩集中其他如《車站黨支部書記呂晉飛》《青春宣言》《暖流,化解雪災》等許多作品,則為讀者呈現(xiàn)出了一幕幕精彩的人物故事話劇,如:
“他笑著告訴我/其實,比起前輩/我們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不論是住的、吃的、用的/還是領導的關懷,享有的榮譽/說著,他從書柜上取下一本影集/影集的封面已經(jīng)破損/里面珍藏著許多磨不去的記憶/有些照片已經(jīng)泛黃/但故事卻依然鮮嫩/他指著照片對我說:/這是車站新落成的站房/這是組織上來到車站慰問/末了,他問我/你見過深夜里我們的職工/默默接車的樣子嗎?/你見過鋼軌上/他們孤獨巡視的背影嗎?/那山一般堅強的身影/常年都肩負著沉重的責任……”(《車站黨支部書記呂晉飛》)
作為歌詠祖國建設的組曲,詩集第四輯中的《放歌洛陽》《國歌》《敬禮,王城大橋》等作品更使主題變奏進一步得到了延伸,將這個大交響推向了高潮:
“伊河一到龍門,念佛經(jīng)的石頭就醉了/一片樹葉的靈魂/輪回青翠在福王府門前/我與遠來的朋友,手執(zhí)洛陽鏟/早出晚歸,淘不盡故土洛陽/四月的風華”(《洛陽·四月》)
“用萬眾一心的功力/用沙粒,用磚坯/用鋼筋水泥/用歷史回首的意味/齊步邁向地平線的士氣//墊高一塊基石/提純一絲希望的綠/搖動高粱酒里祖?zhèn)鞯脑铝?掄一條名曰華夏的胳膊/雕塑理想的形狀”(《豐碑》)
在“主旋律”詩的澎湃激流中,雅致、明亮、炙熱的詞句在預先注入壯美詩意的優(yōu)勢前提下,都會收到鏗鏘激越的藝術效果。而趙克紅又在敘述主題的不斷鋪排中,進行了各種言說對象、體位的變換與補充,更是極大地提高了詩歌對火熱生活呈現(xiàn)的分量和質量。并且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詩歌并沒有如脫韁的野馬,在抒情的軌道上漫無邊際地行走。他仍然把握好了在抒情性和經(jīng)驗性之間的言說尺度,使讀者看到了他那顆忠實于真實生活的內(nèi)心和洞悉世事真相的靈魂。在他的詩歌中,精神世界的復雜性、矛盾性和可變性都袒露無遺,追問、沉思、反諷成為其很多作品的基本態(tài)度。詩歌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成為趙克紅對生存和生命的命名,乃至探險:
“年久失修的不是好江山/史書里的文字,借千言肅穆/在秋風里收拾初心//在九月的內(nèi)鄉(xiāng)城,我舉起/老農(nóng)新釀的黃酒/如握年份模糊的文物//醉眼里,石牌坊矗起的朝代/橫尸于光陰街頭”(《內(nèi)鄉(xiāng)縣衙》)
“這里是虛妄的終點/在這里,我終被判定/我是刀鑿聲里/最遲疑、最膽怯、最迷茫的/一聲//沒有金戈鐵馬的氣概,沒有/縱橫捭闔的筋骨/我被濺在了歷史的河沿之外/此刻,依然如故/空懷一方,巖石的/骨頭”(《在南陽漢畫館》)
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對現(xiàn)實世界各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但其核心精神都無一例外地指向人類的生存,保持著個體生命與現(xiàn)實情境精神對峙的臨界狀態(tài),例如羅丹刻刀下那些在巖石中掙扎的人體,梵高畫筆下蕪雜模糊的世界,莫扎特《G小調第25號交響曲》中令人感到唐突不安的吶喊,博爾赫斯通過小說故事的虛構在沒有出路的迷宮中對永恒的追尋,等等。那么綜觀趙克紅的詩歌也可以發(fā)現(xiàn),他始終身處于文學的核心現(xiàn)場,內(nèi)心深受惶惑現(xiàn)實的折磨和考驗。他真切地觸摸到了在溫暖與冷酷的雙重壓迫下人性無法愈合的裂痕,擁抱住了扇動于高度警醒和高度癲狂臨界線上的生命之翼:
“零碎,折疊,反轉,凹陷/……這世界的疤痕累累,最艱澀的密碼/正在被生命解讀//沒有人置身世外,沒有一個事物/可以完全映照出自己/——但它們始終都在:自明//都在更隱蔽的角落,前進,變形,或者返回/沒有生命不在孕育:更深邃的縫隙/遼闊的瞬間”(《斑駁的光影》)
這使他不得不借助于不同的現(xiàn)實道具來進行靈魂的有效敘述。因而其筆下的事物是真實的也是虛無的,它們承擔了比事物、事件本身更為重要的負荷和責任:
“金黃的色彩又一次吐露/山河壯麗的感嘆/一顆心,開始抵觸俗世肉身//烏曼寺的鐘聲,隱身于案牘的光影/而世間永久美好/一條素潔的溪流,指引著/每一個拜佛的人”(《白河》)
“時光的快刀手,一再揮舞/但總有一些事物,因為迎接令人驚心的黑/暗/而獲得額外的生命/看啊!大地上/受檢閱的群山,樹林,被飲入地平線的/悲壯的河流”(《黃昏片段》)
趙克紅老師的這本《歲月列車沒有終點》里的作品來自于真實的生活,但不是單調的取景照相和臨摹寫生,也不是淺層次的對現(xiàn)實情境的藝術再加工,而是忠實于自我內(nèi)心的生活體驗。通過對可歌可泣的生命壯舉和駁雜的浮光掠影的呈現(xiàn),將個性化的文學發(fā)現(xiàn)上升為具有普遍意義的“主旋律”詠唱,同時揭示了生命存在的內(nèi)在實質。歷史的遺跡與現(xiàn)實的燈光相互交織,縱向的時間與橫向的空間相互交錯,歷史觀、道義觀、人生觀被囊括其中,讓我們聆聽到了精彩的“生活再現(xiàn)”和“生命還原”的交響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