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水氣 滿目煙波

夏希

摘 要："水"是"高郵人物"的生存環境，也是"高郵故事"的小說背景，"篇篇是水"成了"高郵故事"的第一特征。

關鍵詞：汪曾祺;高郵故事;水

少年橐筆走天涯，

贏得人稱小說家。

怪底篇篇都是水，

只因家住在高沙。

（高郵舊亦稱高沙）

這是汪曾祺《回鄉雜詠》的開篇之作《水鄉》。

回憶故鄉，親近本源，汪曾祺創作的題材選擇最多的仍是高郵，他以故鄉高郵為背景的"高郵故事"代表了他小說的最高成就。

高郵是水鄉，生長在水鄉的汪曾祺，滿目煙波，水影響了他的性格，也影響了他的作品風格。"高郵故事"里處處見水，"即使沒有寫到水，也有水的感覺"，水成了汪曾祺"高郵故事"的核心意象。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說："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地理環境，自然條件，社會文化是形成風俗的主要依據，高郵之水必然影響高郵人的氣質，無論是小說的人物還是小說的作者。

水是人類的生命之源，是最有意味的原型意象。老子曰："上善若水"，論語曰："智者樂水"，美國學者威爾賴特在《原型性的象征》中說："水這個原型象征，其普遍來自于它的復合的特征：水既是潔凈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維持者。因而水既象征著純潔，又象征著生命。"

"水"是高郵人物的生存環境，也是高郵故事的小說背景，"篇篇是水"成了"高郵故事"的第一特征，"大淖是一片大水"出現在汪曾祺早期的小說《雞鴨名家》，"這是個很動人的地方，風景人物皆有佳處"。"露水好大。小輪船的跳板濕了。"一男一女，露水夫妻的悲劇故事演化成汪曾祺后期小說《露水》。名篇《大淖記事》水氣氤氳："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成一片翠綠了。"蔞蒿下面有一條注釋"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注文中的"極清香"卻頗有講究，汪曾祺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可見高郵故事"篇篇是水"，是實話，并非故作玄言。

"曾經滄海難為水"，身在水鄉，汪曾祺見的水太多了。他的"高郵故事"成了"文章淡淡憶兒時"，把水"淡化了"，他的"淡化"是把濃濃的鄉情，幾十年的人生淡而化之。他的"淡"是外表，"淡化主題""淡化人物""淡化情節"甚而"淡化政治"，而深層的含藏是"濃化"。他把源遠流長的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中水的意蘊"化"了，把西方文化中水的意蘊"化"了，把幾十年人生中的驚濤駭浪"化"了，"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的積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汪曾祺對高郵之水一往情深，把自己的生命溶入高郵的水中，高郵之水浸透了他的生命哲學，高郵之水成了汪曾祺的生命形式，"高郵故事"蒸騰的泱泱水氣就是汪曾祺淋淋的生命元氣。回憶"化"為了小說，"化"成了他的"高郵故事"，體現出水的復合性、包容性的特征。他說："我的作品不是悲劇。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他的小說真的不悲壯不深刻嗎？就像《露水》中的那對露水夫妻，他們萍水相逢，同在揚州到高郵的一條船上賣唱，女的唱的是名妓蓮英的"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他們同病相憐湊合成家，男的買了胡琴為女的吊嗓，讓嗓子"出來"，高亮打遠，有味。生活剛剛好轉，一起過了一個月，男的得了絞腸痧，折騰一夜，死了。女的為男的刨墳，戴孝，把紙錢一張張投進火里。

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丟進火里。

首先發出爆裂的聲音的是蛇皮，接著畢卜一聲炸開的是琴筒，然后是擔子，最后軫子也燒著了。

女的拍著墳土，大哭起來：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是你就這么走了！"

……

她放開聲音號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樹上的烏鴉都驚飛了。

第二天，她還是在輪船上賣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對我來講……

欲哭無淚，悲涼錐心，別人的冤枉，自家的冤枉，重重壓來，汪曾祺師承沈從文"貼到人物寫"的真傳，"冤枉"二字，看似淡淡一筆，卻力透紙背，字字千鈞，水面看似波瀾不驚，水下潛流洶涌澎湃，一滴露水，折射人間苦辛，能說是淡化？

汪曾祺經常說他的小說不是土氣，是泱泱水氣，他忌諱土氣實則上是對土氣的不屑，他追求的是"洋氣"，一種溶入現代氣息的洋氣，他的水的意象中奔涌著自由、開放，一種最具現代意識的"洋氣"，超越狹隘地域性的洋氣，他把平淡和奇崛結合，把西方的意識流，電影的蒙太奇等技法拿來，既傳統又現代，既有中國特色，又和世界接軌，把小說的藝術提到了一個新的境界，把高郵水的意象溶入世界藝術的大海，讓高郵水的意象回響世界藝術的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