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書寫東營的靈感,來自于李白的《將進酒》。詩仙在他這首著名詩歌中,天才地發出一聲浩嘆,“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結束山東東營之行,回到西安的家里來,我想到一個題:海從天上來。
來到黃河入海口所在的東營,還沒有到入海口,我便思接千里萬里,穿云破霧般思想起黃河的源頭,是在青藏高原的巴顏喀拉山脈上。那里地老天荒,那里雪山草原,那里所在的三江源水土孕育了我國著名的三大江河。長江、黃河、瀾滄江,各自選擇著它們的出路,但都向著海的方向,浩浩蕩蕩,從不停息奔流著……黃河的選擇,比起長江、瀾滄江,似乎要奇崛險峻一些。它最早的時候,曾經北走津冀,南走徐淮,直到百余年前,才在河南決口改道,奪去大清河的河道,把一路從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蒙古、陜西、山西、河南等省區收納而來的洪流,義無反顧地東向山東,直去東營,注入渤海,奔騰不息的黃河,融為海的一部分。
我沒有詩人的想象,但我因此也要說,海從天上來!
內蒙古自治區托克托縣河口鎮以上的黃河,亦即黃河的上游,我斷斷續續地走了一些。而以下流經的晉陜大峽谷,因為地利的緣故,我差不多是走了個透。九曲十八彎的,那叫一種聲勢,那叫一種壯美。特別是在晉陜峽谷的壺口,驚濤也罷,駭浪也罷,是都要被一壺所收了呢。其所呈現出來的,就愈加磅礴洶涌,更以巨大的流量,夾帶著大量泥沙,像個無怨無悔的巨人似的,搬運著來到入海口的東營,沉積下來……
流經黃土高原的時候,黃河盡著自然賦予它的這一天職,把清凌凌從上游流瀉到這里的河水,攪拌成黏糊糊的黃泥湯,仿佛一條黃色的巨龍,奮勇地負載著泥,奮勇地負載著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叫苦,不叫累,馱運到此,沉淀為共和國最為年輕而又富饒的土地。我來到東營,雙腳剛剛落在這里,即覺出腳下土地的熟悉,像是腳踩著自己的故鄉一樣。我的這個感覺是沒有錯的,誰能說這里的土地沒有一寸是從我的故鄉來的?
我因此驕傲起來,以為我也該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了呢!
心存著這樣一種想法,我在途中,曾經不由自主地下車走進這片新生的土地,彎下腰來,伸手抓一把泥土。那種涼絲絲的感覺,讓我很自然地把鼻子湊到了抓在手里的泥土上,深情地嗅了嗅,直覺那泥土的味道,與我們家鄉的味道一模一樣!恰其時也,有位在此墾殖的漢子,看見我的舉動,向我走來,問了我一句話。他問我可是從陜西來的?我老實地回答了他。他高興了,說我在路邊說話,他一聽就知我是從老家來的。他一句“老家”,把我說得愣了起來,我看著他,不知如何與他交談。他倒好,一點都不見生,用他會說的陜西話給我說上了,說他們祖上就是從陜西來的。
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與他便有了一場比較深入的交談。知道在他爺爺輩上,一路跟著黃河走,喝著黃河的水,聞著黃河的味,來到這里已有四代人。他們是離不開黃河了,老爺爺沿黃河逃荒往這里來,是因為耳聞黃河入海的地方,地廣人稀,隨便挖一塊地出來,撒上種子,就能養家糊口。漢子說得開心,說他爺爺曾不客氣地說過,他在黃河的上游,耕種的是黃河土,來到黃河口,墾植的還是黃河的土。黃河就是老家……漢子最后的那一句慨嘆,把他自己也慨嘆得樂了呢。我因此也樂了,承認他說得對,說得有道理,黃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老家。與漢子拉罷話,我回到車上,向同行的朋友說了漢子的話。朋友是河口本地人,他聞言說得比漢子還有趣。朋友說河口一帶的人,差不多都是移民來的。大家來到這里,鄉音不改,自成村落,極大地豐富了河口的文化氣質,更給予這片土地別樣的內涵。
往海天一色的黃河入海口去。車行在平坦廣袤的黃河三角洲沖積地上,放眼四野,看不見山,只有自由生長著的蘆葦以及菖蒲等等我認得出來認不出來的荒草,在這個春末夏初的日子,還很好地保留著經冬而來的枯黃色,然而新生的一代,業已探頭探腦地要與它們的前輩相比肩了,黃中泛綠,綠中帶黃,像是哪位油畫大師,在黃河口涂抹出的一幅沒有盡頭的巨幅油畫……油畫中有太多太多抽油機的身影,日夜不停。但這一點都不影響鳥兒的生活,遠遠地看見,是一只兩只的白鷺,或是一只兩只的麻鴨,還有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撲棱棱自荒草間飛起來,飛著又落下去……放眼全是景,美不勝收。不知車行了多少里路程,才到黃河入海口。然而我是要遺憾了,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雙騰云駕霧的翅膀,飛到高天上去,只有那樣,才可能看得清楚黃河入海口的面貌。我的遺憾被一幅他人的攝影作品彌補上了——在入海口附近的孤島鎮槐林藝術館里,這幅攝影作品很好地表現了入海口的景致,其攝人魂魄的是,黃色的河水,與藍色的海水,涇渭分明,像是刀切過一樣,向遠方伸展著,如一條沒有盡頭的曲線,跌宕起伏。
岸邊有棟造型奇異的瞭望塔。我生不出翅膀來,卻可以走上瞭望塔,觀看黃河入海口。在瞭望塔上,我的眼界一下子開闊了許多:蜿蜒的黃河,逶迤而來,遼闊的大海,波濤奔涌,蔚藍的天空,潔凈如洗。多么壯美的黃河入海口啊!
我想,這里既然不失老家故土的本色,在我閑暇時候,還可以再來這里,與其情感再多一些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