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筍 思

香港媒體向來擅造噱頭,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流行文化興盛,電視報刊上有幾位文人才子頗受歡迎,于是便依樣畫古代“四大才子”之葫蘆,按圖索驥出一個“香港四大才子”,分別是金庸、黃霑、倪匡和蔡瀾。
蔡瀾在其中年紀最小,早年以電影為主業,監制過成龍多部耳熟能詳的動作片,后專攻美食與寫作,主持節目邀請美女吃吃喝喝,寫寫食評專欄,好不快活。
時至今日,金庸、黃霑已逝,倪匡封筆隱退,惟有78歲的蔡瀾還在出書,還在旅行,還在尋美食,還在做生意,沒有一點兒空閑下來的意思。
正因如此,還在經常出席公眾場合的他,也總在被追問關于“四大才子”的問題。被問得多了,他終于忍不住回答:“這個稱號其實不太應該,金庸先生是大師,根本不能跟我們三個‘小混混’放在一起。”
蔡瀾說自己是個努力的人,但和金庸先生相比,還是“才氣不夠的”。
不過亦師亦友的金庸卻給出高評價:“見識廣博,琴棋書畫、酒色財氣、吃喝嫖賭、文學電影,什么都懂。他不彈古琴、不下圍棋、不作畫、不嫖、不賭,但人生中各種玩意兒都懂其門道,于電影、詩詞、書法、金石、飲食之道,更可說是第一流的通達。”
互聯網上搜索“蔡瀾”兩個字,前幾頁密密麻麻都與食物離不開關系,這邊是加盟的美食節目開播,那邊是推薦了幾道鮮為人知的名菜,亦或是站臺了某個廚王大賽……最為內地觀眾所知的,是他擔任過《舌尖上的中國》節目總顧問。
“我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人一生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吃,一天吃三回,每天要接觸到這么多吃的東西,為什么不去把它研究好呢?”
大概從八十年代起,蔡瀾開始寫美食專欄,一寫就直到現在。把食物列入工作源于一次不怎么愉快的經歷:久居新加坡的父母到香港探親,蔡瀾帶他們去吃點心,不成想既要等位,酒樓服務員又沒有禮貌,于是一怒之下在專欄寫下此事,結果香港的報刊編輯都來向他約稿,希望他多寫寫餐廳食評的稿件。
“慢慢的,我這股‘惡勢力’就形成了,后來跟爸爸媽媽去哪里吃飯都有位子。”
食評家都有自己的喜好,蔡瀾也偏愛祖籍潮汕的美食。例如寫潮州的胡椒豬肚湯,他知曉怎樣做出最傳統的味道:舊的做法要把豬肚灌水,灌到本來很薄的一層豬肚變得很厚,脂肪有水沾在里面就會很厚,半透明,吃起來很爽脆。
品鑒食物的時間久了,蔡瀾對食材做法也有自己的秘訣。香港的蒸魚做得出神入化,整條魚有薄有厚,在魚身厚處切三刀、中間塞酸梅,就可以讓每個部位同時蒸熟。但蔡瀾說,不用那么麻煩,一尾魚洗凈放入滾湯中,人夾著筷子在湯邊守候,哪個部位熟了就馬上吃哪里,比蒸魚方便許多。
每到一地,蔡瀾必定會去當地的菜市場,在菜市中看到當地人的“生活標準”。到北京,發現主要是吃羊肉;到巴厘島,發現當地人食材貧乏,不太注重吃;至于居住了幾十年的香港,家附近的九龍城菜市場早已成為了蔡瀾的“辦公室”,如有采訪工作或招待友人,就去燒臘鋪里割點叉燒肉,然后到樓上熟食中心“打邊爐”(粵語中的火鍋說法),喝喝酒,吹吹水(粵語,意為聊天),工作應酬也成為閑情雅趣。
“菜市場就像一面‘照妖鏡’,一眼看去就知道當地的文化。”在蔡瀾眼中,遇到新鮮的蔬菜瓜果,就好像它們在笑著對你說,“買我買我!”
那么,最好吃的菜是什么呢?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媽媽做的菜。
“我不太喜歡吃山珍海味,我喜歡普通的。豬、羊、牛這些普通的食材,天天做,一定好吃。”嘗遍無數山珍海味,最能打動美食家蔡瀾的,依然是尋常人家的煙火氣息。
外人看來“食色俱全”的人生,連金庸都贊嘆不已:“蔡瀾是一個真正瀟灑的人。”
但蔡瀾自己說,人生有諸多限制,沒辦法真正瀟灑。
在成為眾所周知的那位慈眉善目的美食家之前,監制身份的蔡瀾在香港電影最黃金的年代摸爬滾打40年,從18歲做到58歲,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父親蔡文玄與邵仁枚、邵逸夫兄弟為世交,早年跟隨邵氏兄弟開拓南洋電影市場,蔡瀾從小就浸泡在電影院內,14歲寫影評登報,16歲留學日本學電影。
邵逸夫先生見他聰明靈活,便大膽將邵氏電影公司在日本的業務交付于他,那時蔡瀾尚未成年。22歲到香港定居后,他進入邵氏開啟電影監制生涯。
多年電影工作中,蔡瀾監制的為人所熟知的電影,有《快餐車》《龍兄虎弟》《福星高照》等成龍早期主演的功夫片。
可能連他自己也記不太清,究竟制作了多少部電影,只知當年黃金時代,最快十天半個月就能完成一部商業片,而且還能叫好又叫座。
但回顧40年的電影生涯,蔡瀾曾這樣自問自答:
-你的崗位是監制,有哪一部電影最滿意?
-沒有。
干脆利落。
日本大學電影科編導系出身的年輕人,游走于各類商業片之間,說沒有藝術理想是不可能的。那時邵氏公司一年拍40部電影,部部掙錢,于是蔡瀾向邵逸夫建議:邵先生,可否多拍一部不掙錢的藝術電影啊?
邵逸夫先生回答道,希望第41部也掙錢。同樣干脆利落。
蔡瀾因此感慨,邵先生的觀念太一邊倒,他不知道文藝片也可以一樣掙錢。
但蔡瀾并非一個執念的人,他深知電影是一項集體創作,在“對藝術有良心”和“對老板有良心”的單項選擇題里,他選擇后者。不能對不起出錢的老板,也不能為了追求個人風格而冒險犧牲集體創作。
當年輕時的抱負慢慢消磨殆盡,蔡瀾開始承認,自己也可能沒有拍一部“萬古流芳的電影”的能力。
“我一生做錯了一件花了四十年才知道是錯的事。”人到中年,蔡瀾始覺悟,原來電影并非自己的喜歡。
于是一個轉身,他走出片場,躲進小樓成一統。
屬于他的小樓,是寫作,是美食,因為在這兩個領域里“沒有人控制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寫作完全是個人創作,是為了自己,不必再向投資人妥協,也不必再關照整個劇組的心情。
在人生的后半段,有抱負的電影人蔡瀾消失了,享樂主義的美食家蔡瀾姍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