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杭麗
對歷史的探究一直是人類前進的動力,從歷史中可以窺得失,明道理,曉人事,知天命。當代文學史到今天不過短短幾十年,我們不斷回看過去的那段歲月,去懺悔去反思,去看別人看自己,看這世界怎么變。有的作家偏愛鴻篇巨制,人物非大不可,事件非轟轟烈烈不可,但往里一看,卻發現人往往面目全非。
王安憶寫歷史寫都市,幾可成一派:人都是鮮活的,過著煙火氣的日子;人圍繞著上海就像繞著太陽的地球,自己轉著也跟著太陽轉著。上海在變,人也受著環境影響,生活動蕩不安,然而回到家里,日子似乎也是坐著吃飯,躺著睡覺,看著云和雨。日子是變也是不變,有一根軸在中心,支撐著人。
《考工記》照舊也講著那段歷史。1942年,陳書玉去了西南,曾經的“西廂四小開”,在宿命的安排下,被時間分隔,過上了不同的生活:去了鄉下完全成了鄉下人的大虞,娶了講義氣能干的太太最終定居了香港的朱朱,從了政的奚子,當了教書匠最后只留下一棟祖宅的阿陳。老友之間難得再聚,每一次相聚即意味著分離或者生活的挫折。這一次王安憶要如何講述這段被無數種形式的故事描述過的熟悉的歷史?
自《長恨歌》《天香》而下,到《考工記》,疑心這是王安憶要寫系列小說的征兆,細一想便也想通了,這就是她筆下的上海、歷史、人。歷史是在上海這一局限的天地中展開,有時顯得局促,穿梭在弄堂,巷口,狹窄至一條線般細的過道。微光投射下來,抓不住,卻清晰看到它投到地上、墻上的那一片光,隨著它進入的地點而變換形狀,破敗墻垣中的一個圓點,樓梯盡頭的一束光亮。人是活在上海歷史里的人,徘徊著,不愿意走遠。
在宏大的事物面前,人是渺小而無力的,是因此而生出頹廢之感,抑或是明知不可行而以己之力去撼動大樹?陳書玉學到的是“順其自然”。這不是一種絲毫不作為的放棄,將自身放逐到隨便哪里,管他是誰,又管自己是誰;這更像是既已知必然隨著時間車輪滾滾向前,就抱著仿佛世外之人的心態看它怎么走,做出選擇而不必問是否正確,待行到緩慢處,便可以想,這一生究竟走到了哪里。
每個人心中都有關于一個城市的印象,真面目是什么,從來沒有標準,更何況這只是個人印象。王安憶筆下的上海,印證了她自己的話,書寫如果不為心靈又為哪般。這上海,是王安憶的上海,沾染了閨秀之氣的,連那浪子都生出些許浪漫來,壞人也壞得有人氣兒。上海很安靜,聽任著人們怎么鬧,它只做好自己的事——容納下這所有的一切,給它們生命,卻不回答要怎么活的問題。它似乎從未年輕過,卻也不見得怎么老,你想它是什么樣的,它便是什么樣的。生活在里面的人輪番登場,使盡渾身解數表演,有的不知怎么退場,有的干脆躺倒在舞臺上,外面的人只管看,卻妨礙不到里面的人。
人是細碎到顯得婆婆媽媽的人。感動些,便要落下淚來。待到那厲害的事厲害的人,如同海浪般洶涌而來,拍得各人東倒西歪時,也不見絕望,收拾好自己,傷了的包扎好,行囊裝好,一一道別,各人回到各人的路上,繼續前行,歷史不曾中斷。即使你不前行,也有各種力量推著你擠著你,做出選擇,再次上路。這就是《考工記》里的那根軸,“順其自然,靜觀其變”。
《考工記》中的人物故事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延續到兩千年,陳書玉家的老宅漸漸頹圮,有些地方生出荒草,墻體倒塌,漸漸被生活在四周的人悄悄占了空間,又做了工廠,補過房頂,總之是跟著阿陳一起,老得已經快存不住了。王安憶大概是早已看透了個人力量之弱小,因此倒讓人物生出另一份勇氣:你看它怎么變,怎么改。以靜制動,是大智慧。多少人事都因為過分掙扎而陷入泥沼,不可自拔,終究是因為人的力量本就無法去抗爭。
阿陳的每一個決定都不是在與時代對著干,他也并不違背自己的意愿,他只是明白自己的處境,因此他安下心來,靜等結果。他去西南,是一時的決定,是在舞池里定下的約定,然而追根究底,是因為他承受不起采采的愛意,他明白自己的家世,不過是式微的家族,生活拮據,根本無法負擔起采采要的生活。阿陳“順”的是現實,是擔不起的責任。看著是因為世事的變化,先驅者們都去了蠻荒中開辟新天地,要追隨過去,實則是不愿表面上的光彩穿幫。大歷史與小人物的結合,使得歷史的嚴肅被瓦解,展露出來的是幽幽的真實的生活,是普通人在歷史里的沉浮,而不是被“大歷史”全然蓋住,只留下虛的“大概”。
在回顧歷史時,究竟有哪些方法?我想,有些人大概是懺悔,或者無意地做了幫兇,或者因為怕被傷害而做了那靜默的人。有些人是憤怒摻雜怨氣,怎么人就稀里糊涂地做起了壞事——這么壞的事。還有那類糊涂的人,那類裝起所有事只當是歷史犯錯的人。
上海的動蕩是時局的變化,體現在每個人身上便是境遇的不同。大虞父親被抓,婚事吹了,去了鄉下,娶了工人妻子;朱朱事業不成,還進了提籃橋監獄,最后去了香港;奚子不聲不響地從政路上的遭遇;阿陳家里的敗落,艱難的生存。然而每個人身上都有不變的東西,支撐人走過困難的階段,繼續生活。王安憶說是宿命,是命運,“無論動靜,人都是走向既定的歸宿”。這樣說也有些太虛了,有些人大概要嗤之以鼻了,這是無能者的投降吧,將人的主觀能動性置于何地呢?
在我看來,幾位好友的感情不曾變過,個人的性格也不曾變過,該是怎樣還是怎樣,面對動亂,也還是依著本心,是終于沒有隨著大流違背自己的意愿,終于可以說什么都很好,真的很好。宅子外很亂,宅子內很安靜,路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只因為你是你,他是他,歷史能將這個人變成別個人嗎?上海也立在那里,說到底并不曾因為什么而改變過,人也好,事也好,物也好,最后都歸于常態。
王安憶的城市記憶,總是給人新的力量,既不使人遺忘過去,也不使人陷進過去,保持著距離去審視,嘗試以不同的故事核心去講述,因為每一個人活得是那么的不同。作為小說家、文學家,王安憶都沒有讓人失望。冷靜自持,是我認為的王安憶的態度,唯其如此,才不會過分地使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到故事里的人物和讀者。書里的這一段歷史不僅僅是過去的,它可以延伸到未來,投進每一個人的心里。如果一個小說家能發現這樣的共通的情感,我想他是真的明白自己想寫什么、在寫什么,是非常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