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子

活到人們常說的不惑之年,他才發現這個說法錯得離譜,因為他仍然理不清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
他從農村來,學歷不高,年輕時在工地算是個人物,隨著年齡的增長力氣漸漸衰弱,幾年前便改開出租車了。前妻嫌棄他沒有作為跟人走了,剩下個兒子與他相依為命。兒子爭氣,從小到大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是他唯一的談資和指望:“我家那臭小子好像有點天賦,最近得的獎項可是省級的呢。”
他盼望著高考能夠改變兒子的命運,順便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正因如此,他對兒子未免過于嚴厲:限制他踢球、打游戲、讀閑書,考試排名一跌就是一頓罵,在家不準他鎖房門以便自己隨時監督。
兒子曾拿一個作文題目給他看:“爸爸,這要怎么寫?”他一看,那作文要求寫“成就感”。他說:“兒子,你學習那么好,怎么會沒有成就感呢?”兒子卻不作聲。前妻有時過來看兒子,見兒子瘦弱不堪就跟他吵架,質問他為什么不照顧好孩子。他說:“去你的吧,你這個當媽的盡到責任了嗎?”
他認為自己作為父親還是不錯的。有時候賺的錢多了,他會帶著兒子去公園旁的燒烤攤,爺倆在綴著繁星的夜空下擼串。熏人的煙味撲面而來,加了孜然的牛肉串、羊肉串、雞翅和香腸溫熱又美味,讓人心滿意足。兒子總是緊繃著張臉,眉心擠出一個“川”字,可吃燒烤的時候,他的面部線條是柔和的。
雖然他對兒子很嚴厲,但他堅信兒子一定能懂自己的用意。這也是為什么他還能容忍生活中的種種挫折。他曾在打車平臺上注冊賬號,卻慘遭系統整改,賬號莫名被注銷。這沒什么,他還是能繼續開出租車。乘客沒幾個是不氣人的,不是在他的車上嘔吐不止,就是吃吃喝喝食物碎屑落一地,偶爾還能遇見因為價格和他吵起來的。他當然不能和乘客起爭執,只能不斷賠罪作罷。
一次,兒子拿成績條找他簽字,他一看理綜才一百六十分,頓時怒火中燒:“你這小兔崽子還讀不讀書了?為了你,我在外邊工作受了多少罪,你想沒想過……”他罵了很久,突然,兒子抬起頭,咬字清晰地說:“媽媽說得對,你就是不求上進才會工作得這么辛苦,你根本是在拿我泄氣。”
他驚呆了,這是兒子第一次頂撞他。他氣急敗壞,揚起手就要打兒子,手腕卻被兒子死死攥住,一時半會竟掙脫不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力氣小了,而兒子也早已長大了。兒子帶著哭腔說:“你從來就不知道我多辛苦。”說完,他就背上書包沖出了家門。
那一晚,他久違地在樓下買了包煙,悶悶地抽了起來。他想了很多,比如兒子從小到大一直沒有朋友,比如兒子不哭不叫的隱忍,再比如兒子眉間常年不散的褶皺。這些年來兒子拼命學習,然而兒子的空虛和自卑,他這個當爹的從未顧及和傾聽。
最終,他在爺倆吃燒烤的小公園找到了兒子。湖水倒映著夜空中的星星,波光粼粼。男人走到兒子的旁邊。有那么一會兒,他們兩人什么也沒說。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他面對著眼前這片瀲滟的湖,才緩緩開口:“我這輩子沒做過什么有成就感的事,我唯一的成就感就是你,兒子。”
他聽到兒子啜泣的聲音。他很想道歉,但這對父子在這方面實在太過相似,從他們的嘴里難以聽到“對不起”三個字。然而正因如此,他覺得此時此刻站在自己身邊的兒子能夠明白。
他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卻還是理不清楚世界上發生的大部分事情。僅有那一個夜晚,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撥開迷霧的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