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根

老院兒很漂亮,像老街里那些古老的木屋一樣,中間圍起的一個院子里種了幾棵棕櫚樹,四五月份金黃色的果實大串大串地懸在樹頭上,比玉米更繁多,比麥穗更碩大。
我初到老院的那些天,院子里就來了一群小客人,小小的我跟著他們在棕櫚樹下,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拿長竹竿子去撥弄那些棕櫚樹果實,捅下的果實越大越完整他們就越是興奮,當稀世珍寶似的撿了跑出去四處炫耀。老院兒里還有幾棵矮松柏,小小的長在最中間,印象里那時它們和我的個子一般高,我總是喜歡圍著它們打轉,頭頂上便是藍天白云,而我就像自由的小鳥,穿梭在老院的林間。
住在老院兒的鄰居常年不變的就只有兩家,離棕櫚樹最近的那家朝南,住了一位老太太,炒的一手好吃又噴香的蛋炒飯,米粒顆顆透亮、金黃飽滿。老太太那時便是個曾孫都快成家的曾祖母了,身體卻健朗得很,上下樓梯很利索,常常一個人生灶火燒飯,唯獨耳朵和眼神不大行。一次,我將一堆吃剩下的葡萄皮放在小碗里,老太太過來端詳了許久,對我說:“你家今天吃黑木耳了呀。”還有一家鄰居,跟我家對門,是一對盲人夫妻。他們每天一大早就會摸出他們的長竹竿,然后敲敲打打地成對出門,也不知道他們出門后都去哪兒。
院子里還有一處空屋,我在老院兒居住的近兩年時光里,換了不少租客,到最后我快要離開的時候,它空著,一如我初來時的模樣。
我常去老太太家里,因我們兩家離得最近,只要老太太一下廚,我就能聞著味過去蹭吃蹭喝。老太太每次做蛋炒飯,用前一頓留下的剩飯和著雞蛋液翻炒,快出鍋時撒上鹽,最后澆上醬油,香味立刻就能跑進整個院子,甚至翻出墻垣之外。享用完美食后,我會留下來幫忙,我最喜歡的就是幫老太太添柴看火。老太太的家里總是一塵不染,門口墻上掛著的全家福里有很多人,老太太在最中間坐著紅木雕花高椅,身邊圍著她的孩子們,所有人的笑容都被攝影師捕捉得恰到好處。
夜色漸濃時,那對盲人夫妻家的門就會開著,妻子坐在門口,感受老院兒的夜,這是不同于白日喧囂的寧靜時光。丈夫則在里屋忙碌,同時也陪妻子閑聊。盲人夫妻的對話總是很奇怪,咬字也含糊不清。多年后回憶起他們,我的心弦卻總能被牽扯——兩人的臉上永遠洋溢著笑容,原本空洞的眼睛也會變得炯炯有神,日日如此,他們的幸福簡單而美好。
在橘子快成熟的時節里,老太太從山上挖回一棵小橘樹,樹上還長著幾個金黃色的小橘子。老太太把小橘樹丟在棕櫚樹下躺著,在院子里喊我過去。等我跑過去了,老太太就把摘下的橘子塞到我手上,很高興地跟我說:“這個甜得很。”
老太太將小橘樹種在自己屋前,和一棵小小的矮金桔種在一起。矮金桔的果子酸酸甜甜,我總不忘去看看這個朋友,等到它的果子漸漸長大,染上一層淺淺的金黃色,再拿鼻子湊近了聞一聞,色香俱全,就等試味了。小橘樹一直是老院里最甜的味道,只是在棕櫚樹林的綠蔭遮蔽下,所有金黃色都被掩藏。
老院兒前門有一口井,緊挨著我家,井內水質純凈清澈,夏日冰涼,冬日微暖,用轆轤把井水搖上來就能使用。有時候我頑皮,母親就會罰我到井水邊來洗衣服,洗著洗著,整個世界便安靜了。老院外的南邊一眼可見的是正披著金黃色新衣的鳳凰山,那美妙的顏色慢慢地、慢慢地滲入老院兒,破開我的長空,攪入喧囂,帶著我一起沉淀生根,憑時光羈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