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勇
[摘 要]本文借鑒政治語言學,聚焦“誕生”一詞在中共黨史上的相關言說與演進,梳理中共領導人對黨的創建表述由“產生”到“誕生”的演進,特別是毛澤東的相關貢獻,以特殊視角論證中國共產黨之于新中國成立的歷史作為,及在語言文化層留下的耐人尋思的印跡。中國共產黨;誕生;新中國
[關鍵詞]
[中圖分類號] D2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19)08-0018-06
70年前,上海解放后的第二天,新華社發表社論《祝上海解放》,宣告上海是“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地”;70年前,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開幕之際,《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宣告“新中國的誕生”——“誕生”一詞貫串起中國共產黨28年的奮斗史。結合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命運進行考察,勢必會深化對如下歷史真知的理解:沒有中國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救中國。為了對中國共產黨與新中國的歷史關聯作一番新的論證,本文借鑒政治語言學,著意聚焦“誕生”一詞在中共黨史上的相關言說與演進,借此展現中國共產黨人接續奮斗的堅韌性、先進文化的創造性及其引領性;緣此,也有助對“黨的誕生地”關鍵核心詞的歷史認識。
用“誕生”一詞來指稱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并非從來如此,有一個從隱到顯、最終實現話語突破的漸進過程。中共一大宣告中國共產黨的正式成立,黨創立后產生的最初文獻即首次全國大會向共產國際的報告顯示,當時的中國共產黨人僅以平實之語表述黨的“成立”。[1]只是此文件系譯自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檔案俄文稿,佐證稍嫌不足。
中國共產黨奮斗數年后,中共早期領導人在特定環境下開始回顧自己政黨的歷史,在涉及黨的起點問題時主要是采用“產生”一詞。1926年,蔡和森在蘇聯主講《中國共產黨史的發展(提綱)》,第二部分標題即為“吾黨產生的背景及其歷史的使命”,下級標題即為“(一)中國共產黨產生的背景”,堪為有力例證。具體演講中,更是不乏其例:“我們每一個同志每一個黨員對于黨史的產生的背景統統應該有一個正確的觀念”;“吾黨何以不在一九一四歐戰中產生呢?而是戰后產生呢?”[2]所用皆為抽象的“產生”一詞。
“產生”一詞的本義源自人類生育,因此,蔡和森在該演講中講了以下這么一段話,表明他所說的“產生”確實是借喻了人類的生育活動:“究竟吾黨何時成立呢?何時發起組織呢?……仲甫到滬一九二○年‘五一節后,即邀李漢俊、沈玄廬、沈仲九、施存統及一女人來發起組成,不久戴[季陶]、沈仲九退出了,于是于一九二○年就正式成立了,總拘一話,吾黨是一個什么產物呢?這小孩為什么會產生的呢?這個青年的中國共產黨就是十月革命與中國工人階級發展的一個產物。”[3]明確提到了小孩的“產生”。根據上下文,這“小孩”喻指“吾黨”,“產生”也就是意指黨的成立。
蔡和森在《中國共產黨史的發展(提綱)》中也曾用“成立”一詞指稱黨的成立,[4]但這只是偶一用之。在翌年9月,蔡和森又作《黨的機會主義史》的報告,開篇一級標題即為:“(一)黨的產生時期”。事實上,以“產生”一詞指稱共產黨的成立,在當時已較為普遍,蔡和森在該報告中就稱引:“有人說:‘中國共產黨從產生那日便是機會主義的。理由是:(1)是由幾個知識分子大學教授產生的;……”對此,蔡和森不以為然,提出:“中國共產黨是俄國十月革命后中國工人運動的革命的產兒,他不是由幾個大學教授產生的,而是從五四運動后中國幼稚的革命的工人運動中產生的。他產生的時期在國際上是資本主義的最后階段,……中國共產黨便是從這個客觀情形之下產生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說中國共產黨從其產生時起便是機會主義的黨。”[5]不僅是“產生”一詞迭出,且有一處與“產兒”連用,更增強了隱喻之意。
相較之下,瞿秋白1929年底至1930年上半年間在蘇聯所作《中國共產黨歷史概論》,用語總體更書面化一些。其第四講“中國共產黨的形成”中還談到“黨的組成”。[6]不過,在另一講稿《中國黨史綱要大綱》中,還是使用了“產生”一詞:“(一)中國黨的產生”;此外,還有一句:“共產黨的細胞——新青年社、星期評論社、新民學會、新中國社、少年中國學會、共存社、民生社、覺悟社。”[7]頗具創新性地用到了“細胞”一詞,讓人聯想到生命的孕育。
與蔡和森遙相呼應,并開創性地采用“誕生”一詞指稱黨的成立的是李立三。李立三1930年2月1日所作的《黨史報告》,先后采用“發生”“產生”兩個詞:黨的組織發生于一九二一年,即民國十年。一個無產階級政黨的發生決不是偶然的事,決不是幾個人的關系,他的發生,一定有他的客觀社會經濟基礎,一定有階級關系和階級斗爭到某一時期才發生共產黨,決不是幾個人的。中國黨的發生是由六個人發起:陳獨秀、戴季陶、沈玄廬……,但是如果沒有這幾個人,黨史一定會產生,因為客觀有了新的階級斗爭,他必然要產生一個共產黨……[8]
“因此我們看一九二一年為何產生共產黨?”[9]李立三作此設問后,隨即引出以下一段宏論:我們不能否認十月革命對于五四運動有極大的影響,中國民族革命運動的爆發是有十月革命的推動。第二、十月革命的影響使中國思想界起了極大的分化,發生了馬克思主義的派別。第三、十月革命的影響到了中國工人階級中間,增加了工人階級的自覺,增加了工人斗爭的勇氣,使他們認識工人階級的最后出路,更加推動階級斗爭尖銳化,這是黨產生的三個客觀條件,特別是第三,工人的自覺增高,更是黨產生的基本原因,所以,十月革命的確是中國黨產生的催生藥,他使中國黨更快誕生,更快形成。[10]不僅是采用“產生”一詞,更重要的是,在段末明確說到黨的“誕生”。
“誕生”一詞,在李立三黨史報告中僅此一見,下文又轉而運用“產生”一詞。“這一階級斗爭的發展,也是產生中國黨的一個條件,可是我們的確不能否認第一個原因是十月革命的影響,使中國黨產生更快”[11]。盡管沒有一以貫之地采用“誕生”一詞來指稱黨的成立,李立三在這方面實現的突破之功,還是不容忽視的。
中共中央在延安時期,黨的領導人一開始沒有使用“誕生”一詞表述黨的成立,周恩來1937年7月1日在中共中央召開的黨的活動分子會上作題為《十六周年的中國共產黨》的報告,開篇即講到“中國共產黨產生了十六周年”,所用仍是“產生”一詞。周恩來在回顧“這樣一個年輕的幼稚的黨”發展到“共產國際最好的支部之一”的歷程時,探究“年輕的中國共產黨為什么能夠得到這些勝利”的原由之際采用了諸如“年輕”“幼稚”一類適用于人類成長的相關詞語,其提煉的歷史經驗“中國共產黨從他產生到現在,沒有一刻忘記過與廣大群眾的聯系”,再次采用了“產生”一詞。[12]
以“產生”來表述中國共產黨的成立,經過前段歷史的沉淀,在黨內近乎成為一種傳統,在當時黨內負總責的張聞天那里也有鮮明的體現。張聞天這方面的表述至遲可追溯到1934年1月馬克思共產主義學校出版、蘇區中央局發行的《中國革命基本問題》。張聞天在該書第二講“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中國大革命”中提到:“同時在這一時期中國工人階級斗爭,也開始表現了它的偉大力量,于是中國共產黨也在一九二一年產生了。”[13]其中就使用了“產生”一詞。接著,便有以下一段:中國共產黨的產生,是由于中國資本主義相當的發展產生了中國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斗爭,表現了它在民族革命運動中的偉大力量,此其一。第二,中國共產黨的產生是在蘇聯國內戰爭結束后積極援助殖民地革命的幫助下成立的。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甚至在未成立前,中國社會主義者便開始在工人群眾中進行工作。[14]此處,張聞天先是用“產生”,后又用“成立”這一更具中性的詞來表述中國共產黨的創立。
率領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后,為反擊社會輿論對中國共產黨近十年活動的錯誤評論,張聞天1937年6月28日發表《關于十年來的中國共產黨》,在集中回顧黨十年來的英雄業績之余,也曾總括“中國共產黨十六年來的奮斗史”[15],不過,并沒有涉筆黨的起點問題。1938年8月1日,《新華日報》發表張聞天的《中國共產黨史17周年紀念》一文,其中說到“中國共產黨從它產生之日起到今天已經17周年了”[16],仍是采用在黨內頗具傳統的“產生”一詞。
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的有關言說展現出一代偉人的歷史開創性。1938年5月26日,毛澤東在延安抗日戰爭研究會作《論持久戰》演講時,創造性地提出:“七月一日,是中國共產黨建立的十七周年紀念日。”[17]當時他采用的是“建立”一詞。在此后的相關講話中,毛澤東又采用“成立”一詞。比如:“今天中國的進步在什么地方呢?在于它已經不是完全的封建國家,……有了共產黨,有了政治上進步的軍隊即共產黨領導的中國紅軍,有了數十年革命的傳統經驗,特別是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的十七年的經驗。”[18]再如,“我們黨一九二一年成立直至一九二六年參加北伐戰爭的五六年內”,“我們黨雖然在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黨成立)至一九二四年(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三四年中”。[19]1945年4月20日,擴大的中共中央六屆七次全會通過的《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起首便是以“中國共產黨自一九二一年產生以來”引起全篇,文中又稱:“我們黨一成立,就展開了中國革命的新階段”[20],“產生”“成立”并行不悖。
以“產生”一詞表述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毛澤東此后還有多次。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在中共七大上作題為《論聯合政府》的政治報告,其中就提到:“一九二一年,產生了它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從此以后,使中國的解放斗爭進入了新階段。”[21]再如,《關于民族資產階級和開明紳士問題》中:“中國共產黨一經產生,并且表現出自己的能力以后”。[22]此外,“建立”一詞他也使用過。1945年4月21日在中共七大的預備會議上,毛澤東就講到:“我們黨一九二一年建立,到今年已經有了二十四年的歷史。日本共產黨一九二二年建立,印度共產黨一九二○年建立。東方幾個大國如此,其他如法國、德國、意大利、英國、美國的共產黨,大體上都是這個時期產生的。”[23]“建立”“產生”先后出現。需要著重指出的是,正是在《論聯合政府》中,毛澤東提出:“中國共產黨自從一九二一年誕生以來,在其二十四年的歷史中,經歷了三次的偉大斗爭”[24],“誕生”一詞赫然在目。
有必要指出的是,這不是毛澤東首次以“誕生”指稱黨的成立。文獻溯源,至遲可追溯到1938年10月12日至14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擴大的六屆六中全會上的講話,后以《論新階段》為題發表。毛澤東就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發展新階段所產生的諸多問題逐一作解答,其中第四為“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專門解釋中共中央為公布國共合作成立的宣言,提及“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為中國今日之必需,本黨愿為其徹底實現而奮斗”,解答如下:一個共產主義的政黨史為什么采取這種態度呢?很明顯的,民族獨立,民權自由與民生幸福,正是共產黨在民族民主革命階段所要求實現的總目標,也是全國人民要求實現的總目標,并非一黨派單獨要求的東西。只要看一看從共產黨誕生以來的文獻,它的政治綱領,就會明白。[25]該文獻較忠實地保存了毛澤東當年作報告的口語化特質,在此,“共產黨”與“誕生”妥帖自然地緊密連接在一起。
毛澤東有關七一為黨的成立紀念日,以及黨的“誕生”的表述,在黨內產生了重大影響。1941年6月,中共中央書記處對全黨發出《中央關于中國共產黨誕生二十周年、抗戰四周年紀念指示》。盡管文件仍用“產生”一詞,然而,標題卻出現“誕生”字樣。[26]
延安時期李立三的相關言說在黨中央并無傳承,毛澤東有關黨“誕生”的話語無疑具有創造性,且無違和感。其原因有二:一是黨內通行的有關黨的“產生”話語,原本就隱含誕生之義。陳潭秋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5周年所作《中共第一次大會的回憶》,就在篇末抒情道:“第一次代表大會就此告終,而領導中國革命,為中國民族解放與社會解放而奮斗的偉大政黨——中國共產黨——乃正式生產而呱呱墮地了。”[27]陳潭秋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5周年紀念會上的報告的提綱顯示,他有過將“共產主義小組”視作“黨的組織的胚胎”的比喻說法。[28]其言路實即沿襲“產生”說,作進一步的形象化。陳潭秋的專題文章傳至延安發表雖已是1944年[29],但是他代表的這種表達思路并不復雜,可說是人人心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