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萍:性教育不能從青春期才開始

賈方方

在做兒童性教育之前，我先后做過兒童醫生、醫學院教師以及校醫，這期間發生的3件事讓我至今印象深刻。一個孩子剛出生6天就被查出患上了性病，是被他的媽媽傳染的;我的一個學生未滿18歲，談戀愛時意外懷孕，偷偷跑到一家私人診所做人流，大出血，死在了手術臺上;一位家長說自己的孩子對性有一些疑惑，但她很難跟孩子開口解釋，問我能不能幫忙解決。

看似不相關的3件事，卻全面系統地呈現了性教育缺失的現狀。父母不懂性教育，對性羞于啟齒，不知道如何給孩子說性。孩子在懵懵懂懂中長大，即便具備了基本的醫學知識，卻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不懂得珍愛自己的生命。在這樣的基礎上結婚生子，又如何有能力保護孩子，真正承擔起做父母的責任呢？

我不禁想起自己做媽媽的經歷。3歲時，兒子問我：“媽媽，我從哪里來？”盡管我是學醫的，卻從來沒有哪本書教過我該如何和孩子談論性。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大膽地告訴他：“你是從媽媽肚子里生出來的。”然而，很多家長面對這個問題時，只有蒙騙孩子：“你長大后就知道了。”可是，這些事真的是長大就能知道的嗎？很顯然，殘酷的事實已經給出了答案。我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了。

2001年，我開始在小學和幼兒園研究兒童性心理發展和兒童性健康教育。2004年，開始在全國開展兒童性健康教育父母課堂和孩子課堂。在近20年的研究和實踐中，我發現性教育存在著很多誤區，篇幅有限，今天就分享其中幾個。

性教育不是從青春期才開始的

提到性教育，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講性知識。曾經有家長給我寫信講述他關于性教育的困惑，其中就把“性”等同于“生殖活動”，性健康教育也就被曲解成了“生殖活動教育”。 這是很多父母的想法，也會因此覺得，等孩子長大了再進行性教育就可以。我想說，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誤區。

事實上，性教育首先是性別教育，從孩子一出生就開始了。不需要父母特意去說些或做些什么，只需要按照自己的節奏正常地生活、工作、學習就可以了，因為孩子自己會去觀察和學習。他會看到，哦，原來，爸爸跟媽媽有不一樣的地方：穿的衣服、講話的聲音不一樣;爸爸有胡子，媽媽卻沒有;爸爸媽媽帶自己玩耍的方式不一樣，爸爸喜歡把自己扛在肩上，做一些挑戰性的游戲，而媽媽則更多的是照顧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就自然地形成了對男性和女性的認知。

漸漸地，孩子還會將自己和父母進行比較，通過看父母洗澡、上洗手間等，來看看自己到底屬于媽媽還是爸爸。在2歲半到3歲的時候，他就會確認并理解自己的性別。比如男孩確認自己跟爸爸的性別是一樣的，那么，他就會想像爸爸一樣成為一個男人，然后照著自己的性別榜樣去成長。

如果缺少了這個過程，會怎么樣呢？有個五年級的小男孩遭到了全班同學的排擠，因為他有明顯的蘭花指，講話細聲細氣，走路一扭一扭的。女孩子覺得他不像男孩子，男孩子也經常打擊他。后來，我了解到，這個男孩的爸爸特別忙，經常不在家，他從出生起就很少見到爸爸，一直和奶奶、媽媽、女保姆一起生活。而媽媽又是個戲劇演員，經常在家練習曲目。在成長的關鍵期，他沒能理解自己的性別，把媽媽作為了成長的榜樣。這就導致他在行為上很女性化，又不知道如何和男生交流，他說，更希望自己是個女生。

據我觀察，在小學階段，一些男孩子表現出女性化的特征，這和爸爸的缺位有很大關系。在中國，大家常常認為教育孩子是媽媽的事，爸爸就理所應當缺位，而爸爸缺位，就意味著媽媽會越俎代庖。最近，我講了幾堂微課，提問的基本都是媽媽。有些媽媽還特別著急，因為兒子進入了青春期，她們不知道該怎么應對，比如“怎么給兒子解釋遺精？”“怎么跟他講青春期的生理變化？”看到這些問題時，我就很困惑：爸爸去哪兒了？這些事難道不是該爸爸來負責嗎？

對男孩來說，爸爸是成長的榜樣。青春期時，爸爸要跟他談男人的話題，比如遺精。聊一聊遺精是怎么回事，自己有什么經驗和感受，需要注意哪些問題。還可以提升下高度，遺精意味著身體開始有了生殖細胞，如果與女性發生生殖器的接觸可能會導致女孩懷孕，讓孩子知道后果，他就會思考責任。戀愛時，爸爸可以分享自己的經驗，怎么關懷女孩子。不僅是男孩，對女孩來說，爸爸也是其認識異性的重要角色，了解異性的思維模式、講話方式，學習如何跟異性溝通、相處等。只有父母各司其職，孩子才能健康成長。

性教育不能操之過急

事實上，相較于前些年，現在的父母已經進步很多了，開始更多地關注孩子的性教育。以最常問的一個問題為例：“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十幾年前，我收到的超過40%的答案都是垃圾桶，因為這個答案，很多成年人到現在都還有心結，覺得自己像垃圾一樣無價值，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歸屬感和安全感。如今，這個比例降到了20%，雖然還是很多，但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然而，由于缺少必要的知識，不了解性發展的規律，不少父母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從什么都不說變成了什么都敢說。還是以“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這個問題為例。一個4歲的女孩問媽媽：“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媽媽特別重視，找來了一本特別厚的書，從精子和卵子怎么產生開始講起。女孩沒聽懂，媽媽毫不氣餒，又搞了一本德國的繪本給孩子看。結果，孩子的關注點很快從“我從哪里來”轉移到了繪本中那個男人的生殖器，不停地追問：“這個爸爸的jj為什么會直起來？”“為什么進去就彎了？”“它會不會痛？”面對女兒拋出來的一連串問題，媽媽一時語塞，胡亂找個理由搪塞了過去。

本以為此事到此就結束了，誰知，晚上爸爸下班回來，女兒就狂奔了過去，她說：“爸爸，你把褲子脫了。”爸爸一聽就蒙了，問：“為什么？”她說：“我要看看jj有沒有變直。”爸爸當時就抓狂了，媽媽趕緊把前因后果講了一遍，爸爸很生氣，大喊：“你把我的女兒教成了一個流氓！”

為什么如此簡單的問題最后演變成了這樣？首先，媽媽沒有遵循性發展的規律。一個3歲的孩子問“我從哪里來”，以他的認知程度，只要回答一句：“你是從媽媽肚子里面生出來的”就可以了。再看看孩子有沒有下一個問題，如果有，再繼續講;如果沒有，就不用回答了，說明這個回答已經滿足她了。這讓我想起了前兩年的一個性教育教材，里面就涉及了男女性活動細節的畫面，對于六七歲的孩子，認知還沒有探究到這個問題，如果你主動去講，就破壞了性心理正常發展的軌跡，屬于提前喚醒。

所以，對于6歲前的孩子，父母要把握好度，堅持“孩子有問，父母才答”的原則，孩子問什么就答什么，不問就不答。在回答時，務必要實事求是，既不要遮遮掩掩、胡編亂造，也不要以成人的視角來解讀孩子的需求，給孩子講太多。

其次，不能照搬國外的一切。在德國，孩子要看爸爸的身體，家人不會覺得有什么問題。但在國內，爸爸很難接受孩子的這個要求。而且，從國外引進性教育的理念不一定是先進的，也可能是糟粕，比如賦權型性教育。它認為未成年人可以發生性行為，鼓吹性自由，還會把不同年齡階段的孩子放在一起上課，這些都是違背性教育原則的。

事實上，6歲以前，孩子的性教育是由家庭主導的。不幸的是，很多父母自身就沒有接受過性教育，又如何能教育孩子呢？這就要求父母首先要有這個意識，不懂就要去學，不斷地充實和提升自我。

性教育不是附加課程

兒童的性教育，6歲前是以父母為主體的，接收的信息很零散。6歲以后要以教師為主體，在學校開展系統的性健康教育，帶領孩子學習科學的性知識，幫助孩子樹立健康的性價值觀，從而真正懂得愛自己、保護自己。

然而，從現實來看并不理想。有些學校沒有這方面的意識，甚至就是缺失的;有些學校卻把性教育當成了生理衛生。我個人認為，性教育應該和其他科目一樣，是獨立存在的，需要專業的老師來做。

專業的性教育老師首先要擁有正確的性價值觀。我在小學做研究時，校長說你講課的時候，生殖器官這個詞能脫口而出，但對我們的老師來說很有難度，根本說不出來，這是為什么呢？我說，是因為沒有站在一個正向的、積極的價值體系當中去看待這個詞。在傳統觀念里，生殖器官就像我們身體上的三等公民一樣，不能跟眼睛、鼻子、耳朵擁有同等地位。如果能夠在一個新的價值體系下認識這4個字，把生殖器官看成是人類創造新生命、繁衍后代、傳承物種的器官，羞恥感也就沒有了。跟孩子溝通時，也才能夠進行人文升華，因為創造生命的器官是神圣的，創造出來的生命也是高貴的，是值得珍惜、值得愛的。

在性教育課堂里，要及時為孩子輸入正確的價值觀，才能夠給予孩子正確的引導。而這種引導一定是建立在專業的科學知識基礎上的，同時在專業基礎知識上進行人文提升。這里以月經為例。很多女孩認為月經是羞恥的，是骯臟的。在進行月經學習時，我們首先輸入價值觀，告訴孩子：月經是女孩進入青春期的重要標志，是女孩生命的里程碑，是女孩身體健康，發育正常的標志。然后，要講清楚月經的生理原理，讓孩子知道月經產生的原理，月經的血液是為胎兒準備的，和臉上、腿上流出的血是一樣干凈的，由此，孩子對月經的認知就從知識和價值觀上得到了更新，他們就能夠坦然接受月經，坦然接納自己的性別。

性教育的課堂也需要課堂藝術。課堂中有一個與學生的溝通方式就是“一吸一呼”。吸，吸收孩子的反饋，而且只要孩子說的是事實，都要被允許。呼，輸入知識和價值觀，幫助孩子消除誤區。比如，在六年級孩子課堂里討論 “性是什么？”這個問題時，有的孩子會說“老司機、啪啪啪、嘿咻”等。我們要從中看到孩子對性有哪些誤解，教師接下來的引導應該是：“你看，性是由一個豎心旁和一個生組成的。心，你會想到什么？”他們可能會說愛心、心理等。然后繼續問：“生，你會想到什么？”答案可能是生孩子、生命等。最終，孩子們在教師的引導下，認為性與生命中的生殖、愛情、生理、心理等密切相關，是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

講性教育，生殖器是繞不開的，這時更需要藝術感。比如陰道口，講課時只提一次，之后都用“生命通道口”置換。這樣既讓孩子知道了這個器官的科學名稱，沒有違背科學，同時也讓孩子知道了生命通道口的重要意義，最終讓孩子認識到生殖器官是人類創造生命的重要器官。

當然，如果父母有足夠的性科學知識，也具備了健康的性價值觀，就會更容易理解孩子的性教育，懂得性教育對孩子身心健康發展的重要性，否則就會誤認為性教育會給孩子帶來負面作用。所以，教師需要培訓，孩子需要學習，父母也需要成長。只有每一個環節都做扎實了，才能夠互相支持，才能夠完整地形成兒童性健康教育的閉環，真正為孩子的成長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