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清《植物學》一書在中國植物學史及中西方科技交流史上占據重要地位,中國學者李善蘭則在其漢譯成書的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該書的成功編譯得益于多種因素,但最關鍵的是李善蘭譯者主體性的恰當利用與發揮,由此形成的創譯法無論是在待譯內容的選定、植物學術語的翻譯,還是對源語文本中西方植物學知識的解讀等方面,均體現了獨特價值。
【關 ?鍵 ?詞】譯者主體性;科技翻譯;李善蘭;《植物學》;晚清時期
【作者單位】孫雁冰,江蘇開放大學外國語學院。
【基金項目】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晚清來華傳教士植物學譯著及其翻譯學價值研究”(2018SJA0550)。
【中圖分類號】H09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13.027
由墨海書館組織翻譯并出版的《植物學》(下簡稱《植物學》)為晚清第一部植物學方面的譯著,較為系統地介紹了西方近代植物學研究中的基礎知識,推動了晚清植物學的發展。在該書的合作譯介過程中,中國學者李善蘭起到了主導作用。可以說,李氏譯者主體性的發揮以及由此形成的創譯法,既是譯著順利完成的保障,也是《植物學》后續科學文化價值得以實現的前提。以往關于《植物學》的研究普遍偏重于對其科學價值的探討,而對其文化價值尤其是翻譯學價值重視不足,更鮮有關注李氏在譯介過程中所彰顯的譯者主體性問題。本文從翻譯學視角出發,首先對譯著《植物學》的科學文化價值給予肯定,并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提出并界定譯者主體性的核心概念,進而論述李善蘭譯者主體性在《植物學》翻譯過程中的表現及意義,揭示李氏創譯法的貢獻。
一、《植物學》譯介及譯者主體性之界定
1.《植物學》及其主譯者李善蘭
《植物學》一書于1858年由墨海書館譯介出版,是第二次西學東漸的重要成果之一。與中國注重實用性的傳統植物學不同,該書介紹了近代西方在實驗觀察基礎上建立的各種器官組織生理功能的理論,這些理論對于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可謂聞所未聞[1]。《植物學》譯介開啟了中國植物學研究的新時代,其中的植物學術語表達為后來的相關論著所廣泛采用,部分術語沿用至今,有的還東傳日本。
《植物學》的翻譯者有三位,分別為中國學者李善蘭(1811—1882)、英國來華傳教士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29—1890)以及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李善蘭為浙江海寧人,是晚清著名數學家,也是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學著作翻譯的第一位中國學者。自1852年開始,李善蘭便在科學重鎮——墨海書館開始了其長達八年的譯書生涯,所譯書籍涵蓋數學、天文、物理、植物學等多個領域[2],科技翻譯成就斐然,《植物學》即其科技翻譯的重要成果之一。
2.譯者主體性的核心內涵及主要特征
學界對于“譯者主體性”這一概念的核心內涵多有論述。仲偉合提出:譯者主體性是指在尊重客觀翻譯環境的前提下,在充分認識和理解譯入語文化需求的基礎上,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整個翻譯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主觀能動性,它體現了譯者的語言操作、文化特質、藝術創造、美學標準及人文品格等方面的自覺意識,具有自主性、能動性、目的性、創造性、受動性等特點[3]。筆者以為,譯者主體性主導了翻譯過程的發展,其發揮受到譯者所處之社會背景、譯者的翻譯目的、個人學術能力等諸多因素的制約,其特征主要體現在主動性、受動性以及少我性等三方面。其中,主動性主要體現在譯者對于源語文本的選擇、譯者對源語內容的解讀、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具體操作等方面;受動性體現在譯者受所處的社會歷史語境、個人學術修養、生活經歷及環境等方面的制約;而少我性則體現在譯者能夠在翻譯過程中擺脫其個人的思維局限及學術、價值觀上的偏見。
就三位譯者而言,李善蘭在《植物學》的翻譯中發揮了更大的主導作用。他在譯本的選擇以及植物學術語的創譯等方面均發揮了很大的主觀能動性。同時,李氏具體的翻譯操作過程及《植物學》譯著中所呈現的最終翻譯結果,也折射出其在譯介過程中的客觀受動性。這主要是由于李善蘭的科技翻譯思想受到晚清社會科學發展及文化變遷等因素的影響。李善蘭譯者主體性的少我性特征則體現在《植物學》所傳播的知識方面。《植物學》不僅對西方植物學的基礎性內容進行了傳播,更對西方植物學研究的先進成果及注重實驗觀察的科學研究方法有所推介。在此過程中,李氏能夠突破晚清社會科學思想的局限性,較為客觀地將西方近代意義上的植物學研究成果傳播至中國植物學界。關于李善蘭在《植物學》譯介中所體現的譯者主體性及其科學文化意義等問題,下文將從三個方面予以論述。
二、《植物學》待譯內容的選擇
《植物學》選譯自英國植物學家約翰·林德利(John Lindley,1799—1865)的相關著作,主要取材于其《植物學基礎》(Elements of Botany)及《植物學初步原理綱要》(The Outline of the First Principles of Botany)中的部分章節。決定待譯內容既是完整翻譯過程的第一步,也是后續翻譯得以實施的關鍵,同時也是實現譯本最大效度的前提。因此,對待譯內容有目的之選擇是譯者主體性的直觀體現。
在《植物學》譯介之前,中國的植物學研究長期偏重于實用性,研究的重點為植物本身的藥用性及可食用性,植物學也尚未發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已有研究一般被歸入農學、中醫藥學及本草學的范疇,多在相關譜錄類著作中得以反映,甚至“植物學”這個名詞也是在《植物學》譯介之后才得以問世。而同期的西方植物學研究早已“由表及里”,研究的依據不再是經驗主義,而是注重實驗觀察,顯微鏡等科學儀器已得到應用;表達方式也不再是主觀的感官描述,而是傾向于對植物的內在組織、細胞等的探索;細胞學說、遺傳學說等科學理論已經形成,植物胚胎學、植物分類學等植物學分支研究初具規模,植物學研究全面發展。
在選定待譯文本內容時,李善蘭等譯者有著較強的目的性及側重點,能夠充分發揮譯者主體性作用,實現譯本的最大效度。他們所選譯的內容并非遺傳學說等較為先進的理論,而是介紹植物體器官功能、植物分類學知識等林德利植物學研究中較為基礎性的內容。《植物學》八卷本中,前六卷介紹了植物體內部外部器官的名稱及功能,包括內體(聚胞體、乳路體、木體、腺體)、外體(根、干、枝、葉、花、果、種子等),所選譯的內容為基礎性知識,且李善蘭的譯文語言也較為通俗易懂。后兩卷則介紹了植物分類學方面的知識,包括察理之法分部(外長類、內長類、上長類、通長類、寄生類)與分科方面的知識,所介紹的植物分類知識更為細化,其立足點偏重于實驗解剖學的科學方法。這些知識若從當代植物學研究的視角來看無疑是比較淺顯的,但在當時,相較于中國傳統植物學卻是較為新穎的內容,能夠引導中國傳統植物學與西方植物學接軌,推動中國植物學研究的起步和發展。
三、李善蘭的創譯法與植物學術語的表達
李善蘭對于源文本中植物學術語的譯介,采取的主要是創譯法,顧名思義即創造性地翻譯。《植物學》一書中恰當貼切的術語翻譯,既具備學科專業性,又易為國人所接受,最能體現李善蘭創譯法的特點和貢獻。這些植物學術語包括植物學、細胞、科、心皮、子房、胚、胎座、胚乳、菊科、姜科、雌花、雄花等。可以說,這些植物學術語的翻譯首開先河,兼具科學意義和文化意義,既規范了中國植物學的術語表達,推動了中國晚清乃至近代植物學發展,也在科技術語翻譯方面產生了一定的理論指導價值。其中李氏創譯的“植物學”與“細胞”兩個詞最能彰顯其譯者主體性。
1.“植物學”的翻譯
《植物學》堪稱中國植物學史上的承前啟后之作,其譯介出版使中國植物學研究邁入新階段,并為之后西方植物學的進一步傳入奠定了基礎[4]。在《植物學》譯介前,中國傳統植物學研究成果豐碩,但并未形成獨立的學科,更沒有專門的學科名稱。“植物學”一詞出現之后,多部有影響力的植物學著作均沿用了這一表達方式,將之作為譯作或著作的題名。如艾約瑟于1886年出版的《植物學啟蒙》,會文學社于1903年編譯的《植物學問答》與《植物學新書》,杜亞泉于1903年編著的《新編植物學教科書》,黃明藻于1905年編撰的《應用徙薪植物學》,彭樹滋于1906年編寫的《普通教育植物學教科書》,以及葉基楨于1907年出版的《植物學》。“植物學”這一名詞由此得以沿用,而該詞的出現包容并統一了傳統本草學、區域植物志、植物譜錄等名稱表達,進而促使植物學逐漸發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
在“植物學”一詞的譯介過程中,李善蘭譯者主體性的彰顯需要從botany被譯介為“植物學”的緣起談起。“植物學”表達方式的確立取決于李善蘭個人的學術素養及科技翻譯經歷。“植物”二字并非由李善蘭所獨創,最早見于《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大司徒》——“以土會之法,辨五地之物生:一曰山林,其動物宜毛物,其植物宜皂鱗”[5]。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曾使用過“植物”一詞,但并未用于指代專門的學科。自幼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的李善蘭具備極高的學術素養,對“植物”一詞的由來和含義自然了然于心。
而“植物學”中“學”字的確定則與李善蘭的譯書經歷以及晚清社會科學發展的大背景有關。李善蘭在墨海書館譯書期間,所接觸的學者除艾約瑟、韋廉臣等西方來華傳教士外,也有王韜等中國知名學者。李、王二人同為書館譯友,過從甚密,交往中二人在譯書及學術上必然會有所交集。據記載,1855年春,“王韜從內地會創始人戴德生口中得知‘化學一詞,并記錄于自己的日記之中”[6],李氏完全有可能從王韜處獲取這一學科名詞。而且在1858年《植物學》成書之際,地學、天文學、數學等學科名稱已然出現,“學”字作為通名,與專名組合成為學科名稱早已成為科學界的普遍現象。在翻譯過程中,李氏自然會將“學”字置于專名“植物”一詞之后。因此,“植物學”一詞的譯定主要受到李善蘭譯者主體性的引導。
2.“細胞”的翻譯
“細胞”一詞的出現既受到李善蘭主觀能動性的驅使,也能夠反映李善蘭譯者主體性中受動性的一面。前者意指“細胞”一詞的譯介是在李氏解讀原作中西方植物學知識后進行創譯的結果,后者則是指“細胞”這一表達方式的最終確立受到了譯者個人語言習慣(方言)的影響。“細胞”譯自cell一詞,為李善蘭獨創,首見于《植物學》一書中。Cell一詞能夠反映19世紀生物學發展水平,李善蘭與韋廉臣二人也明確了cell一詞指代的是比較小的器官組織構成單位。而在《植物學》“論內體”的幾卷內容中,對同為組織構成單位的表達,已有“胞體”的名稱,因此,cell一詞被譯者先行理解為“小的胞體”,這一表述貼切有余但簡潔不足。李善蘭為浙江海寧人,“小”字在其家鄉方言中的發音為“細”,于是,“小的胞體”就被翻譯為“細胞”。其后幾經反復,在20世紀初,“細胞”一詞終獲學界認可并沿用至今。
此外,《植物學》中的“科”“雄花”“雌花”等術語的譯介也受到李善蘭個人學術素養及生活經歷的影響,同樣是李氏在翻譯過程中發揮其譯者主體性的結果。
四、《植物學》譯介的時代因素及其所體現的科學傳播思想
李善蘭的科技翻譯發生在以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為序幕的“科學救國”思潮之下,因此,《植物學》等科技譯著隨處體現了譯著的科學傳播功能,以開啟民智的思想,這同時也是李善蘭譯者主體性中少我性特征的主導因素。
《植物學》漢譯前,西方植物學研究在生物學整體大發展的帶動下,已然體系化。遺傳學說、林奈“雙名制”命名法等生物學理論的提出以及顯微鏡等實驗儀器的應用,標志著西方植物學研究已然進入近代意義的發展階段,研究側重點逐漸偏向于植物解剖學、植物生理學、植物胚胎學等內容;同時,先進的理論及方法更加促使植物學研究分支趨于細化,相關研究工作的開展也更為系統化。然而,中國傳統植物學研究卻依然停留在博物學研究的范疇,未形成專門的植物學學科,研究內容并未跳出植物實用性的固有局限。
李氏向中國植物學界引介了“植物學”“細胞”“科”等一批重要科學名詞,更描述了植物體在顯微鏡下的結構呈現及部分生物學原理,如指出碳是構成生物體的基本物質等。這些內容雖然多是現代植物學的基礎性知識,但對尚未跨入現代科學門檻的中國人來說,卻顯得十分新穎,具有重要的啟蒙價值。其概念、理論和方法能夠啟發并引導晚清中國植物學研究逐步與西方接軌,從而更為有效地實現譯著的科學傳播功能。李善蘭曾說自己投身墨海譯事有兩個目的:“一是能接觸到最新的科學研究成果;二是能讓他衣食無憂,全身心地投入到學術研究中去。”[7]可見李氏從事科技翻譯之目的,雖然不一定那么純粹,但他作為晚清科技翻譯的重要人物,致力于西學漢譯事業,并能夠以包容的態度接納西學,以淵博的學識譯介西學,的確在客觀上促進了西方植物學等學科的研究成果在中國的傳播與應用,為中國近代科技的進步做出了重要貢獻。
五、結語
晚清時期,李善蘭在科技翻譯過程中所體現的譯者主體性,保障了《植物學》譯介的質量及其后續科學文化影響力的形成。而李氏譯者主體性實現的關鍵因素,在于其深厚的學養及包容開放的科學思想,另外也與晚清時期中國植物學發展的需求和墨海書館西書漢譯的環境有密切關系。與此相關,在中國近代科技發展以及西學東漸的背景下,其他相關科技翻譯成果的價值及影響,也可以從譯者主體性發揮的角度予以思考和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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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禮注疏[M]. 鄭玄,注. 賈公彥,疏.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沈國威. 譯名“化學”的誕生[J]. 自然科學史研究,2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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