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強
在早期《申報》歷史中,蔣芷湘無疑是一位值得注意的人物,但該報這位總主筆留下的資料少得可憐,這種狀況跟《香港華字日報》主筆陳靄廷十分相似。陳靄廷被香港《循環日報》主筆王韜形容為一位才華橫溢的“巨擘”,最后辭去報館職位赴外洋履職,但關于此人的資料十分稀少,也因此所知有限。比較而言,王韜算是最幸運的,盡管早年以假名與太平天國軍通信被清廷發現,被迫離開上海逃亡香港;但他終得以游歷歐洲,并由此極大地改變了他的世界觀,供職報界,最終在清廷的默許下終老上海。三人之中,最讓人惋惜的,就是這位《申報》的首位總主筆蔣芷湘了。在傳統世界的評價體系中,與陳靄廷和王韜相比,蔣芷湘的才華和政治地位,無疑是最高的,但蔣芷湘最終沒有沖破其觀念局限,因而亦未能有出色的文化作為。
蔣芷湘從《申報》創刊之日起即開始履職,他甚至可能參與了這份報紙的籌備工作。在《申報》創刊號上,可以看到一篇新聞報道,名為《馳馬角勝》,介紹在上海英租界中留居的英國人的賭馬盛況。《申報》這篇不長的報道如是寫道:“西人咸往觀焉,為之罷市數日。至于游人來往,士女如云,則大有溱洧間風景。”作者還說,觀看賽馬者華人眾多,擁擠異常,景況非凡。兩天后,在《申報》總第二號中,可以看到一首名為《觀西人斗馳馬歌》的古體詩,開篇有言道:“春郊暖寰楊絲風,玉鞭揮霍來花驄。西人結束競新異,錦韉繡襖紛青紅。”續寫此一賽馬盛況。不過此詩與前作不同者,在題目下有“南湖蘅夢庵主”的作者署名。此一文一詩,概應出自同一人之手,即這位“南湖蘅夢庵主”。經多位學者考證,就是《申報》的第一位總主筆,蔣芷湘,原名為蔣其章,浙江杭州出生,祖籍安徽歙縣,以商籍居住于杭州,蔣芷湘是他在《申報》做總主筆時所用的名字。而在《申報》創辦的第一份綜合期刊《瀛寰瑣紀》中,蔣芷湘以“小吉羅庵主”的名義,為《瀛寰瑣紀》創刊作序。他又化名“蠡勺居士”,翻譯了一篇名為《昕夕閑談》的英國長篇小說。
《瀛寰瑣紀》中出現的蔣芷湘十分忙碌,比在《申報》上的“蘅夢庵主”更為豐富多彩。《申報》上的“蘅夢庵主”少有發言,只是偶然在一些評論的后面看到他的點評;而在《瀛寰瑣紀》中,蔣芷湘不僅是雜志創刊宣言的作者,為翻譯小說《昕夕閑談》寫了一篇有名的關于小說觀念的序文;同時,他還以“小吉羅庵主”的名義為“蠡勺居士”翻譯的《昕夕閑談》作評點。此外,在《瀛寰瑣紀》前幾期上,還可以看到他發表了不少文字,為不少文人墨客的詩作隨筆寫評點。看下《瀛寰瑣紀》,會對那位“小吉羅庵主”旺盛的創作力感到驚嘆。他是雜志的主持人,集編者、譯者、作者、評論者于一身;此外,每天還要處理大量與《申報》有關的事務。不能不說,此人既是多面手,又精力過人。
蔣芷湘出生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當一八七二年他在《申報》任職的時候,不過年屆而立,而此時他已經是位“舉人老爺”了。在《申報》諸多總主筆、主筆中,蔣芷湘的這個身份是唯一的;而以“舉人老爺”的身份,接手一家現代報館總主筆的職位,一方面說明這位舉人有著不俗的視野和胸襟,敢于沖破傳統觀念的藩籬,接受新生事物;另一方面,卻可能也暗示出彼時身居上海的蔣芷湘,似乎經濟上并不寬裕。他的家族雖歷代多有明經出身的士人,但多級別低微,并無經歷顯赫之人。他的祖上以商人身份從安徽遷往杭州,估計亦非巨賈富商。蔣芷湘曾在杭州、上海兩地求學,一八七○年中舉,但他如何結識《申報》的投資人埃內斯特·美查(Earnest Major)?在《申報》就職之前,他還有過哪些經歷?這些問題都還有待考證。僅就他個人在《申報》的經歷,也有諸多未解之謎。
現在十分確定的是,蔣芷湘參加了一八七七年的丁丑進士科考試,以殿試三甲第四十九名及第;隨后被光緒帝欽點為即用知縣,履職甘肅敦煌。但一八七七年蔣芷湘并未就任,翌年才攜家眷一同前往。
關于蔣芷湘從報館離職的消息,有一個可以間接供參考的材料,就是《瀛寰瑣記》連載小說《昕夕閑談》的突然中斷。《昕夕閑談》被認為是蔣芷湘和美查聯手翻譯的,從《瀛寰瑣紀》第三期開始連載,一直連載了二十六期,及至《瀛寰瑣紀》第二十八期出版后卻戛然而止。此時《昕夕閑談》并未譯完,就再無下文,因為這份刊物也停辦了。《瀛寰瑣紀》創刊于一八七二年十月,至一八七五年一月,《瀛寰瑣紀》出完第二十八期就停刊,但停刊原因不明。隨后就在這年二月,《申報》館即開始編輯出版同類雜志《四溟瑣紀》。在《申報》上,《四溟瑣紀》最早的廣告是一八七五年四月十日,但刊物標明的出版日期比實際出刊要早兩個月。而在這份新刊物中,已經見不到蔣芷湘的筆名了。這意味著《瀛寰瑣紀》停刊不是因為銷路不暢,而可能與內部人事變動有關,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可能與蔣芷湘要準備因光緒登基而特開丙子恩科有關,他無暇再從事期刊的編輯工作了。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就是《瀛寰瑣紀》最后一期刊載了同治十三年(1874)各期總目錄,而此前兩年都沒有這份東西。這個總目錄還是有些意味的。從這一系列情況看,蔣芷湘離開《申報》館的時間大概在一八七五年上半年。
蔣芷湘在《申報》上究竟刊發了多少文字,已很難統計。有些文字比較容易認定。比如《申報》總第六十號有《朱烈婦傳》一文,下署“澤古堂初稿”。通過檢索蔣芷湘科舉資料,可知他有文集名《澤古堂集》,所以此文當出自蔣芷湘之手。這位朱烈婦其實是蔣芷湘的長輩,她終身未嫁,一八六一年太平軍攻陷杭州之后,為免遭羞辱自殺身亡。蔣氏為自己長輩作傳,再正常不過。但可以這樣認定是他所作的文章并不多。一八七二年三月曾國藩去世,同年五月《申報》刊載長文《太傅曾文正別傳》,在總第七號和八號上連載了兩期。隨后第十號又刊載評論《書上海七日錄曾節相謚文正后》一文,這篇文章很重要,畢竟是評點當朝大員別傳的事情,應當由館內要人操刀。但文章并未署名,此文是否出自蔣芷湘之手,現在沒有資料能夠證實,只是說很有可能。另如《申報》每期第一版,總有一篇十分重要的“論”,這個“論”是需要有分量的人來寫的。除了一些外人投稿,有明確的署名外,相當多的“論”是沒有署名的,這意味著這些文字多來自于《申報》館內部。身為總主筆的蔣芷湘,應該寫過不少,但難以確定哪篇應掛在他名下。蔣芷湘在《申報》館有多個筆名,但還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比如但凡詩稿,他通常用“蘅夢庵主”的筆名,而翻譯小說《昕夕閑談》時,因寫的是古白話,署名為“蠡勺居士”;而在《瀛寰瑣紀》上刊發古文和評議時,則多用“小吉羅庵主”的名字,有時也會用“蘅夢庵主”的名字。但是,《申報》上倒是很少出現他的署名文字。
有一點可以肯定,蔣芷湘應該是較早接觸現代西方科技文明的中國人,多少受到過西學影響。《申報》早在創刊后的第六號上,即刊發了科學文章《地球說》,論證地球是球形,顛覆了天圓地方的傳統宇宙觀。一八七三年《申報》曾預報過月食的發生,并刊文以現代科學觀點解釋其成因。在《瀛寰瑣紀》第二期上,有人以“苕溪包書子”筆名發表《開辟討源論·地震附見》和《天中日星地月各球總論》等科學文章,前者介紹天地起源,后者則是介紹恒星、行星和附星(衛星)的特點。這位作者似乎是西人—兩文標題下,均署“苕溪包書子氏述”,似乎表明,這兩篇文章是“苕溪包書子”口述,由他人所記錄。在《天中日星地月各球總論》一文結尾,作者附加一筆寫道:“有華儒問予曰:子之所論果何由學而知之耶?”中國士人顯然不會稱對方為“華儒”。可見兩篇文章當為中外兩位作者合作而成,這跟迻譯《昕夕閑談》的情況相似。雖然不能肯定蔣芷湘就是上述兩文的合作者,但他在編輯《瀛寰瑣紀》時,至少是看過文章的。
此外《申報》版面上還有大量介紹電報、鐵路、輪船、制炮、開礦等科技新事物的文章,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洋務運動。對于當時組織學童赴美留學,報紙上也發表專論予以肯定支持,并詳細刊載這些學童的名字和家世。一八七二年在《申報》總第八十號上,刊載了一條消息,名為《擬制造局新刻西學書十三種總序》,介紹新翻譯出版的涉及西方現代科學技術的書籍十三種,包括數學、化學、物理、開礦、火藥制作、輪船航海等科目。雖然也是廣告手段,用語多有夸張之處,如稱十三種書“美矣,備矣,于西學已可謂大集其成”云云,又謂:“國家振發有為,加意于富國強兵之道,取其所長,集其所善,吾知制造之奇巧,測算之精微,格致之通徹,將可以窮絕古今矣。豈不美哉,豈不美哉!”但文中張揚現代科學技術,追求富國強兵,亦反映了當日知識界的先進理念。身為總主筆的蔣芷湘,不可能置身于這些報道事外,應多少受有浸染。
《瀛寰瑣記》第二期刊載署名“小吉羅庵主”的文章《人身生機靈機論》,可以視為蔣芷湘運用現代觀念分析人的生理現象和心理現象的一次嘗試。當然,由于作者的知識局限,難以對人的生理和心理的諸種現象進行理性科學的分析,文章觀念依然沒有超出傳統知識觀念體系,而且文字還有些神秘色彩。但總的說,這種嘗試表明作者不乏追求新知的沖動。
不過遺憾也在這個地方,蔣芷湘對于現代科學觀念的接受,似乎也就止步于此。最典型的,莫過于他以“小吉羅庵主”的名字在《瀛寰瑣紀》第二期發表的《長崎島游紀》一文。據文中記載,他于同治十一年十月初十日,乘船前往日本長崎游玩,前后共十天左右。作者記載游覽經歷,可謂事無巨細,從起航、飲食到船上艙室布置,均作了詳細的描述。尤其對彼時日本的塵俗世風,也作了精微的刻畫。作者還注意到,從長崎鋪設到京都的電線,正是這座城市開始步入現代世界的一個標志。但也只此一筆。此后,作者就沉入到當地風俗風景的敘述中,而無暇顧及其他。從蔣芷湘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傳統游記追奇覽勝的思路,作者對當地的世風世情也有所臧否,而對于長崎步入現代世界的標志性形象—電線,作者似乎殊無興趣。在文末,作者再次以“蘅夢庵主”的名義對此游記予以點評,說此文刻畫描寫頗為不俗,可上追柳子厚、徐霞客了。顯然,從中可以看出,蔣芷湘的觀念總體上已經相當陳舊。事實上,我們對比一下日本一八六二年向中國上海派遣“千歲丸”號訪問船,日人在船只進入上海港后,感慨清王朝領域多為外人所控制,甚至本國民眾遭受欺辱,王朝的官員都無權處置。這一方面讓這些日本人頗多同情,但也更加激發了他們向西方學習以自強的決心。來訪人員中,就有對日本歷史發展產生過深遠影響的高山晉作和五代友厚。復如王韜,在歐洲的游歷改變了他對待世界的總的看法,后來回到香港辦報,成為中國現代公共輿論建構的開創性人物。
所以,蔣芷湘從根本上還是屬于傳統世界的,他盡管不排斥新生的科技工業文明,但從總體上接受有限。從《瀛寰瑣紀》辦刊的傾向上也可以看出他的這一局限。在辦刊序言中,蔣芷湘說此刊是仿照北京的《中西聞見錄》,并在最初的兩期中的確刊載了一些關于現代科學技術的文章。《中西聞見錄》創刊于一八七二年八月,其刊首發行說明中明言:“《中西聞見錄》系仿照西國新聞紙而作,書中雜錄各國新聞近事,并講天文地理格物之學。”其刊物內容確實涵蓋了地理、物理、化學、天文、數學等現代工業文明的科技知識。但《瀛寰瑣紀》在蔣芷湘的主持下,刊物風格越來越近于一個傳統士人的刊物,其中詩詞曲賦、傳記奇聞占了相當大的篇幅,而現代科技類文字,乃至時政類文字都越來越少。比之于大量的古文詩詞文章,以古白話翻譯的《昕夕閑談》就顯得有些另類了。這種變化,盡管有著一定商業利益的考量—英國人美查是典型的商人,而不是傳教士—確也反映了蔣芷湘的認知和價值局限,其文化實踐離其在序言中所說的“思窮薄海內外寰宇上下驚奇駭怪之談,沈博絕麗之作,或可以助測星度地之方,或可以參濟世安民之務,或可以益致知格物之神,或可以開弄月吟風之趣,博搜廣采,冀成鉅觀”等言,相去愈遠。所謂測星度地,濟世安民,格物致知,多已不見,剩下的就是吟風弄月,博采搜奇了。
要求《瀛寰瑣紀》像《中西聞見錄》一樣傳播現代工業科技文明,的確有些過于苛刻了,而且《申報》館供職人員的知識結構也難以符合這一要求。這也正是蔣芷湘們在面向新的世界時,其舊有的知識結構和價值觀念帶給他們的局限,而他們對現實的反應也成為一個數千年文明在面對新的文化挑戰時,身處窮困之境的縮影。
在傳統中國的農耕文明中,詩無疑占據著特殊的位置。農民耕地是需要技術的,對時令、物候變化的感知,對土地生熟的了解,對農作物種植、生長、成熟的判斷,還有對糧食收割、脫谷、保存的方法,這構成了農民賴以生存的綜合技術,成為農民炫耀自我的資本。寫詩也是需要技術的,當傳統士人喪失了征伐攻戰的能力后,“詩”就成為傳統士人技術的直接體現,何況《論語·陽貨》中有“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論斷。由于《詩經》中記載有大量農耕時代農民桑麻耕種的場景,詩的記憶與認知功能得以凸顯,寫詩也就具有了博學和實踐的意義。但這還不夠,寫詩更多地體現了人的“心志”,在一個嚴格的等級世界中,這種心志是高度貴族化的,而貴族又自以為秉承天命,這“心志”就因此而被神圣化了。“文”,則是農耕時代士人的論辯武器,比之于詩的高貴典雅的位置,文直接關乎士人及其所服務君主的現實利害,也因此,文具有更為鮮明的工具屬性。文能夠獲得比較高的地位,顯然是漢以后的事情了。漢人以文稽考古之圣賢的種種圣跡,對現實世界中的國君、諸侯、大夫予以臧否,將文發展為一種預測、占卜、定名、顯圣的方式,這在強化了文的工具屬性的同時,也賦予了文以歷史的神圣感和現實的神秘感,并為文的地位的極大提升奠定了基礎。也是自漢以后,逐漸形成了中國傳統世界中文體上的“詩文體制”。而自隋唐開啟的科舉制度,則無疑強化了這一文體制度,詩和文不僅成為個人心志的表達形式,還關乎個人的現實利害、家族榮譽、政治前途;它與中國傳統世界由經史子集構成的知識體系相結合,構成了傳統士人內在的精神結構和外在的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