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末釋
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給我洗澡,讓污水流進了我的耳朵。“你啊,當時太小了,我啊,也不知道有油耳朵進水發炎的事。我帶過那么多孩子,給你爸爸洗過澡,給你小叔洗過澡,偏偏就你的耳朵出了問題。”
自我記事起,我的右耳會間斷性地出現耳鳴。如果碰巧那天是上學的日子,一整天的課,老師講的東西我都聽不清。等到放學的鈴聲響起,我狂奔回家找到我奶奶,直截了當地問:“卷紙在哪?”奶奶聽到我的呼喊,走進用來儲存貴重物品和藏錢的房間,碎著步子取出兩節卷紙,一節再撕開三層,順著一角在手心里搓成柔軟的條狀。卷紙順著耳蝸深入里面攪動起來,耳朵里響起轟鳴聲,像一列火車經過。
在我即將滿三十歲的這一年,面對葉樵詢問我是否有家族遺傳病——她擔心將來會影響孩子的成長,我將自己唯一值得說道的病情告訴她。我們將在下周結婚,婚禮在我老家舉行。母親的初步估計,會擺二十桌,一桌按12個人算的話,也就是說,會有240個人來參加我的婚禮。我沒想到這個基數可以上百,在電話里小聲問母親:人那么多,坐得下嗎?為什么不選在酒店?母親似乎毫不擔心這個問題,“希望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唉,這種話現在說是不是太早了。”她對身旁的父親說,自以為已經掛了電話。
我再一次向葉樵形容火車從我的耳朵里經過的感覺,“轟隆轟隆,仿佛站在初秋的軌道旁。”
“是一種先天性神經缺陷。”葉樵說,她以一個醫生的嚴謹神色注視著我。我們第一次見面,她也是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當時我回到漕陽鎮,奶奶的葬禮剛舉辦完,父親托我到醫院核對醫保。由于太久沒有去過縣城的醫院,我在大廳四處尋找,又趕著要去參加高中朋友的聚會。我一邊接電話,一邊注意父親在病歷單上畫的線路圖。父親畫圖時是面對著我的,我不得不將手中的病歷單調一個方向,在這時跟穿白大褂的葉樵撞了一個滿懷。她端詳我一陣,隨后給我指明了方向。
一個月后,高中同學給我介紹相親對象,我在流金歲月再一次見到葉樵。葉樵說她見到我,有一種親切感。我沒告訴她這種親切感的由來。也許我會在結婚后的某一天吃飯閑聊時告訴她。當作一個老掉牙的段子講出來。
“有一只聽不見也沒關系,不會對你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葉樵對我職業性地笑起來,我很少看到醫護人員笑,至少從前在生活中沒有看到過。他們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穿著白色的大褂,步伐匆忙,穿梭在醫院的各個角落,像幽靈一樣。葉樵笑起來,嘴里像含了兩顆櫻桃,臉頰上的紅暈由里及外蕩開,顯得更濃了一些。她稱不上是白衣天使,但的確是一個性感的女人。
我們在商場的座椅上枯坐了半小時,來往的人群密集起來。婚禮宴席上需要的物資在購物清單上劃掉了一半。“結婚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我對所有認識的人說。要把所有的流程走一遍,提前拍好婚紗照,給親朋好友發請帖,反復向長輩詢問禮節,所有的這些都不允許有差錯,要把它們當作成一種儀式。畢竟我們倆都認同彼此這一生也就只會結一次婚。
葉樵起身從超市離開后,我目送她上了公交車。之后我又回到商場里的座椅處,一個人獨處跟兩個人坐在一起不停地交談,顯得更加輕松。我喜歡獨處的時刻,這也是我為什么一直不愿意結婚。但葉樵不同,她是一位醫生。在我的人生中,我需要一位醫生的出現。關于故事的另一半,我沒有和葉樵說。為了滿足那種火車從我耳朵里經過的快感,我開始了偷竊。
當時教我們四年級的數學老師在學校開了一間小賣鋪。數學老師姓張,我已經忘了她的名字。起初,我只是偷糖果。一毛錢一個的軟糖,塞到衣袖里,后來同糖果一般大小的東西,都會被我塞到衣袖里,橡皮擦,鉛筆刀,這些東西我都用不上。我有時會將這些東西當作禮物送給其他人。除了糖果,即使一天吃一百顆糖,我都愿意。可是后來我的牙齒開始出現蛀牙,我就不再吃糖了,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再吃糖。這些是我買得起一百顆糖的時候的事情。
小賣鋪夾在教師宿舍樓與教學樓中間,不足十平米。學校里一直流傳著密室的傳聞,老師會把不聽話的學生單獨關進密室里。不能吃不能喝,其他同學放學都走了,他也被鎖在里面。這是最嚴厲的懲罰,只是還沒有人親身經歷過。張老師開的小賣鋪形同一間密室,只有一扇窗透進微弱的光。張老師坐在平常用來批改作業的桌前收錢,她從來不會注意買東西的人,因為大多數都是她教過的學生。每次上午第二節課,小賣鋪就擠滿了人,我跟著人擠進去,又假裝被人擠出來。有時會對剛付完錢從里面出來的陌生同學講,“人真的太多了,你們買到了嗎?”他們會露出笑容,朝我點頭。
事情的敗露,是我開始偷衛生紙。我想著,如果把偷東西的樂趣和掏耳朵的樂趣結合在一起,快樂就是雙份的。可我并沒有體會到雙份的快樂。我想張老師應該察覺到了,因為有一次她看到我用衛生紙擦作業本上的鉛筆漬,她站在我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即使她最后只是指出了出錯的那道數學題步驟。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放學,張老師特意留下班上幾個班委。看著站成一排的我們,張老師開口說,“最近班上有一位同學在我店里偷東西,你們留意一下,別讓這種事出現在教室里。”其他人點頭,我也點頭。之后我抬起頭望向張老師問,“那個人,您已經知道是誰了嗎?”她看向我,我們誰也沒有躲開對方的眼神。“知道了,學校會在近期的校園大會的廣播上進行通報。”她露出疲倦的笑容,對我們說,“你們走吧,趕快回家。”我心里有過膽怯,可我的身體和表情異常平靜。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甚至在心中竊喜,原來有另一個人和我一樣。他是我的同伴。
直到一年后,張老師被調往縣城里的學校,舉家從學校附近的房子搬走。我都沒有等到那個同伴的名字。等我恍然大悟過來,一種失落感包裹著我。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愿意相信那個下午真的存在過。
我又想了一下張老師的名字,依舊想不起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她的名字。從我身邊擠過來一對年輕情侶,他們坐下來,相互喂冰激凌。奶油滴得滿地都是,他們卻毫無察覺。我只好拎著袋子走到存貨,負責看管的人員問我要多久來取,我估摸著時間說半小時。上了年紀的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也許她今天心情不太好,將取貨牌遞給我時,輕輕地在白色瓷磚上拍了一下。我接過取貨牌塞進褲子口袋里,想起李慶說他今天下午在鎮上買衣柜,決定去找他。我給李慶打電話,問他在哪里。電話接通后,傳來吵鬧聲,聽不清那邊的人在說什么。“我在工貿這。”李慶說完掛了電話。他像是知道我會去找他,什么也沒問。李慶是我的發小,他也是唯一知道我有過偷竊的毛病的人。我在一次酒后跟他袒露過。他到了三十歲還沒有結婚,當聽到我要結婚的消息時,他先是詫異,緊接著對我說:“恭喜恭喜。”
在工貿市場見到李慶,他臉上掛著兇狠的表情。他說送衣柜的師傅,到半路上臨時漲運費,他讓師傅將衣柜又拖了回來。貨車在經過紅旗橋時,為了避免撞到一輛迎面而來的電動車,做了一個急剎,衣柜的一角被磕壞了。他和師傅在店家門口商討了一個小時,沒有出結果。運貨的師傅看起來四十多歲,見我跟李慶認識,就把我拉到一旁,遞給我一支煙。“你這兄弟,太較真了。我問他結婚沒有,他說沒有。沒結婚的人就是喜歡較真。過日子的人,相互忍讓一下。你結婚了吧?你勸勸他。我老婆還在家等著我回去吃飯。我這話,你明白嗎?”
李慶站在原地,盯著車上卸了一半的衣柜發呆。我問他:“你渴嗎?”他點頭。我跑到一家小賣鋪買兩瓶水,回來時遞給李慶一瓶,又遞給師傅一瓶。李慶一口氣喝完,大概氣頭被一瓶水淹下去了,招呼師傅,“貨跟著我拖走,運費還是我們之前談好的價格。”師傅手腳麻利地將卸下來的衣柜搬回車上。李慶問我:“下午還有其它事?”我想了一會兒,說“沒有”。師傅將頭從駕駛室的車窗伸出來,朝我們喊,“走啊,杵在那干嗎?”我倆被他的氣勢震懾到了,趕緊上了車。
車經過紅旗橋,我才想起買的東西沒有取。手腕上的取貨牌勒出一道淺淺的紅印。我給葉樵打電話,顯示是忙音。師傅搖下車窗,啐了口唾沫說,“要不是為了躲那輛電動車,我早就跑下一單了。這些開電動車的人,早就該管管了。你們說是不是?”我和李慶沒說話。師傅接著說,“今天我回去,肯定又要挨罵。我跟我老婆是二婚,她跟她前夫的兒子今年都十七歲了,整天無所事事,就知道找我要錢,找個日子,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頓。其實我平時不干這個,車是我找朋友借的。你們猜我是干什么的?”師傅又搖下車窗,用力咳嗽了一聲,像是有東西卡在了喉嚨,沒有吐出來。他不得不又搖上車窗,可能他有鼻炎,不能進風沙。紅旗橋附近四處在蓋新樓,日夜不停。
李慶瞇著眼在睡覺,我坐在后頭給葉樵發消息,希望她下班可以去超市拿一下東西。正準備拍一張取貨牌的照片給葉樵,車身突然抖了一下,手機滑到了前面砸在李慶的大腿上。李慶猛一個激靈,在副駕駛上彈起來。“軋到什么了?”師傅冷哼了一聲,“一塊石頭。你們絕對想不到我以前是干嗎的。我以前給人放風的,年輕時候,我跟我家那小子一樣,整天在街上混,想掙快錢。我耳朵好,眼力勁也不錯,一點聲響,我都知道來的是男人還是女人,老弱病殘也都一清二楚。當年還不像現在,什么資金都放在手機里,家家有保險柜。那些外地人負責踩點和提現,我就負責在門口盯著。一次能拿幾百塊。提現你們知道吧,你們年輕人可能不懂,但其實差不多。你們提的是自己的錢,他們那群人提的是有錢人的金銀細軟。”
李慶徹底醒了過來,他對師傅說的并不感興趣,只是揚手指了一下路。透過反光鏡,師傅瞟了我一眼。見我聽著,繼續說,“我跟他們可不一樣,我一沒偷二沒搶,就是后來在賭場輸了點錢,砍了一指。那群人在我們鎮上轉悠了一年,去了其它地兒,出了點事,聽說殺了人,這群混蛋,見了血就嚇得尿褲子了。外地人就是心狠手辣,就是膽子小。我們本地人嘛,還是很和善的,不會黑吃黑。做人還是要有良心。”我看了一眼師傅握轉盤的右手,小拇指的確少了半截。“你們搶過什么人?”師傅聽到這個問題,有些詫異。咳了一嗓子,沒有回話。葉樵回了我消息,“知道了。”
“你們是未婚先孕嗎?”李慶問我。出了城區,不再堵車,李慶在副駕駛上坐直了身子,點了一根煙。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人在面對一個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時,想要展現出自己經歷過的樣子總是窘迫又急切。還好李慶背對著我,看不到我臉上的窘態。跟葉樵認識以來的三個月,我們有過親熱,偶爾也會一起洗澡,但她從來沒有讓我進入她的身體。葉樵隱約向我透露過,她是基督教徒,不允許有婚前性行為。李慶見我沒說話,遞了一根煙給師傅,師傅沒接。“你應該戒煙了吧。”他順勢將煙遞給我時,又收了回去。“我以為你會比我晚,就像他們說的,我們快三十了還沒結婚,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不過我知道我自己沒有問題,人不一定都要結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他們說的,同性戀,什么的。”李慶說完讓我幫忙給師傅指路,他要再瞇一會兒。
師傅一聲不吭地聽著,到了平緩的路段,開始加大馬力。“李玲有消息了嗎?”我問李慶。“早在外地嫁人了,她去年過年回來過一次,只是你們不知道。偷偷回來的,帶著一個和她小時候長得很像的女孩,看著有七八歲。我們一起吃了一頓年夜飯,第二天就悄悄走了。”
“李玲從離家出走到現在多少年了?”
“十五年。”
李玲比我和李慶小一歲。我們仨從小就玩在一起。我和李慶上同一所小學,又上同一所初中,李玲比我們小一年級,總是跟在我倆屁股后頭。初三那年,李慶沒考好,復讀了一年,跟李玲同班。兄妹倆后來考上我所在的高中。上了高中,我們就各自疏遠了。只是偶爾周末放假碰到一塊,像小時候喜歡到家門口不遠處的那條鐵軌上走一走,等火車來了,就散到一邊,火車飛快得看不清那些人的臉。
在我高考前一周的傍晚,李玲突然一個人來我家找我。她說她要離開這個地方,沿著那條鐵軌,一路往南。她問我要不要一起走,如果我也一起,她哥也答應走。我們三個可以去任何地方。我覺得她是在跟我開玩笑,后來她就真的一個人走了。我和李慶沿著那條鐵軌,往南走了一天,沒有找到她。
“她真的沒有懷孕嗎?”李慶又問我。我搖頭,“我們都是做好結婚的準備才打算結婚的。”李慶突然側過身看向我,“我覺得結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它能輕易改變一個人。比如一個人干盡壞事,只要他結婚了,大家就會認為他是一個好人。可事實不是這樣。”
貨車最后開到了李慶的家門口,師傅趕忙卸貨,收了錢就走了。李慶招呼他父親出來搬衣柜。我問他干嗎買一個新衣柜,他說家里的那個被白蟻鑿了。“我那天找東西,打開最下面的一層,密密麻麻的全是白蟻,它們在那建了窩。”我跟著他的目光往院子前的橘子林望去。燒了一半的紅漆木柜,黑色的木渣上面堆著一堆白色的東西,看不清是什么。
李慶留我在他家吃飯。我說要回去給葉樵做飯,他笑了笑,催我趕緊回去。晚上葉樵回來,手里沒有拎東西。一放下衣服,她很是氣憤地說,“那個女人說要拿取貨牌才能取貨,又說下午存東西的是個男人,非得讓我證明我是你的家屬。我說我是你的未婚妻,她說未婚妻不能算家屬。我問她未婚妻憑什么不能算家屬,她又說要是未婚妻算家屬的,那前妻算不算?”葉樵像是要我回答這個問題。她說完,一身疲憊地坐在床上。我走到廚房給她熱飯,等我回來時,她還是坐在那個位置。
我走過去安撫她,“我明天再去一趟超市,別太放在心上,先吃飯吧。”我特意給她煮了一份她愛吃的西蘭花。她沒什么胃口,吃了幾口就端著碗去了廚房。跟葉樵同居以后,我的作息變得非常規律。我想這也是結婚的一個好處之一。我們九點就上床睡覺了,關燈后,葉樵側身趴在我的肩膀上,親了一下我的脖子,手開始在我的身上隨意摩挲。她的手臂和手指格外柔軟,像剛出水的水筍。“我們做愛吧。”我說。葉樵的手在我的小腹上停下。“你去洗澡吧,你的身上有一股甲醛的味道。”她伸手打開房間的燈,刺眼的光讓我一陣暈眩。“我還沒有做好準備。”葉樵說。
我將脫了一半的內褲又穿上,走到衛生間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打開噴灑,涼水浸得我罵了一句。想到要用沐浴露去掉身上的味道——從前我一直都沒用過沐浴露洗澡,我準備取下戒指再洗澡。摸到右手的無名指,什么也沒有。洗完澡,回到房間,葉樵已經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我走到沙發旁拿起外套,翻了翻口袋,鑰匙順勢掉在地上。葉樵翻了一個身,問我在找什么。我說,沒什么。我又摸了摸褲子的口袋,只有兩張零錢和號碼為24號的取貨牌。“有什么東西掉了嗎?”葉樵揉眼看向我。“沒有,你關燈吧。”我把手從衣服上挪開,不自覺地掩住右手的無名指,感到空蕩蕩。
第二天,葉樵八點起床去上班,等她騎著電動車離開后。我在她壓過的床單上來回摸索,什么也沒有。仔細回想昨天的一天,始終想不起戒指是什么時候不見的。我給李慶打電話,提示關機。想必他還沒有起床。
吃完早飯,我開車到鎮上的超市,因為是周一,人比昨天少了很多。取貨區的服務人員換成了一個年輕的女孩。我把取貨牌給她,她拿著號碼,目光在貨架上搜尋。我給她指了一下,兩個白色的購物袋還保持昨天的狀態。“我這邊只負責保管兩個小時,超時是要收費的。”她一邊把袋子拎給我,一邊說。“超時收費多少錢?”我問。“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你下次注意就好了。”她對我微笑。那種笑容讓我的心情稍微變得好起來。
回到車上,我將購物袋的東西全部倒出來,又一樣一樣撿回袋子里。沒有戒指。葉樵這時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起床。她說她今天要加班,早上紅旗橋附近出了車禍,急診室堆滿了人。婚宴上要買的剩余的東西,只能讓我一個人去買了。她的語氣流露出一絲傷感,我寬慰她,“沒事,救治病人要緊。”我沒把戒指丟的事情告訴她,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戒指是葉樵定制的,在我的戒指上有一個“樵”字,葉樵無名指上的戒指有一個“生”字。我們第一次相互介紹的時候,她問我,“你是在江邊出生的嗎?”我說,不是。只是我母親怕辣,生我的時候,為了能讓我順產,嘴里含著一塊姜。她笑了笑,說很喜歡我的名字。
回到家,我在床底又找了一遍。李慶的電話打過來,他問我有什么事。我如實告訴他,包括戒指的特殊性我也告訴了他。“會不會丟在昨天的貨車上了?”他說。他讓我去找他,再商量怎么辦。我到李慶家時,他正在整理衣柜里的東西。房間里堆滿了雜物,床上除了衣服還有三五個大小不一的盒子。我撥開看,全是性用品。有用過的飛機杯,還有沒有開封的。“你為什么不交一個女朋友?”我問李慶。李慶想了一會兒說,“其實都一樣,對我來說,女人只是活的性用品。”
我們開車又回到鎮上,家具店的老板正在門口安排發貨,見到李慶,他一臉疑惑。老板得知不是來退貨的,很是爽快,“等下一單,我給楊師傅打個電話。”我和李慶在門口站著等,這家店的生意的確很好,不到十分鐘,就有一個女人來買衣柜。她選中李慶買的那款,李慶小聲告訴我,“比昨天貴了三百。”老板送走客人,向我們走過來時很高興,“楊師傅沒有接電話,估計在忙其它事。這樣吧,我把號碼給你。”李慶撥過去,師傅接聽了后問,“誰啊?”李慶一時答不上來。對方掛了電話。
李慶又撥了過去,“我是昨天你給拖柜子的。”對方問,“什么事?”李慶說,“我東西掉你車上了。”師傅笑了起來,“難不成那個柜子磕一下還生了一個兒子?”李慶沒被逗笑,“楊師傅,你在哪呢?我去找你。”對方一陣沉默,傳來車窗落下來的聲音。“我這忙著呢,兄弟,也就50塊錢運費,不至于吧。”他咳嗽了一聲,又問,“什么東西?”李慶看向我,意思是要不要直接告訴他。我朝他搖頭。“你拖完了這趟,我去找你。”對方沒有回應,掛了電話。“我覺得肯定是在他那。”李慶又撥了過去,顯示電話打不通。我回到店里問老板知不知道師傅的住址。老板眼神警惕地看著我,“不知道。”
兩個人在車上枯坐了半小時。“不能重新買一個嗎?街上到處都是黃金店,再刻一個名字,又花不了多長時間。”李慶說。我在想其它事情,有點走神。“你說得也是,我下午把剩下的東西買了,明天下午再去買,回去我再找找。”李慶說跟著我一起去買,他下午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兩年前,他開了一家養殖場,近半年養殖場的生意不行,他就交給了合伙人照顧。我們買完購物清單上剩下所有的東西,經過超市的取貨區,工作人員又換成了那個中年女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問李慶,“你覺得前妻是家屬嗎?”李慶直截了當地說,“不是。”
葉樵很晚才回來,我等著她一起吃飯,她沒有注意到我手上的戒指不見了。她說她請了三天假,明天我們去試完婚紗,第二天結婚,第三天她要好好休息一天。吃完飯,我去洗碗。李慶來到我家中,他在客廳與葉樵聊了一會兒。彼此都客氣地笑了笑。等葉樵回了房間,李慶踱到廚房,他告訴我,師傅給他回了電話:戒指在他那里,明天下午三點到紅旗橋拿。要300塊錢感謝費,300塊包括那天的誤工費。“我們應該揍他一頓。不過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順順利利最好。”
我把最后一個碗擦干緊,放進櫥柜里,用干抹布將手擦干。做完這些,我突然感到無比疲憊。送李慶回去的路上,李慶在黑暗中,聲音倦怠地說,“也許明年我也會結婚。我去年見到李玲,她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她去了很多地方,那些地圖上我聽都沒有聽過的名字。”我把手電筒遞給他,他接過去,手電筒的光一閃一閃的,打在遠處的田埂上。夜晚是寧靜的,除了青草什么都沒有。
關燈睡覺前,葉樵的手又在我的身上摩挲,但我們什么也沒發生。
睡到半夜,我被一陣耳鳴擾醒。嗡嗡的聲音在耳窩里回旋,醒來后,身邊的位置是空的。衛生間里傳來馬桶抽水的聲音。葉樵腳步輕巧地走回房間,在床沿坐下,久久沒有躺下。她好像在哭。耳鳴愈加強烈,“嗡嗡”變成了“轟轟”。我聽不清她的哭聲。直到我感到有一股溫暖的液體從耳窩里流出來。那種快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讓我以為只是一場夢。在夢里,我試圖跟葉樵做愛,我們相互依偎在一起,她的手變得滾燙,緊接著我們的身體都變得滾燙,像兩塊要融到一起的鐵。就在我要進入葉樵的身體時,她一把推開了我。
第二天,試完婚紗,葉樵不是很滿意,但還是決定用我們第一眼看中的那一套。從婚紗店出來,我們看還有時間,決定吃一頓飯,再送她回家。明天我要凌晨四點起來去接親。飯吃到一半,葉樵說,“我總覺得哪里出了差錯。”她放下筷子,望著我。我問她,“有什么東西沒有準備好嗎?”我知道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的臉上肯定是一副窘迫的樣子。葉樵低下頭,開始小聲啜泣。我終于聽清了她的哭聲。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過了很久,我說,“也許我們不該這么快結婚。”她點頭,臉上掛著淚痕,起身將她手上的戒指取下來塞到我的手里。她的手指無比冰涼。
葉樵走后,我把剩下的菜吃完,又在卡座里坐了很久。我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李慶給我打電話,讓我別忘記下午取戒指的事。他兩點半到紅旗橋等我。我看了一眼時間,兩點一刻,從這里出發十五分鐘能夠趕過去。李慶見到我,問道,“明天就要結婚了,你愁眉苦臉的干什么?”我說,沒什么。我們等到了三點,師傅沒有來。李慶給他打電話,無人接聽。我們在紅旗橋干等了兩個小時。我對李慶說,“走吧,回去吧,我們被人耍了。”李慶見我苦笑,默許了。我倆都沒開車,只能坐公交回去。下公交后,要走一條筆直的公路,那條路坑坑洼洼的,多少年一直沒變。
我們走了一會兒,夕陽在天邊沉下去,天邊只剩下最后一抹云。走到那條鐵軌的涵洞下,我問李慶,“要上去走一走嗎?”李慶問我,“你沒事吧?”我沿著涵洞旁以前的路爬了上去,翻過柵欄。李慶跟了上來。“往南走吧。”我說。“你說,當初我妹是不是一路往北,我們才找不到她啊?”李慶問我。“誰知道,不過我還挺羨慕李玲的。”李慶笑起來。天已經黑了,一輛發光的火車從我們身旁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