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驥
一
倪辛和賈寧來到崖上,天已暗了下來。瓊臺中觀那一帶的古建筑群時隱時現,天幕四面八方地朝中央合攏,那道線,是越收越細了。倪辛瞅一眼那石穴,見沒等回那獸,再看不遠處的賈寧,正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帶殼的花生,朝石穴里邊擲去。眼疾手快的他一擲一個準,撞在石壁上,“噗噗”作響。給那獸留好了食,二人才順著來時的竹架往下爬。
這處崖,亦位于丹江口這一帶,卻因地僻人稀之故,鮮有人識。借著暮色仰望天空,只見黑黝黝的崖從半山腰拱出來,狀若南巖景區的“龍嘴”,離地有好幾層樓高,上面卻平坦,容得下數十人。在崖上,有個朝里凹的石窟,原本供奉了真武大帝的神像,如今卻早已不見了影蹤,只留下那對色彩斑駁的玉童玉女。不知從何時開始,香客們不往返了,斑鳩“啵咕,啵咕”地筑了巢,天長日久,竹架上生滿了青苔,踏腳的木板也脆裂了,使不上力氣。好在賈寧是上下躥騰慣了的,只見他兩手交替攀援,猿猴那般靈活。倪辛這邊,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雖說磨蹭好久,每一步都發虛,也算是安全抵達地面了。
從崖上下來,二人撣了撣衣服,剛要朝土屋那邊進發,就見李珊珊迎面過來,說,“老道士叫你們回去吃飯……你們,見到它了嗎?”李珊珊是李大隆的女兒,她爹是專門候在長途汽車站拉客的,把人往里邊一塞,就拉來風景區。賈寧搖頭說,“等了半天,毛影子都不見一個。”二人說的這東西,正是賈寧要領倪辛看的“神獸”。神獸是他跟李珊珊不久前才發現的,似貍非貓,叫不出來名堂,渾身火紅的皮毛,唯有胸脯和臉上的毛是白的。那獸不常露面,賈寧和李珊珊卻經常給它留食,因而石穴外邊的瓜子和花生殼越積越多,也是可以預見的。
三人說說笑笑,不久便來到土屋旁邊,這是賈寧和龐道士住的地方。外圍是一溜水紅色的墻,一人多高,墻上爬滿了紫藤,里邊卻是極方正的院子,搭了練功用的小平臺,再走幾步,已瞅見鉛灰色的土屋,兩側掛的竹簾被桿子挑高了,門首刷了黑漆的板子上是金水書的“清玄”二字。三人還沒走到門口,龐道士已經迎了出來。身形高大的他聳著肩膀,青灰色的長袍就愈顯寬松。老道士把倪辛等人讓進屋,又叫賈寧去燒火做飯,等到飯菜端上了桌,天已如濃墨那般黑,從山麓到山上農舍里的燈,卻一盞盞地亮了起來。
吃罷飯,老道士要回屋做晚課,便由賈寧安排住宿的地方。那亦是不大的屋子,六七個平米,兩張板床并排一擺,幾乎無法轉身。倪辛脫下外套,剛躺上去時,只覺板床太硬,怎么也睡不習慣。過一陣子,便覺踏實許多,窗外松濤陣陣,蟲聲低吟,想想此地真是難得的天然氧吧,也就美美地睡到大天亮。翌日,陽光透過松針的縫隙射了進來,他起了個早床,依然由賈寧作陪,四處閑逛。
倪辛在山上住過幾天,也大抵知道老道士和賈寧的一些事了。龐道士說來是有些來歷的。他自稱是三國時期襄陽人龐統的后代,很有些自命不凡,卻極少跟人走動,也不見親戚來往,但每逢武當山風景區那一帶要舉行道家的重大節日,他便換上繪有五彩祥云、鳥獸等吉祥圖案的黃袍,跟眾多道士們一起焚香齋戒,打醮守壇,祈福消災,做足幾天的功課。等到事情結束了,他便匆匆趕回來,把那身華麗的道袍脫了,重新穿上布衣,依舊粗茶淡飯,早晚的功課、練武、打坐,一樣也不撂下。而賈寧呢,本非山上的土著,他是七歲那年生了一場怪病之后,被母親送到山上的。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求龐道士把他收下來,說是只要能醫好兒子的病,把他一輩子舍在他身邊都行。鄂西北自古就有尚武之風,這一帶的人送孩子上山習武并非稀罕事情,因而龐道士在給賈寧調理好病癥之后,這孩子也就安安心心地跟在他身邊。至于說他的父母和親戚那邊,卻因人口眾多、家境貧寒的緣故,反而不怎么急于接他回去,而賈寧跟老道士一起生活久了,也不怎么想家,也不怎么喜歡本族的親戚,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聽到這里,倪辛便問賈寧,“你們天天如此,年年月月如此,就不怕寂寞,從沒想過要下山?”賈寧笑說,“山下有什么好的?師父說過的,那些花花世界的東西,只會叫人心煩意亂。”
倪辛跟賈寧聊得越久,越覺得他脫離了時代,且不說思想和視角的狹隘,說起話來,也時常叫人啼笑皆非。話是這么講,他卻羨慕他清凈的生活,況且這年輕人身上沒有城里人的那些壞毛病。臨行的那天,倪辛端起相機,給賈寧和老道拍了一些習武、打坐、誦經的照片,并以圖文并茂的形式,傳到網絡上去了。不過一兩個小時的工夫,頁面就刷新了好幾十章,跟帖的、詢問情況的,不勝枚舉。倪辛在電腦前坐了良久,心想這一老一少的生活方式到底引起了人們的興趣,他不會料到自此之后,他們的生活會由此而改變,更不會料到,久已無人問津的西神道,會因這組照片的緣故,重又掀開新的一頁。
倪辛初上武當,且選擇西神道這條路,本是有些緣由的。原來,武當山自古就有東、西、南、北這四條古神道,每一條神道都有其特點及歷史淵源。如今的東神道,正在申報“中國鑼鼓之鄉”;南神道是唐中宗李顯修建的,這位倒霉的天子曾被武則天罷黜、流放到房縣;再看位于丹江口水庫北岸的北神道,是元、明、清時期香客們拜謁武當的主要通道;而他選擇的西神道,歷史最為悠遠。早在唐初,高祖李淵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認老子為宗,力推道教,在武當靈應峰下敕建了五龍祠,以表五條天龍降水有功,這也是武當有史以來建立的第一座皇家廟宇,后來一度成為最為繁榮的神道。可自從宋金交兵之后,西神道的主要建筑物要么毀于兵災,要么得禍于水火之害,人口一度銳減的同時,西神道也黯然失色,無法再續往昔的光輝。倪辛從火車站出來、在長途汽運站撞見李珊珊的父親李大隆那天,點明了要去西神道。“我不喜歡熱鬧的風景區,只想找一個清凈的地方。”倪辛對李大隆說。李大隆聽后,一邊把他往自己的車里塞,一邊說,“我就住在那邊,往返兩百塊,領路不算錢的!”
李大隆開車把倪辛拉來六里坪,兩人下車步行的時候,倪辛才發現聞名遐邇、接踵摩肩的武當山竟然也有如此清涼之地。這里與其說是被荒蕪了若干年,毋寧說是一塊亟待開墾的處女地,無論是眼前的猴王廟、娃子坡還是全真觀的斷壁殘垣,都給人亦真亦幻的感覺。走在青磚苔痕上,仿佛能看見王朝盛世,穿梭于松濤陣陣的林間,也能聽見兵刃之聲,再想滄海變桑田,也不知經歷了幾世輪回,那顆堵塞之心,竟然瞬間疏通了,因而路途雖然遙遠,倪辛卻不大覺得辛勞。再走一段路,兩株擎天的古銀杏早已聳立眼前,或許是想要在樹下清涼一陣子的緣故,倪辛竟然盤膝坐下,在那里發呆了好長一段時間。
走過那兩株古銀杏,再往上,就是古韓糧道了。賈寧和老道士的房舍就在這途中,李大隆領他見過那二人后,倪辛覺得很是投緣,也就決定借宿幾天。賈寧這邊呢,因很少見到生客,而這附近也沒多少年輕人的緣故,自然樂意陪他,還特意領他去修真崖上去看那只神獸,只可惜沒能遂愿。等到倪辛從旅途中歸來、把拍攝下來的照片傳到網上之后,他的所見所聞在人們的瘋傳之下,竟然有了愈演愈烈之勢,著實在網絡上紅了一把。幾天之后,他接到報社那邊打來的電話,說是要請他領路,造訪深山里的兩位修行者。“我說朋友,事情就拜托你了……請你放心,我們會付給酬勞的。”電話另一頭的人對他說。
二
倪辛決定和報社的人同行的那天,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等到他來到報社大門口時,雨下得更大,不多久,越野車就亮著兩盞大燈,從遠處緩緩地駛來。倪辛拉拉肩頭的背帶,剛要上去,冷不防一個手擎雨傘的人跑過來,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他拉進了拐角處的胡同里。倪辛驚魂未定,那人已經收攏雨傘,掀開運動服的帽子,她蓬松的頭發和臉上的幾粒雀斑卻是他熟識的。倪辛問:“你怎么過來了?我還要陪報社的人去武當呢。”那女的臉一沉,說,“你哪里也不能去。”說著,便把他的手拉過來,捂在自己的肚子上。倪辛只覺心虛,以為她搞錯了,再看女人焦慮且期待的目光,才曉得對方是動真格的。“我先去給他們回個話。”倪辛說著,便去給報社的人說明情況,再折返回女人身邊。兩人交涉半天,倪辛不免垂頭喪氣,高雪晴是鐵了心要把孩子生下來了。
倪辛一直以為,他跟高雪晴之間的那件事,純屬美麗的誤會。大約是在一個月前,倪辛所在的公司舉辦十周年慶,劉董把濱江路的一家酒吧包了,說是讓大家玩個痛快。倪辛本是不善于飲酒的,卻因近來業務毫無進展,想要解悶,執意多飲了幾杯,作為酒推女郎的高雪晴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一邊勸酒,一邊給他端來糖果點心,殷勤伺候著。倪辛那天究竟喝了多少酒,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了,總之翌日醒來,他不是躺在自己床上,而是睡在一個四壁都貼滿明星海報、隨處可見空易拉罐的房間里。坐在床頭的高雪晴曲起一條腿,耐心地給自己的腳趾上油,見他醒來,便問他今兒早上,想吃些什么。倪辛看一眼卸了妝的女人,心想她的化妝技術可不是蓋的,臉龐大,朝天鼻不說,還生有那些雀斑。他心里是不停地犯嘀咕,卻不動聲色地說該他下樓去給二人買吃的。也不等那女的搭話,倪辛就拾起揉成一團的外套,沖下樓去了。
倪辛從樓道口出來,便直接趕去公司上班了。他在彩印公司做的是校對和排版的工作,不需要太多的技術含量,卻不允許出錯。因公司舉辦活動的緣故,大家的工作都撂下了不少,倪辛從早上忙到中午也沒時間休息,于是打電話叫了盒飯,叫人給他送到工作間。
倪辛在里邊正忙得起勁,突然有同事笑對他說,“你老婆過來了!”抬眼一瞧,只見穿著松糕鞋的高雪晴就立在門首,手里還捧著一個裝飯菜用的方便盒。有人喊了聲“甜蜜蜜哦”,工作間里的人便作鳥獸散,高雪晴不慌不忙地把東西端到他跟前,輕言細語地問他為什么不辭而別,又說這些菜是她親自為他炒的。他把擱在桌上的飯盒用力一推,把臉背了過去。
當天晚上,倪辛乘車回家,還沒走到小區門口,就被一個臉上有疤的矮個子攔住了。矮個子把他逼到墻角,說你不能對不起我干妹妹,像你這號下賤的東西,不多吃點苦頭,都忘記自己的名字該怎么寫。倪辛見對方來勢洶洶,只得拿軟話應付,此后他隔三岔五就接到高雪晴的電話,不是叫他出來玩,就是問他什么時候才肯公布他們的關系。倪辛本想借助武當之行來洗去一身的晦氣,沒料到回來后不久,便再次被女人貼上了,還咬定了孩子就是他的,賭咒發誓說隨時都可以做親子鑒定。倪辛被她糾纏著沒辦法,更讓他感到難堪和束手無策的是,高雪晴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他母親的電話號碼,嘴巴抹蜜的甜。一來二去,老太太竟然也動了讓兒子早點成家的心思,說不管他是否愿意,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倪辛本是個孝子,從母親發話的那天開始,便自認倒霉,心想找誰還不是一樣結婚?誰料到那女的父母都在農村,還有個剛上初中的弟弟,經濟上沒有任何補貼,也就只能靠他和母親東拼西湊,在離化工區不遠的地方,買了套二室一廳的二手房。自此之后,他、母親和高雪晴就住在了一起。
二手房比想象中還要糟糕,廚房和衛生間都有些漏水不說,逢到霧霾的天氣,四處都臭烘烘的。原來,他們住的這小區跟對面的垃圾焚燒廠僅有一江之隔,那邊一焚燒垃圾,這邊的住戶就遭殃。倪辛找這里的老住戶一打聽,才了解到,焚燒垃圾的事曾經被捅到中央,公開點名批評之后,焚燒的事停過一段時間,可就在不久前,因垃圾堆積太多、開始包圍城中心的緣故,焚燒的工作便再次啟動了。倪辛聽后,氣真是不打一處來,也有想要示威、理論的沖動。可等到他靜下來一想,也覺得這并非一兩天可以解決的事情,只得把玻璃窗用膠帶封得嚴嚴實實,自認晦氣了。
自此之后,倪辛每天都為婚前婚后的事忙得焦頭爛額,高雪晴卻百事不管,任憑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隨著她的身材逐漸走樣,身子也越來越慵懶,且愛吃酸的,每天捧起袋裝話梅來,一顆接一顆地朝嘴里扔,好似孫悟空嚼太上老君的金丹。倪辛見了心急地說,“你別整天吃這些加工的垃圾食品,袋裝話梅有防腐劑、添加劑,你不怕,難道孩子也不怕嗎?”高雪晴眼睛朝上一翻地說,“還用你教,我也知道啊!可是我見了話梅就流口水,舌頭也不聽使喚,你說怎么辦?”倪辛不屬于能言善辯的人,無奈之下,也只能依她,又怕跟女人賭氣慪氣壞了身子,也就處處忍讓,殷勤伺候著。
從春熬到冬,兩人總算把婚紗照了、賓客請了、酒席辦了,倪辛已經疲憊不堪,高雪晴呢,好歹順利產下了一個女嬰。老太太聽說是女孩,已有幾分不滿,而倪辛呢,第一眼看到這孩子時,想到的不是去抱,而是把手放在了孩子的鼻梁上,左右、橫豎地摸了好半天。“還好,長得不像她娘。”這是倪辛從育嬰房里出來,說過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
冬去春來,江河解凍,萬物復蘇,因這座城市空氣污染嚴重超標,垃圾焚燒被迫再次終止,高雪晴也不像前一陣子那樣,咳嗽不止了。近段時間,倪辛一直埋頭苦干,有了家庭和子女,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些,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就不像先前那樣終日埋怨了。倪辛雖說堅持不懈地工作,可彩印公司的業務卻依然一天不如一天。人算不如天算,自打去年春節開始,那些國營企業、大型單位都在縮減開支,避免鋪張浪費,印刷需求量越來越少,臺歷、掛歷不怎么做了,名片都比往昔做得少;再看酒樓、旅店那邊,畫冊、宣傳冊的產量也是直線下降,公司以往的輝煌眼看就要一去不復還了。
龍抬頭的日子,本是春耕忙碌的季節,倪辛所在的公司卻如冰封雪藏一般安靜。幾天前,劉董事長召開了高層會議,做出了撤掉彩印公司在全國若干城市分部、只保留湖北地區總部和深圳支部的決定。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彩印公司進行了大幅度的裁員,人人岌岌可危,尋求自保。經歷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倪辛決定加入劉董事長陪練員的行列,工作平平、業績平平的他不得不多給自己上幾道保險栓。
劉董愛打網球的嗜好,是在創業初期養成的。當公司還處于萌芽階段的時候,他就向員工們訓話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毛主席用槍桿子打天下,我劉某不才,也要用球拍打天下!”劉董踏實肯干,在外面是一呼百應的人,這些年來沒有其它嗜好和壞毛病,只是放不下這張網球拍,哪怕業務不景氣,也照樣操持著,說什么“球在人在,光明就在前方!”自打倪辛變成了他的陪練員,每周六、周日的下午,便把時間耗在了室內網球場上。打球時,劉董是從來不提工作的,中途休息,老板也不大愛講話,只是叫倪辛買飲料來喝。倪辛去買飲料的途中,心想劉董的球技是極臭的,但有錢人多半好面子,他要故意輸給他看,但又不能輸得太多。既然知道如何把握分寸,劉董果然給了他五星級陪練員的待遇,每次打球,都點明了要他。這一來,大家不免在背后指指點點,說倪辛是“業務很差,拍馬很行!”倪辛呢,裝聾作啞,只想著保住自己的職稱,也就顧不上面子了。
五月初的一個周末,倪辛陪劉董打球歸來,剛進屋,就聽見摟著孩子的高雪晴對他說,“看看誰來了。”倪辛定睛一瞧,見屋內坐著一男一女,都穿著服帖的禮服,笑容可掬地看著他。“倪哥,真不好意思,沒跟你打招呼就過來了!”那男的說著話,站起來,拉住倪辛的手。倪辛再看,才發現面前這人竟然是闊別已久的賈寧,挨在他母親身旁坐著的,則是李大隆的女兒李珊珊。在這里見到故人,倪辛不免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屋子雖說是兩室一廳的,但他、妻子、母親和孩子三代人住在一起,還是顯得擁擠。再看整間屋子,且不說它破舊,家具陳列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就連電視機的屏幕也是最小號的。
若是在從前,在山上見到的那個賈寧,倪辛或許不會有這番感慨,可眼見對方穿的是裁剪得當、連料子都是進口貨的高檔衣服,不由瞬間矮了半截。寒暄片刻,他才從賈寧那邊得知,這次他跟李珊珊來省城,是作為特殊嘉賓出席某晚宴的。“看你們打扮成這樣,還真有些不習慣。”倪辛說。賈寧笑起來:“老哥,開始我也不習慣,但時間久了,我才曉得老道士的話是騙人的。”倪辛叫妻子去倒茶,又問賈寧說,“老道士肯放你下山了?”賈寧搖頭說,“他當然是千方百計想要阻止,可就連宗教局的人都來幫忙說情,說是要發揚道家文化,師父也沒有辦法。”聽賈寧這么一說,倪辛才意識到就在自己娶妻生子的這段時間,賈寧已經掙足了天大的面子,至于說這通天的本事是從哪里得來的,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三
倪辛后來才從賈寧那里了解到,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日子里,即便沒有他引路,報社的一行人還是按照原計劃,去武當山尋找兩位隱士了。原來,早在報社的人給倪辛打電話之前,領導就下達命令,說近些年來,終南山的隱士文化被炒得熱火朝天,咱們湖北的武當山、九宮山難道就沒有隱士?眼見大胡子等人面露難色,領導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摔,發起了脾氣:“你們不要整天桌前一杯茶,坐在辦公室里,能想出什么東西?要深入生活,到山里去挖!”領導的這番話,說起來是如此輕松,可大胡子等人哪里曉得什么隱士?好在這時,倪辛在網上貼出的那組照片激發了他們的靈感,因而即便沒有倪辛帶隊,采訪的人也排除萬難,去尋訪賈寧和龐道士了。
大胡子等人一大早就出發了,直到黃昏時分,才摸索到賈寧他們住的土屋里。此時風停雨住,行軍隊伍的臉上、衣服上、鞋上滿是泥濘,都在院子里歇腳,喝礦泉水。老道士見山里突然來了這么一大撥來歷不明的人,不動聲色地叮囑賈寧去燒開水,多灌幾個暖水瓶,自己則在院子里陪著他們,靜觀其變。休憩片刻,大胡子終于忍不住對老道士說,“老道啊,我們是報社的,是你們的一個朋友介紹過來的。”老道士“呃”了一聲,連連點頭,卻不說話。大胡子又說,“我知道您是前輩,是高人,輕易不肯跟外人打交道,可我們真是帶了命令過來的,想要采訪一下您,采訪一下這里的隱士。”老道士聽他語氣急切,裝模作樣地把耳朵湊近些,說,“什么‘引紙?這里有茶有飯,就是沒有你說的那個東西。”大胡子眼看對方在裝糊涂,語氣都帶哭腔了。他從縫有許多小口袋的上衣里掏出一張紙,說,“您老別玩我了,真的沒騙您……您看,標題和大綱都列好了,我問你答,還不成嗎?”老道士見他苦苦哀求,才把那張紙接過來,看了看,簡單明了地說,“你們的意思,我也算清楚了。不是我不愿意配合,而是這里實在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你們要找的人,可能就住在紫霄宮、太子坡、金頂那邊,只要能叫出名字的、我都可以試著幫你們聯系。”大胡子苦臉說,“您這不是拿鞭子抽陀螺嗎?容易找到的,住在主要景區的人,還算什么隱士?”可老道士卻懶得再聽他解釋,袖子一卷,手往身后一抄,先行告退了。
大胡子一行人在山上呆了三天,也沒從老道士那里撬來更多有價值的東西,不過道聽途說地了解到,這一老一少跟當地的村民很熟,耕用的菜地也是找農民租的。再看周邊的環境,除了農舍、山巒之外,便是一些殘缺不全的古遺跡,那兩株古銀杏倒是特別壯觀,但如何跟隱士扯上關系?大胡子蹲坐在古銀杏樹下的時候,樹葉已經泛起了新綠,那扇子一樣的樹葉在雨水的滋潤下似乎又大了許多,有露水從上面落下來,滴在了他的鼻尖上,閉目養神的他猛然一驚,睜開眼,突然有了主意。大胡子站起來,徑直朝土屋走去,不過他要找的人卻不是老道,而是正準備燒火做飯的賈寧。
“你師父呢?”大胡子悄聲問賈寧。
“在里邊打坐。”賈寧指了指屋內。
“這里除了全真觀的遺址之外,還有沒有什么古跡?”大胡子又問。
“有個廢棄的、沒有名字的山崖。上面還有些破神像。”賈寧給他描摹了那邊的情況。
大胡子聽后,一拍巴掌,叫他立即領他去那邊看看。賈寧瞅瞅里邊,見師父還沒動靜,于是便領著大胡子來到崖下,像從前一樣領路,帶他順著竹架爬上去。兩人在上面待了良久,卻并沒瞅見那神獸,只是在石穴口找到一些糞便。大胡子把相機捧在懷里,蹲下來,拾起一點兒糞便,搓了搓,見是干燥的,忙問:“在這崖上,還有沒有人住?”
“聽師父講,抗日戰爭的時候,這里住過一個高道,是從河南那邊過來的,武功很高,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一腳踢斷石護欄。賀龍領著紅軍朝鄂西北進發的時候,那道士還給紅軍送過糧,據說還領著他們在底下掘出了一壇子黃金。”賈寧雖沒念過多少書,卻很喜歡老道士給他講的故事。
“后來呢?這里還有人住不?”大胡子兩眼放光地問他。
“沒有了,一直空著。”賈寧說著話,有些不解地望著對方。
大胡子聽后,默默點頭,說賈寧今天幫了他大忙。從崖上下來,大胡子請賈寧換上功夫衫,拍下幾組照片,隨后向老道士告辭。等到大胡子一行人走遠了,老道士回過頭,狠狠地剜了賈寧一眼。賈寧一縮脖子,去后院刷鍋做飯了。
武當山有隱士傳統的新聞,是半月以后登出來的。文章開頭介紹了這一地區隱士文化及隱逸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回到公元前五百多年,那時周室衰微,天子已無實權,各路諸侯并起,戰火硝煙不斷。老子見周室無望,人心離散,于是打算離宮歸隱。這一路上,老子以胯下青牛為伴,極目遠眺,四野荒涼,處處都是斷壁殘垣,田園荒蕪多年,長滿了雜草,就算是農舍和路人,也是很少見到的。
老子這一路行來,眼看就來到了函谷關。函谷關令尹喜,字文公,是個博覽古籍、熟通經史、善觀星相之人。在老子未來之前,已經推演出圣人將至,于是焚香掃庭,清掃出一條道路,恭候他的到來。見到老子后,關尹更是迎到家中,行弟子叩拜大禮,懇請他留下。老子見關尹鼻若懸膽、目似流星,有些道氣,加之行止端正,也就授下《道經》和《德經》兩篇,合稱為《道德經》。老子出關之后,關尹捧經在手,如獲至寶,反復研讀、揣摩,竟然也悟出了天地造化和宇宙玄機。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三年過去了,關尹著《關尹子》九篇,開始給自己尋找一個修真養性之所。關尹先入蜀,后歸隱于武當山獅子峰的石壁之下,成為了武當山有歷史記載的第一人。這段史,《大岳太和山志》中,也有記載。
自關尹之后,來武當山修道的人層出不窮,漢有戴孟、馬明生和陰長生師徒,唐有陳摶老祖,明有著名道士張三豐集道學和武學大成,開宗立派,特別是把武當武術推到從未有過的高度……那么從春秋戰國時期,延續到科技發達的今天,武當隱士之傳統,是否已經終結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就在不久前,報社的一行人還徒步穿越了西神道,在途中偶然見到一老一少兩位修行者。這二人,韜光養晦,每日只是誦經打坐,習武修真,撫琴吟詩,過著與世隔的生活。而當地村人又多半是蠢夫愚婦,并不知道傳說中的隱士就在眼前。至于說兩人習練的那套道家功夫,大抵跟“修真崖”上一個姓胡的道士有關。胡道士生于光緒年間,是自幼出家的童子功,那一老一少兩位隱士,大約是他的后人。大胡子在電腦跟前敲完字后,瀏覽一遍,也覺妙筆生花,很有些感觸和說服力。翌日清晨,他便把稿交到報社去審,很快得以通過,刊登出來,足足占了副版的兩個整版。領導見大胡子一行人沒有白下功夫,免不了夸獎一番。賈寧和龐老道那邊,卻自此之后,再無片刻寧日了。
沿著大胡子等人的足跡,前來造訪兩位隱士的第一撥人,是一群背著帳篷和睡袋的驢友。征求過老道士的同意,這群人便在院內院外安營扎寨,說是想要好好體驗一下山居、隱居的生活。老道士原本是早睡早起之人,這一夜卻捱到很晚。年輕的驢友個個生龍活虎,圍坐在院子里通宵達旦地打撲克,老道士被外面的喧鬧聲吵得心煩意亂,輾轉反復,索性不睡了,起來打了半天的坐,才算調整好心緒。
第二天下午,這群驢友終于磨磨蹭蹭地離開了這里,說要先去五龍宮,再經下元、中元、上元,去南巖燒完龍頭香之后,最后一口氣爬上金頂。老道士給他們指明了道路,好歹把他們送走了,眾人卻給這里留下了許多飲料瓶和零食袋。賈寧清理完戰場,剛要走,卻在墻角處發現了一個藍紫色的盒子。他走過去,鞋尖輕輕一挑,那物件便落在手上,仔細一瞧,見上面繪著兩個正在親吻的小人,里邊則是帶齒的小袋子。賈寧看看四下里無人,忙把裝避孕套的盒子揣在懷里,塞到自己的枕頭底下。整個下午,他都惴惴不安地想著這樣東西,以為不安全,又從枕下抽出來,藏到搭有竹架的崖上去了。
接連好幾天,賈寧都想著藍紫盒子里的東西,以及可以派上的用場。每至夜間,他便兩頰潮紅,只是想著自己見過的所有漂亮女人。他翻了個身,覺得這樣下去對修行有礙,索性起來打坐,可年輕人哪有老道士的定力,心里想著的依然是男女之事。是啊,他都這么大了,還沒有男女方面的經驗,想要去問大他幾歲的倪辛呢,又怪不好意思的。賈寧腦子一熱,血氣便往上涌,胸前一堵塞,兩腿就盤不住了,索性跑到外面,找了塊僻靜的地方,一手拉開拉鏈,一手撐住大樹,自己解決了。等到他從外面回來,那一腔蒸騰的血氣總算平息下來,可是到了清晨時分,被褥又被支起了小帳篷,美女的臉和身段便再次浮現眼簾。終于忍不住,只得再來一次。好在他還年輕,并不影響老道士交代的功課的。
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賈寧已經深深地陷入泥沼,難以自拔了。這期間,還有人陸續來到山上,有來體驗所謂隱士生活的,有非要拉老道士和賈寧合影留戀的,還有人并不跟他們講話,舉起手機,遠遠地拍過幾張,然后通過微信發出去的。賈寧跟部分人攀談過,接觸的年輕人越多,就愈發以為老道士從前講的話不對。現在是高科技的、信息制勝的時代,隱居深山,顯然是貧窮落后的象征。在他接觸的這群人中,也有在娛樂圈里混的,問他想不想拍攝MV,把他練的那套武術錄制下來,配上音樂,傳到網上去給大家分享,難道不好嗎?
“我要去問問師父。”賈寧說著話,便去找老道士,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他聽。正在閉目養神的老道士緩緩睜開眼睛,“嗯哼”了一聲,又把眼睛合上了。賈寧見師父半晌沒動靜,知道接著往下問,只會惹他生氣,于是對那人回話:“多半黃了湯,師父不會同意的。”那人聽了,也沒責怪的意思,遞給他一張名片,說不急,工作是需要慢慢做的,倘若某一天老道士想通了,回頭再來找他,也是可以的。
四
俗話說,知子莫若父。賈寧雖說不是老道士親生的,卻是他一手帶大,因而這里來過外人之后,弟子身心起了怎樣的變化,老道士心里明白,表面上卻在裝聾作啞。賈寧夜間睡覺的時候,老道士來過好幾次。站在外面,透過窗戶縫隙朝內張望,見他輾轉反復,面色潮紅,已知他動了邪念,也難怪少年干柴一般的身子,一碰就著。老道士本想早點跟他談談,卻不知這種事從何說起,今天聽到他想要下山拍什么MV,已知到了迫不得已、火燒眉毛的時候,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決定探探他的想法。
這天晚上,老道士也不打坐,也不忙做《玄門早晚功課》了,只把賈寧叫到自己的房間,問他說,“小猴子,你來山上有幾年了?”賈寧本是個伶俐、乖巧的人,以為師父要責罰,于是低聲說,“算上今年,也有十二年了。”老道士點頭說,“這十二年中,你用了多少功夫,有沒有虛度光陰,你知我知,就算你不去算賬,老天爺也是知道的。”賈寧趕緊說,“弟子糊涂,走了很多彎路,花了許多冤枉心思。”老道士笑說,“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勢,我只問你,現在大家都說你我二人是所謂的隱士,你到底知不知道,隱士是什么?”賈寧見師父沒有動怒的意思,先前的顧慮已經減去了七八分,于是笑說,“他們說的隱士,當然就是隱在山里的人咯。”老道士“呸”了一聲,說,“也虧你想得出來!要是僅僅住在山里就算隱士的話,那村里的愚夫蠢婦、躲在洞里的野人都算是隱士了!”賈寧見師父沉下臉,趕緊說,“師父,剛才我是胡說的,您可千萬別見怪!”老道士見他這才有了些正經,收斂了先前的玩性,于是柔聲告訴他,“隱士”二字,不是普通人擔當得起的。
老道士在賈寧面前賣了一通關子,才給他講起了評書:話說盤古開天,燧人取火,伏羲和女媧結繩為網,占卜八卦;等到皇帝戰勝蚩尤,統一中華,又不知經過多少春秋,帝堯得位,正是五谷豐登、天下稱頌的時節。那時節,堯帝深知許由的賢德,便要讓位于他。許由堅而不受,逃于箕山之下,農耕而食,自給自足。堯帝聽聞此事,又趕至箕山,請許由做九州的長官。許由同樣沒有理睬,一路小跑著來到了穎水邊洗耳,以為他的話侮辱了自己的人格。許由洗著洗著,從河的上游那邊,緩緩踱來一位牧牛的人,仔細一瞧,原來是老熟人巢父。巢父見許由洗耳,便問他說,“許兄,好久不見,怎么跑到這里來洗耳啊?”許由嘆息說,“堯帝讓我做九州的長官,我連天下都不要,難道還稀罕這個嗎?”巢父聽聞他講,也不搭話,只是冷笑著把牛趕到穎水上游去了,唯恐許由洗耳之水,玷污了牛的嘴巴。這一著也真夠絕的!從此以后,許由和巢父這二人,便成了隱士的鼻祖,道家之楷模。
自許由和巢父二人后,孔子有了“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提法,莊子更是一個大隱士,大夢想家,并把隱士之理論系統化,編纂成文。而對隱士文化真正付之實踐的,則要從魏晉時期的林泉之隱說起,那可是不畏司馬氏強權的真勇士啊!再看“山中宰相”陶弘景,則是半仕半隱的杰出代表,他一邊結廬歸隱,一邊給梁武帝出謀劃策,為的正是更為方便的“隱諫”……老道士提及歷來隱士和種種公案,唾沫橫飛,渾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氣。再看賈寧那邊,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靠墻歪著,都快直不起腰桿來了。老道士看看朽木不可雕也,只得嘆息一聲,對賈寧說,“我就知道是這樣,罷了,我也不再難為你了。你看,這里是宗教局那邊開的介紹信,省城有文藝匯演、推廣道家文化的事情,喜歡的話,你也可以參加。”賈寧見老道士松口了,怕他反悔,趕緊道了謝,就要收拾行李。老道士叫了聲“慢著”,又對回過頭來的賈寧說,“你沒單獨進過城,怕冒冒失失地出洋相,我叫珊珊陪你一道去!”也不管賈寧是否情愿,事情就此定了下來,而等到賈寧給倪辛講完這些,已是深夜了。
目送著賈寧和李珊珊離開擁塞的屋子,倪辛已是百般滋味,一股腦兒涌上心頭。想想賈寧早已今非昔比,而自己雖比他癡長幾歲,至今依然一事無成,躺在床上,早已沒了睡意。偏偏高雪晴是個隨波逐流、沒什么見識的人,耳邊吹風地對他說,“我說你那朋友,看起來混得蠻不錯的嘛。他肯定有些可走上層路線的關系,剛才你怎么就不多句嘴,讓他提攜一把呢?”倪辛沒好氣地說,“你懂什么?人家是自幼上山,練的是童子功,是媒體上登過的‘隱士,我厚著臉跑過去找他,像什么樣子,能做些什么?”高雪晴說,“你不要眼高手低,什么事不都是從小事做起來的?像我們這樣緊巴巴地過日子,做人這樣窩囊,活著也沒勁。”賈寧被她嘮叨得心煩,本想訓斥幾句,可看一眼旁邊的孩子,只得忍住,說任何事情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才能下決定。接著便把被褥往肩膀上一卷,背向她。女人還在那里絮絮叨叨,見他不睬,也沒了意思。一夜無話,這事也就暫且撂下了。
倪辛本不想再在高雪晴面前提到賈寧,到了周末,高雪晴的閨蜜過來玩,大家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偏偏看到賈寧在省電視臺的頻道里表演節目。電視里的賈寧一身雪白的衣裳,舞起那把寶劍來,仿佛仙鶴凌云,手腕一翻,又如蛟龍出水,鷂鷹翻身。再看周圍鑼鼓聲陣陣,扯起了發揚道家傳統文化的橫幅,高雪晴看看電視,再看坐在身邊的倪辛,不由又犯起了嘀咕:“你那朋友多風光,多有面子,你怎么就不能多學學人家呢。”倪辛見她在人前說這些,已覺面子掛不住了,于是起身向女人的朋友告辭,出門散心。其后幾日,高雪晴依然有事沒事就拿賈寧來開涮他,其緣由無非是嫌他沒本事、沒能耐。再看婆媳那邊,也是種種不和睦,兩人慪氣不說話,最終集中了火力,把種種不快發泄到倪辛身上。倪辛雖說不滿,好在還有忍耐的性子,等到十月的長假眼看就要臨近,他便有了再次去武當散心的打算。跟賈寧通過電話,對方很是歡迎,于是便把這事對高雪晴說了。
“上武當,你要干什么去?”女人聽到他真要走,反而狐疑起來。
“你不是一直嫌我沒能耐嗎?怎么今天我要主動提出尋找機會,你反而不情愿了?”倪辛說。
“哪有這個意思,只是聽你走得匆忙,想要給你好好準備一下。”女人扮起了笑臉,說山上氣溫變化無常之后,便開始清點衣物了。
五
倪辛這次上山,依然是李大隆開車引路。車還是那款舊的,卻從里到外裝潢了一番。只見車門兩側,貼的是“西神道探幽”和“武當第一隱士”的寫真廣告,車頂和后面的玻璃窗留了他的手機號碼,里面也是煥然一新,車前鏡、車座都好好裝飾過了,坐在里邊,好不快活。倪辛看了笑說,“李哥,什么時候把你的愛車變成圣誕樹了啊!”李大隆也是個懂得幽默的人,笑說,“好馬配好鞍,我不光要給我的小駿馬配上金鞍,還要發展馬幫,馬隊!”原來,這半年以來,從西神道過來造訪二位隱士的人越來越多,李大隆每天往返五六趟都不夠,也就把自己的哥們都拉進來,大家一起發洋財。“從前每天頂多賺兩三百塊,現在可以凈落一千了!”李大隆得意洋洋地說著話,便驅動車輛,晃晃悠悠地朝目的地進發了。
倪辛跟李大隆一路行來,趕在午時前面抵達了目的地。跟武當風景區正門口的那條路相比,這里依然鮮有人煙,卻沒有了他初來時的冷清。從六里坪下來,一路往上,也見三三兩兩的游人,或背著帳篷和睡袋,或帶著登山、攀巖的工具,有條不紊地朝土屋那邊進發。兩人來到兩棵古銀杏旁邊時,倪辛見樹依然跟從前一般蔚為壯觀,樹下卻擺了香爐,里邊插滿了香。走近些瞧,見樹木的枝椏上綁了不少紅綢,遠遠看過去,仿佛開滿鮮花一般。倪辛圍著一株銀杏轉了一圈,有些不解地問李大隆說,“這是干什么?”李大隆煞有介事地說,“沒看到那邊賣東西的人嗎?”倪辛走過去瞧,只見一個農舍門口,坐了位老太太,正在那里數錢,面前的桌上,擺了不少紅綢,上面寫滿“有求必應”、“一生平安”之類的字跡,要么便是佛家或道家的箴言偈語。老太太見倪辛走來,舉起紅綢,沖他晃一晃。倪辛笑著搖搖頭,便跟李大隆去見賈寧了。
倪辛跟李大隆沒有在土屋里見到賈寧,只看到李珊珊在幫老道士生火做飯。李大隆上前問李珊珊說,“丫頭,你怎么在這里,賈寧呢?”李珊珊一邊燒火,一邊沒好氣地說,“還不是你們慣的,整天拉人過來,說什么引薦隱士……賈寧現在真把自己當成神仙了,每天就穿著那套白衫,見人來了就擺幾個POSE,搞得跟電影明星似的。”李大隆陪笑說,“我們這不是發展旅游經濟嗎,政府十多年前就說要修路,修到今天還沒動靜,你看前山那些開農家樂、開武館的、養生學堂的人富得冒油,我們這邊呢?還是一個小村子,要不是因為見過報,人影子都見不著一個。”李珊珊說,“就算窮點,也總比到處招搖撞騙好,現在樹神的故事都編出來了,趕明兒太上老君和王母娘娘都該下凡了!”李大隆尷尬地笑一笑,耐著性子對女兒說,“爸爸先不跟你爭這些,你只告訴我,賈寧現在跑哪里去了?”李珊珊歇下手,說,“還不是去找那個姓王的了!兩個人在一起,成天鬼話連篇,老道士病了都不管。”倪辛見李珊珊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多勸,沖女孩點了個頭,便跟隨李大隆去找賈寧了。
倪辛和李大隆要去的地方,離老道士住的地方并不遠。那個姓王的人是陜西那邊過來的,住的也是從農民手里租來的土屋,卻在院子外面砌了一圈西洋雕花的鐵柵欄,上了黑色的烤漆,做了羅馬那樣的拱形門,很有些富麗堂皇的樣子。姓王的人原本是個職業畫家,后來生過一場重病,便拋卻世間俗事,一個人游山玩水,尋仙訪道,好不自在。王畫家好養狗,養的是皮毛皺成一團的斗牛犬,也好養鳥,是眼睛周圍一抹黃、能夠口吐人言的鷯哥。雖說他住的是土屋,里邊卻鋪了地板,安了神龕,架了屏風,擺滿奇石根雕,坐在太師椅上的他黃發童顏,手持鵝毛扇,儼然魏晉時期的高士。王畫家見二人進來,便對一旁的賈寧說,“看到沒有,我就說今天有貴客光臨吧。”話音未落,籠子里的鷯哥也跟著說了聲“恭喜發財!”舊友相見,免不了要寒暄一番,問及倪辛的近況,男人只是搖頭,說家里那女的不是個省油的燈,早知如此,當初就該留在山上,跟他一起逍遙云水間。
李大隆陪坐了一會兒,先行告辭,下山拉客去了。剩下倪辛、賈寧和王畫家坐在那里,王畫家免不了要高談闊論,說近些年來,終南山那邊游客太多,已經不適宜修行,唯有武當西神道這邊是修真的好去處。“昨天,我還跟你兄弟上過崖,給神獸留過吃的東西……這神獸,是大有來頭的。”王畫家見倪辛將信將疑,不免賣弄精神,要在他面前施展一下能耐。王畫家說著便站起來,把他們引到畫室去了。
尚未走進畫室,已經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聽王畫家介紹,他對中醫也是感興趣的,能抓幾副藥、簡單針灸的。三人進到里邊,才見到裝藥的大柜子上安滿了抽屜,上面都貼了編號和名稱,方便取藥。藥柜旁邊,立著個大書架,一部分是佛經、一部分是黃老之說,剩下的則是關于丹術、天文地理和奇門遁甲之類的資料,一幅鐘馗捉鬼的立軸畫,卻看不出有何高明之處。
倪辛和賈寧坐定之后,王畫家才來到畫案旁邊,揭開鎮紙旁邊小冊頁的一張,拿毛筆蘸了點宿墨,在空白頁上勾勒了幾筆,然后問賈寧說,“是不是這樣?”賈寧說了聲“真神了!”王畫家呵呵笑了起來:“均縣武當,本來就是真武大帝的道場。既然是帝君,自然會有他的護法神,有烏鴉和黑虎二帥,有六丁六甲神供他驅使。”賈寧聽了,忙問:“那我們看到的神獸,也是真武大帝的護法神?”王畫家笑說,“難道你的師父,從來沒有跟你說過這些?”賈寧落了個大紅臉,說老道士從來不跟他講這些,說怕他分心。王畫家見他不像是在撒謊,才對賈寧和倪辛說,“這么跟你講吧。仙有五個等級,法有三種層次,資質不同,下的功夫不同,成就也不同的。”
王畫家說仙有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和天仙之別,法有大成、中成和小成之不同。在這五仙中,天仙為上,鬼仙不離鬼,終為末流,鬼關無姓,三山無名,雖不輪回,卻又難返蓬瀛,無所依托。又一種人,修鬼仙亦不成,臨終時恍恍惚惚,于天地宇宙中徘徊,不忍舍棄,勉強聚成形體,便變成了似是而非的動物,也可稱之為“聻”的。賈寧聽了驚叫說,“你可別嚇我,我跟老道士住的屋子,可冷清的呢。”王畫家又是一笑,說,“想你那師父,總還有些功夫,怎么會怕這些?再說天地萬物,恪守其法,陰陽互不兩犯,用不著擔心這個。”
倪辛聽到王畫家和賈寧之間的對話,以為有些古怪,想要不信呢,暫時又挑不出毛病。再看眼前這人,非僧非俗,談不上有什么好感,但要說哪里不對,一時半會兒也指不出來。而就在他愣在那里的時候,李珊珊已經闖到畫室里來,見到賈寧,也不搭話,拽住他的胳膊就要他跟她走。“珊珊,你這是干什么?”賈寧有些發惱地對她說。
“虧你還曉得問,老道士的老毛病犯了,咳嗽個不停,都有膿血了!”李珊珊說。
聽她這么一講,賈寧才慌了神,也不記得跟王畫家道別,便朝土屋那邊趕去。
賈寧、倪辛和李珊珊趕回土屋時,老道士正趴在床頭,對著痰盂咳嗽著。賈寧過去坐在一旁,撫摸著他的脊背幫他順氣,過了良久,老道士才止住了咳,拿紙去揩嘴巴。等他緩過神來,不由朝賈寧瞪一眼,說,“你來干什么?!”賈寧見師父責怪,趕緊認錯,老道士卻冷笑說,“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裝,也不用叫我師父了。我這里廟子太小,供不了你這樣的大菩薩,你還是早點去拜王畫家為師吧。”賈寧垂著手,低聲說,“弟子不敢。”老道士呵呵一笑:“有什么不敢的,見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哪里還瞧得上這窮山破廟?算一算,你到我這里來了這些年,緣分也差不多了,師徒之誼也盡了,早一點下山,免得我們相互看了不痛快。”賈寧頭一抬,眼淚就要往外涌,連聲說,“這里就是我的家,我把您當父親一樣看,還能去哪里?”老道士見賈寧抬起胳膊,去蹭眼睛和鼻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咳嗽了幾聲,對賈寧說,“既然你這么說,也只好再試一試,實在不行的話,你真要走,我也不會怪你的。”
眼看師徒二人重修于好,倪辛也替他們感到高興。其后幾日,賈寧果真不再亂竄,不再接受訪客,只是守住土屋,陪在老道士身邊做功課,一切似乎恢復了原樣。這幾天里,倪辛倒是接了好幾次高雪晴打來的電話,不是問他有沒有找到商機,就是催促說機不可失,過了這個村,就沒有下個店。倪辛被她催得急了,也想借機問問賈寧。可一來老道士還在病中,二來賈寧本人也收斂了心性,每每話到嘴邊,欲言又止。再過幾天,假期眼看就要完了,倪辛以為就這樣回去,沒法跟高雪晴交代,于是等到臨行的那天,便想要問賈寧是否有些管用的關系,他也想做一點買賣,增加些額外的收入。倪辛正在腦海里醞釀著計劃,賈寧已從屋子里出來,手里拎著兩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就要往倪辛的包里塞。
“你這是要干什么?”倪辛問賈寧。
“珊珊聽說你要走,叫她父親準備了一點干貨,香菇、榛子、木耳之類的。”沒等倪辛開口,賈寧又拿出另外一樣東西,交到他手里,說,“這是師父給送的道茶,想要你和嫂子嘗一嘗。山里清苦,小小禮物,希望你不要嫌棄。”
倪辛拿到茶盒,心想山里人到底淳樸,那顆想要叫對方幫他出謀劃策的心,也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六
倪辛急急忙忙地趕回家,本是夫妻團聚的喜事,可高雪晴卻不依不饒,非要問他摸到門路沒有。等到倪辛說明原委,女人不由絮叨說,“人家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偏偏碰上個不爭氣,比我更沒主意的。”倪辛一邊脫鞋,一邊說,“這話從何講起,中間我幾次想要去問,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女人冷笑說,“機會都是自己創造的,人家李大隆沒什么文化,不照樣沾了賈寧的光,學著開車拉客賺錢了?”倪辛說,“事情總要考慮長遠些,李大隆開的是黑車,就算有人罩著,一旦被人查下來,也是要罰款、吊銷執照的。”女人“呸”了一聲,說,“這年頭,總不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這人說穿了就是沒膽量,沒能耐,不是個男子漢!”不等倪辛接嘴,高雪晴又說,“就算你不能辭職開車,在那邊租個農民房,簡單裝修一下,開個農家樂,雇兩個人來幫你打理總可以的吧……你看人家老太太多聰明,紅布一扯,桌子一擺,聚寶盆就攤在了面前。”倪辛說,“你講的都是異想天開的事,我做不了。今天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高雪晴見說不動他,晚飯也懶得做了,買了些熟食,下點面條,簡單應付過去了。
翌日早上,倪辛去公司上班,剛進辦公室的門,就覺得氣氛不對。若是以往,大家總會趁老板沒來的時候,喝點咖啡、泡杯茶,有說有笑,扯扯新聞八卦的閑話。可是今天呢,所有的人都一聲不吭地縮著肩膀,面對電腦,見他進來,抬頭望一眼,就把目光轉向電腦屏幕了。倪辛在工作間里坐了半晌,里邊依然安靜異常,便問一旁的小吳說,“今天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個個神經兮兮,都不說話?”小吳回頭朝門外看了一眼,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再過一會兒,劉董的秘書果然來請,說老板有事想跟他談。看看秘書也沒什么好臉色,倪辛知道情況不妙,只得硬著頭皮,去見劉董了。
走進劉董的辦公室,劉董正在喂熱帶魚,見他們來了,便打發秘書先走。秘書側身出去,隨手把門關上了,劉董這才招呼他坐下,問他假期過得怎么樣,有沒有撞見新鮮事。倪辛知道劉董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說,“老板,我有什么錯,惹了什么麻煩,你直接告訴我就可以了。”劉董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看你也不像是個糊涂人,怎么會犯下這么低級的錯誤?”說著,他把堆積在茶幾上的印刷品一推,叫他自己看。倪辛翻開來瞧,見所有印刷品的電話號碼那一欄都被紅筆圈了,不必細想,已知是校對方面出現了問題。
“劉董,我派人檢查過的。”他本想把負責檢查的小吳拋出來,舍車保帥,可想想那孩子才剛上手,家庭條件也不怎么好,便收回先前的話頭,把責任全都攬在自己身上,說,“其實也不關小吳什么事,我是組長,是我看的最后一稿,出片和樣章也是我在跟。”
“你也算是老資格了,怎么會這樣?!你知不知道這一回公司損失了多少?這批訂單要全部打回來重新印不說,深圳那邊談了一半的合同也黃了,人家說我們流程不科學、審稿不細致,不愿意跟我們合作了!”劉董把他訓斥了半天,才叫他先回去上班。再有問題,他會隨時找他的。
從劉董的辦公室里出來,倪辛整整一天都沒了興致。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家里,飯也不想吃,倒在床上就要睡。高雪晴見他情緒不對,趕過來,推搡著他的肩膀,說,“怎么搞的,出什么事情了?”等到倪辛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女人卻說,“真是死腦筋,保他干什么?!你心疼人家沒結婚,沒錢買房住,人家是否知道?就算人家知道了,會不會站在你的角度考慮,想到你也不能丟了這工作,還有老婆、老娘和孩子要養?”倪辛翻身過來,正色說,“人家怎么想我不管,總之我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為了尋求自保、出賣同事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那樣太勢力,太市儈了!”高雪晴聽了,怒極反笑地說,“我們都市儈,就你純潔高尚,見過那么多男的,就沒見過像你這樣一根筋的……你也不要跟我過日子了,還是早點回你的火星算了!”倪辛見她罵紅眼了,也不同她爭辯,只想著劉董遲早會來算賬,到那時候,再做打算也不遲。
接下來的幾天,倪辛的腦海里總會浮現出劉董將他辭退的畫面,可接連幾天過去了,公司里壓根沒有繼續裁員的苗頭:出去跑業務的,負責協調工作的,排版的,校稿的,跟媒體那邊打交道的,大家照例忙進忙出。倪辛坐在辦公室里想去想來,也沒發現劉董有責怪他的意思,不由感慨這老板多少還有點人情味。倘若劉董真要辭退他,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請他走人,況且莫須有的罪名是當上司的一貫伎倆,真撞上了,想逃也逃不掉。想到這一層,他便告訴自己不必自尋煩惱,也不多想了。
待到周末,又到了他當劉董陪練員的時候。這天下午,他來到室內網球場,剛去更衣室換好衣服出來,就見劉董出現了,身邊還跟了個戴著太陽鏡的女的。那女的豐胸細腰,穿著斑馬條紋的緊身衣,下面是條白色的運動短裙,顏色雖說不協調,模樣卻是很時髦。劉董此時也見到他了,招手叫他過去,說,“跟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倪辛,這是阿雅,從今天開始,我跟阿雅對練,倪辛負責撿球。”劉董說著話,拋給倪辛兩條毛巾,又交給他一個裝滿網球的籃子,叫他在一旁守著。倪辛接過網球籃,剛要去球場的休息區,又被劉董叫回來,說,“把你這身衣服也換了,看著別扭。”等到倪辛換好了劉董交給他的衣服,從更衣室里出來,阿雅忍不住拍手笑了起來:“劉大,你看他……哈哈,這身衣服真好看,活像大熊貓!”
劉董和阿雅打球的這天下午,倪辛兩腿不停歇地跑了不知道多少來回,也沒喘息的機會。劉董的球技臭,阿雅的球技更臭,等她抬起胳膊,球早就從她頭頂上飛過去了。倪辛除了給他們撿球,還要每隔一段時間遞送毛巾,等他們擦完汗水后,再由他交給這里的工作人員更換。此外,飲料也是少不了的。
球才打到一半,阿雅就甩了甩胳膊,對劉董說,“哎喲,不玩了,好累,我要先回去了。”劉董笑說,“車鑰匙在我這里,你還能跑到哪里去?你不想練不要緊,看我和小辛對練。”劉董說著話,便叫倪辛從阿雅那里接過網球拍,讓阿雅在一旁看著他們打球。倪辛好不容易上場了,卻不敢賣弄精神,心想劉董本來是要女人面前耍酷的。心理一有障礙,加之情緒不佳,倪辛的球不是觸碰的網沿上,就是半天也攔截不了一個。再看劉董那邊,輕松隨意地揮舞著球拍,用不了幾下就給了倪辛一個抽殺。等到球打完了,大家都換好了衣服,劉董又對阿雅說,“怎么樣,我的員工還不錯吧?”阿雅笑著摟住劉董的脖子,說,“劉大,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FIRST!”
自打倪辛當起了劉董和阿雅的球童,周末的日子就不像以往那樣好過了。除了伺候二人、給他們打掩護之外,他還要時不時地弄出點笑料,哄阿雅開心。至于說工作那邊,依然勤勤懇懇,不會放松,而劉董一到公司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既不笑,也不多話,更不會提及球場上的事。老板前后表現出來的反差,給倪辛造成了極大的困惑,每當這時,他便想起山上,想到跟老道士和賈寧在一起的那些短暫卻無拘無束的日子。而等到他跟賈寧再次見面,已是翌年春天,這次依然是賈寧過來找他,只不過坐在他身邊的,不再是李珊珊,而是姓王的畫家。
七
暫且撇開倪辛暗無天日的日子不提,賈寧自從老道士犯病之后,本想守在他身邊,可習慣了被人關注之后,再讓他跟老道士獨守土屋,只覺別樣冷清,飯菜不好吃,功課不愿意做,打坐太枯燥,練功一身臭汗,以往的生活對他來講,非但沒有任何滋味,反而處處受限,施展不開拳腳。有幾次,他打王畫家的門前經過,只聽見里邊熱鬧非凡,踮起腳尖,朝墻內窺探,只見王畫家在院子里擺出一張八仙桌和一張畫案,男男女女們聚在一起,或是打牌,或是唱歌,或是一邊吃零食,一邊看王畫家寫字畫畫,真是活色生香、天堂一般的日子。再想自己住的土屋,幾乎沒什么人來往,院子里倒是種了些花,可總不比人來了熱鬧,都不比王畫家的鳥兒會給人解悶,越想就越覺得憋悶,索性不再看,低下頭,匆匆從他門前經過了。再過幾日,賈寧終究忍不住,又來到了王畫家的門口。這一回,里邊也在擺席,卻換了撥人,只見一群人圍坐在院內的假山池旁邊,都盯著里邊的一只小船。他睜大眼睛,看仔細了些,才發現那小船上還托了只小杯,船漂到誰的跟前,誰就從船上取來酒杯,喝完了,再斟滿,重新放回船上,讓它繼續漂流。賈寧正在那里納悶,不想王畫家已經舉起了酒杯,說,“今天難得大家聚在一起,我們也要來個曲水流觴,學一學魏晉風度!”王畫家喝完酒,把杯放下,就要去畫案那邊寫字。賈寧想想沒趣,剛要走,卻被王畫家看見了,沖他嚷起來:“快進來,跟大家一道熱鬧熱鬧!”賈寧擺擺手,抽身想要離開,卻聽見一個女的喊起來:“我認得你,報紙和電視上登過的。你跟你師父常年住在山上,是這里最年輕的隱士!”說著話,門已經被推開,賈寧眼看逃不掉,只得進去了。
來到院內,賈寧立即成了眾人焦點,有問他何時出家、何時跟著老道士修行的;有問他屬于哪一門、哪一派的;有感嘆他如此年輕、卻能擯棄浮華,甘愿在深山老林忍受清苦寂寞的;還有個女的趁機捏了捏他的胳膊上的肌肉,稱贊說小道士果然練的是童子功,鐵打的身板,住在土屋里多可惜啊,要是去韓國秀一秀,保不準也能成為一線明星。聽到女人的話,周圍一陣哄笑,賈寧紅了臉,只推說自己功課多,也不懂得外國語的,心里卻是高興的。
到了下午,人群陸續散去,留下賈寧和王畫家二人,還有些意猶未盡。賈寧借著興頭問王畫家:“你們經常舉辦這樣的聚會嗎?”王畫家說,“這些有錢人別墅住膩了,想要嘗嘗土味,不過叫他們年年來,月月來,天天來,久了也會生厭。”見他心思重重,便問他說,“你跟老道士除了練功打坐,真沒別的娛樂了?”賈寧點頭說,“師父說過的,人這一輩子,沒有比性命雙修、清靜無為更重要的。還說武當山出了不少人才,都是應該學習的榜樣……離我們最近的,就有位姓李的道姑,活了一百多歲,最后是盤腿坐化的。”王畫家笑問:“那么,你也相信師父說的這些話?”賈寧說,“他老人家為人正直,也沒理由騙我。”王畫家說,“老道士是修行的人,當然只會說修行的好處,但凡事應該看兩面,有些話可以信,有些話卻不能全信。”賈寧見他話中有話,忙問,“那你告訴我,什么話該信,什么話不該全信?”王畫家故作姿態地說,“小兄弟,我就怕說出來,會影響你們師徒之間的感情。”賈寧說,“你盡管講,我不會告訴老道的。”王畫家這才把其中的緣由,一一講給賈寧聽了。
從王畫家那邊回來,恍恍惚惚進了土屋,賈寧才想起今天的功課,一樣也沒做。他本想瞞過老道士,直接繞到后院去,不想老道士已經發現他了,在屋內嚷起來:“先給我站著,怎么這么晚才回,這一天都野哪里去了?!”賈寧停下步伐,低聲下氣地說,“我去崖上喂神獸了。”老道士說,“放屁!什么神獸鬼獸的,去崖那邊要這么久嗎?老實說,你是不是跑到王畫家那邊去了?”賈寧看看瞞不過去,才把在土屋外邊窺探、被王畫家請進去的事,講給了老道士聽。老道士聳聳眉毛,說,“你自己看著辦吧。”賈寧知道逃不過這一劫,只得去院子里的小平臺上站樁了。
賈寧從黃昏一直站到夜晚,也沒等到老道士來叫。看看兩腿酸軟,大腿兩側的肌肉都繃得發麻了,想要直起身子,又自覺慚愧,只得繼續沉肩墜肘,含胸拔背,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再過半小時,院外有聲音在輕聲問:“賈寧,賈寧,在?還沒吃飯吧,我給你準備了泡面。”賈寧朝外面瞥一眼,隔著門板,壓低嗓音說,“珊珊,你先走,老道士還在罰我呢。”兩人正在那里說著,背后突然傳來咳嗽聲。原來,老道士已經從屋里出來,拿竹棍“啪”地一敲賈寧的小腿,說,“用不著在這里裝模作樣的,你也鬧夠了,趕快滾!”李珊珊聽到老道士松口了,趕忙進到院子里來,沖老道士抱歉地笑一笑,拉了賈寧就走,又告訴他說,“今天下午,我見到神獸了。”
賈寧叉開腿,坐在石頭上,吃完了泡面,才跟李珊珊一道,順著崖下的竹架爬了上去。他從李珊珊手里接過小電筒,朝石穴里邊照了照,看看沒有動靜,不覺興味索然。想要立馬下去呢,又覺心有不甘,況且現在就回去見到老道士,不免又會被他嚼舌頭根子,索性盤膝坐在那里,跟李珊珊聊天。
初冬的夜色,是那種清幽的冷,一場冬雨過后,樹木的葉子紛紛落下來,化成了泥漿,坐在崖上,能看見近景處那些狀若鹿角的枝椏。把目光伸向遠方,卻見一團深藍色的霧靄越聚越濃,把世間萬物都包裹在里邊,哪里還瞅得見景區那一帶的古建筑群!看到如此光景,賈寧不免有些感傷地問李珊珊說,“如果叫你在這山上住一輩子,一輩子都不下山,你能做到嗎?”李珊珊說,“有什么做不到的,總不是在這里長大的……你,不喜歡這里了嗎?”賈寧慘然一笑,說,“珊珊,我跟你說句心里話,從前,我總把老道士的話當成圣旨,可自從去了城里,跟王畫家聊過天之后,才曉得不是那樣。你可別誤會,我并不是說老道士不好……”賈寧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來,朝身后望去。李珊珊也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原來,剛剛還空空如也的石穴上早已多出了樣東西,借著夜色,看不真切,只瞅著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團,很有些鬼魅的樣子。賈寧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想要看仔細些,那東西卻毛發倒豎,發出“咝咝”地恫嚇聲。
不等賈寧繼續往下看,說時遲那時快,一團黑影早已從二人頭頂上飛過,順著竹架往下逃。賈寧還想去追,卻被李珊珊一把摟住了肩膀,連聲嚷著:“什么東西呀,嚇死我了!”賈寧恍惚記得那獸在空中伸開四肢,是有些似蝙蝠,于是故作鎮定地對她說,“是飛貍,兩邊有皮翼,可以在天上滑翔的。我在省城的動物園里讀過標簽的,先前還以為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賈寧見李珊珊只是害怕,于是把她摟得更緊。過了一會兒,他見李珊珊手里握了件東西,仔細一瞧,頓時就臉紅了。原來,他把避孕套盒藏在一個陶俑的后面,沒想到李珊珊剛才慌亂之下,把它抓出來了。
“咦,這是哪里來的?”李珊珊把盒子拿近些看,頓時也紅了臉。
“珊珊,你冷嗎?”賈寧問她說。
李珊珊點點頭。
“再抱緊點,可以嗎?”
李珊珊又點點頭。
賈寧把她摟得更緊,二人肌膚相親,不免讓人浮想聯翩。當初那群驢友來到山上、讓他度過許多個不眠之夜的情形,再次浮現眼簾。低頭再看李珊珊,見她雖不算出眾,也有嬌羞可愛、讓人憐惜之處。這一來,他便按捺不住性子,把手探入了她的懷中,摸到腰間那一段白肉,又要扒她褲子。賈寧這一舉動來得迅猛,李珊珊未免驚慌失措,想要推他,卻哪里推得動,急得眼淚直在眼眶里打滾,卻苦于無人救她。偏偏賈寧正在興頭上,哪里還注意到這些。不多工夫,賈寧就三下五除二地脫了她的衣褲,摟住她的腰,就在玉童玉女的陶俑面前親熱起來。等到兩人完事了,穿好了衣服,李珊珊總覺得賈寧身上有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第二天,賈寧又來找她,又把她往崖那邊引。李珊珊知道他的心思,卻也一聲不響地跟在后面,二人上去了,也不怕那神仙、玉童玉女怪罪,繼續行那男女之事。來往的次數久了,終歸惹上了麻煩。
李大隆過來找賈寧算賬的那天,一老一少正在里邊吃飯。李大隆手持開出租時防暴用的電棍,一邊在空中揮舞著,一邊大聲喊:“賈寧,你這有娘生沒娘養的混賬東西,趕快給我出來!”老道士聽見外面罵得狠,趕忙站出了屋,對李大隆說,“李兄弟,打人莫打臉,罵人莫揭短,我那徒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這樣損他,不妨坐下來慢慢說,我們才好找到解決的辦法。”李大隆氣得聲音發顫:“瞧你教的好徒弟!你自己去問他,看他干得好事!”說著朝背后看一眼,喊一句:“丟人的賤貨,你快給我過來!”李珊珊吚吚嗚嗚地站出來,只是低頭哭著,什么話也不說。老道士一看,也就明白了個七八分,回頭沖坐在屋里的賈寧說,“既然做了,就不要不敢承認,你也快給我滾出來!”
兩個年輕人相見,又是羞愧又是難過,眼淚汪汪,卻又礙著李大隆和老道士都在場,既不敢說話,也不敢互看一眼。李大隆也不坐老道士拉來的板凳,直著嗓門說,“老道,我們都敬重你是個有見識的人,不會教人學壞。可你那徒弟既然做了這樣沒廉恥的事情,壞了我女兒,你就不能包庇,現在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有什么話好說!”老道士抱拳一揖,說,“大家都是鄉里鄰居,你我也有將近十多年的交情了,你放心,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回頭我要賈寧親自上門,給你一個交代!”李大隆說,“好,我先信你,但今天就要給我回話!”說著他便扯住李珊珊的手,說,“還站在這里,還嫌丟人不夠?!死丫頭,還不快走?!”
等到李大隆和李珊珊父女離開了土屋,老道士從墻上取下篾條,叫賈寧脫掉衣服,跪在門口,照著他的脊背就抽了起來。篾條是桐油浸泡后,曬干,再扎成一束的,異常結實,每落下一次,賈寧的身上就四面開花,皮開肉綻。他的背心如火燎一般,卻不敢埋怨,每挨一次,就嚷一聲:“師父打得好!”
“你為什么干出這等沒天理沒廉恥的事情!你還記不記得,我從前都跟你說過些什么?!”老道士問。
“是性命雙修,清靜無為。”賈寧依葫蘆畫瓢地說。
“那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
“也對,也不對。”
“什么叫也對也不對?!”老道士揚起的手放了下來,說,“別吞吞吐吐的。”
“徒弟不敢講。”
“大膽講出來,我不打你。”
“我們修道的人,想要成仙得道是對的,但因為修道而忘記父母兄弟,親戚朋友,就不對;我們想要找個清凈的、不被人打攪的地方是對的,但怕被打攪就把其他人拒之門外,就不對……師父,我還想大膽說一句。現在許多所謂的隱士,都是不敢面對現實的人,消極、自私、冷漠,還有點兒自卑和迷信,這不是理想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賈寧說到這里,回過頭,大膽地望著老道士,說,“師父,我感恩您,也知道我犯了大錯,但我真的不想再在山上待了!”
“那你,要到哪里去,這些話又是誰告訴你的?”老道士頹然地坐到椅子上,握篾條的手也垂了下來。
“王畫家說他北京有朋友在開影視公司,有拍武俠片的,我可以從替身演員做起。王寶強不也是從群眾演員做起的嗎?”賈寧說著話,轉過來,對著老道士,“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才起身說,“珊珊的事,我自己會處理,絕不拖累你老人家的。”
八
賈寧對倪辛講完這番話,也到了該啟程的時候。倪辛和賈寧、王畫家互道珍重之后,那二人便乘車朝機場那邊去了。倪辛對著咖啡廳的玻璃窗,看看自己又虛長了一歲,心里便覺慚愧,眼見周圍的人還談笑風生,自己杯中飲料已空,也沒心思再續杯了,起身出了咖啡廳,朝家里趕去。倪辛來到家門口,摸了半天也沒摸出鑰匙,只得敲門喊高雪晴來開。高雪晴說了聲“死哪里去了”,打開門,讓他進去,不免絮絮叨叨地說他吵醒了孩子,又叫他自己去廚房拿飯吃。賈寧換好鞋,來到廚房,見灶臺上留了些殘羹冷炙,湯是淺淺的一碗,沾滿油污的碗筷卻堆積如山。看看廚房里的情形,早已沒了胃口,動手清理完碗筷,刷了鍋,便去臥室休息了。
倪辛來到臥室,本想跟高雪晴聊聊今天見過賈寧的事,可等他脫掉衣服,爬上床,枕邊已經傳來均勻的鼾聲,剛躺下,女人便屁股一撅,把他頂到了床邊,又把被褥搶到自己身上蓋了。倪辛抽了抽被褥,沒抽動,只得暗暗嘆息,重又穿好了衣服,走到客廳里,想要去兒童房里看看老母和女兒,卻又覺自己如今的樣子,誰見了都難免喪氣。他在客廳里悶坐了一會兒,不由得把這一輩子發生的事都回想了一遍:從兒時開始,他就在母親的安排下讀書,念大學;去彩印公司上班,只是尋求安穩,后來跟高雪晴結婚,也是一步步被推上來的……突然間,他叼在嘴里的煙蒂落到了地上,原來,他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會說“不”,抑或說,他從未嘗試過另一種生活方式。想通了前因后果,心里反而踏實了許多,也就平心靜氣地回臥室去了。
翌日,等到高雪晴、老母親和孩子從夢中醒來,倪辛已不在這間屋子了。在做出有生以來最大決定之后,他已穩穩當當地坐上李大隆的出租車,順著西神道朝六里坪那邊駛去。李大隆的車內還是那般花花綠綠,兩人聊到賈寧,李大隆不免吹噓一番:“我那女婿,訂的是娃娃親,他剛被家里人送上山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他小子有出息的。”倪辛說,“聽我那兄弟說,他是要去北京當演員的。”李大隆點燃一支煙,說,“對,對,對!是當男主角,可以彈指神通,在空中點穴的!”倪辛見李大隆得意過頭了,只是好笑,卻并不點破。李大隆還告訴他,道路明年就要翻修,這里自從開發出隱士文化之后,政府也同意撥款了。
從車上下來,倪辛并不要李大隆引路,就朝老道士的土屋那邊去了。一路上春光明媚,到了土屋那邊,卻見墻上的紫藤亂如麻草,一條拴起來的小土狗蹲在門口,沖著他汪汪亂叫。倪辛走進去,見老道士正在打掃院子,發現有人來了,頭也不抬地說,“來晚了,賈寧不在。”倪辛說,“知道的,我在山下見過他的。”老道士“哦”了一聲,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盯著他。倪辛也不搭話,而是去了賈寧原先住的屋子,放下行李,然后回到院子里見老道士,望著他笑。老道士見過他的種種舉動,大抵會過意來,便說,“你這人,真的很有意思!人家都是嫌山上太清苦,迫不及待想要去了花花世界,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到這里來了。”倪辛笑說,“是他們不懂得享受。城里車輛多得走不動路,上班成天看老板臉色,三天兩頭就碰到霧霾,想找負責人總是碰到東推西躲的,最后還是不了了之。”老道士見他的話有些意思,便說,“你既然來了,那你知不知道,在這里要做什么樣的功課,為的又是什么?”倪辛鄭重其事地說,“當然是性命雙修,修身也是修心。等到這兩樣都做好了,自然懂得解決人生中的最大問題。”
老道士見他對答如流,心想這人不是有些根基,就是仔細思考過才做出決定的,不由在心中贊許,又想試試他是否心誠,于是接著問:“只圖嘴快的話誰都會講,說點現實的,今天你一個人冒冒失失地跑到山上來,難道不怕我不肯收你?就算我肯收你,你的家人、你的妻子孩子舍不得你,非要你回去,你該怎么辦?”
“這世上有徒弟找師父的,也有師父找徒弟的,后者比前者難。像賈寧這樣從小呆在山上的,該跑的時候,不一樣跑?”倪辛見老道士沒有異議,又說,“人生似鳥同林宿,大限來時各自飛。人情冷暖本無常,況且我們夫妻之間,本來就不怎么和睦,她想攔,也攔不住我。”
“可外面現在有一種說法,說隱居深山老林的人,要么是沽名釣譽,要么是逃避現實生活,這不是理想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沽名釣譽者,從來都在沽名釣譽;逃避現實的人,從來也是冷漠自私;真正的隱士,無論是在深山老林,還是在繁華都市,都會把那里當成道場啊!”說到這里,倪辛鞠了一躬,說,“我真是誠信來學的。”說著話,便搶過老道士手里的掃帚,掃起地來。
不多時,院內粉塵四揚,一番清掃之后,果然干凈許多,而倪辛那顆勞累奔波的心,也瞬間安寧下來。也是這時,他接到了劉董打來的電話。電話另一頭氣勢洶洶地說,“你是怎么一回事?啊!……招呼也不打,電話也不接,就把我和阿雅撂在網球場,一等就是一個下午……你不用解釋了,明天早上,按時過來報到!”不等倪辛作答,電話就掛斷了。
接過劉董的電話,倪辛窩著一肚子火,本想賭氣摔手機,轉念一想,又覺不能如此草率。山上倒是逍遙快活,無拘無束,可老道士脾氣古怪,跟他相處不來怎么辦?就算二人能夠和睦相處,老道士百年之后,他又怎么守得住這土屋?左思右想之后,倪辛不覺大汗淋漓,以為老母和妻子還是要管的,也還要等著女兒嫁出去的,這是關于人倫的大事,無父母,無子女,還算什么人?想到這里,先前的雄心壯志不由消減許多,再想,更是覺此處不宜久留。這一來,拿掃帚的手也軟了,在那里裝模作樣地站了一會兒,等到老道士進了里屋,便把掃帚往墻上一靠,偷偷溜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