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秘密花紋

高鵬程

夜雨過湖心寺舊址

陸殿橋還是老樣子

湖心寺已經不在舊址。

事隔經年，追著一頭熊的足跡我來到這里

它曾走失于一朵梅花的深處。

此刻正在下雨，

沒有人的湖心，像一面永遠打不碎的鏡子。

從湖心西橋看過去，夜雨也和過去一樣

一滴是傷感，兩滴是絕望

而當更多的雨落進湖水，那其實是

一種遙遠的回憶

像梅花開在雨夜

像一頭熊走失于雨夜。

事隔經年，湖心寺還在我心頭的舊址

我走過的湖面曾經下雨

我走過的湖面正在下雨。

秩序的奇點

教堂居于山下，古寺隱于山腹，烽火臺

占據了山頂，最醒目的位置。

最高的樹長在山坳，最矮的草伏在山頂。

貫穿其中的秘密通道，沿途，布滿了墓冢和不知名的野花。

作為一名穿行者，我尚不能遵從

其中的任何一種秩序。

我還有一顆頑劣的心，等待被傷害，被重塑。

有時，我在山腳仰望，那些秩序的頂點

和最高的法則，總讓我心生敬畏。

有時，我會站在暮色降臨的山頂，俯瞰

那些閃爍的人間燈火，那些不再

亮起燈火的漆黑窗戶又讓我無端涌出淚水。

鳴鶴古鎮

一座泡在中藥里的古鎮。時間

如文火慢煮。

一脈藥香，沿著經絡一樣的河汊，抵達了民間疾苦。

有些，也抵達了帝國的肺腑和病灶。

一聲清亮的鶴唳，曾經充當了所有方劑的藥引。

懷揣鄉愁和病痛，我在很多年后的暮色里抵達。

古老銀號改建的客棧，已是燈火闌珊

昏黑的燈盞，依舊在

砂鍋一樣的古鎮底部閃爍。

這個時代已經不見鶴影，只有時光依舊在彌散藥香。

遠道而來的人，請隨我一道喝下這碗

清風和明月熬制的湯藥吧

它溢出的藥力

能夠幫我們拉回因為一場熱病而跑到靈魂前面的身體。

五磊寺

山門。鼓樓。鐘樓。護法殿。天王殿。大雄寶殿。

四大天王。地藏。珈藍。韋陀。彌勒。

毗盧遮那。盧舍那。釋迦牟尼。

我去過很多寺廟，熟悉

寺院的格局以及佛塑的規律。但讓我敬畏的

不是山門的雄偉，也不是佛塑的莊嚴。

很多年了，五磊寺的寺舍已幾經興毀。

只有赤烏年間的那一堆篝火

始終在倒坍的廢墟間明明滅滅。

而現在，吸引我的，只是山門前

真明池水的幽靜。

那里曾經出現過寂幻、太虛、諦閑、弘一法師的倒影。

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個面含悲戚的香客點燃檀香的側影

在凝視它緩慢燃燒的過程中，我再次相信：

是肉體凡胎構成了最飽滿的法相，

是人間悲苦，支起了我們所有的信仰

在達蓬山談論徐福

據說這里也是徐福東渡的出口。這句話可信，

也可不信。

徐福從哪里出海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抵達。

一個人可以是自己的秦皇，也可以是自己的徐福。

可以是自己的舟船，也可以是自己的彼岸，

他在自己內部漂泊。

重要的是，當你退身、上岸。你要擦去唇角的浪花

胸口的風暴和腹內的水路、痕跡。

你要讓月迷津渡，讓暗礁撞毀你的船只。

讓如期而至的潮水淹沒來路。

因為你的碼頭只是你的。包括你的船、你的道路你的彼岸

并不適合他人。

但是你需要借助潮音的轟鳴

甚至借助一場海市蜃樓，一個撲朔迷離的傳說來證明

遠方是存在的。你要讓那些在此岸受苦的人

相信這世上的確有可以抵達的彼岸。

而不能像那個唐朝詩人說：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我想，這是一個方士的道德，也應該是一個詩人的義務。

在廢棄的采石場

如果不是熟人帶路，我不會找到這里。

荒草掩映下，裸露的山體依舊觸目驚心

那些被運出去的石頭，變成了道路，

建筑和豐功偉績。

留下的礦坑，

已經成為落葉和山雨的載體。

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想到雨水中的金字塔，古羅馬斗獸場和

迦太基庭院。

我想到被鋼釬磨出的老繭。結痂的血泡。

彎曲的腰背和青筋暴露的小腿肚。

很多年，那些叮叮當當的斧鑿聲，似乎還在

敲打歷史的骨頭。

那些被斧鑿出的火星，還在詞語的礦洞深處閃爍。

有多少功業被樹起，就有多少山體被掏空。

有多少石頭被運出，就有多少深坑被雨水封存。

時間充當了其中的天平。

不會被再多的喧鬧打擾

我們走后，寂靜將重新統治這里。

遠處，那些偉大的遺址，將在雨水中繼續腐爛

而這些巖石裸露的傷口，也將繼續考驗時間和草木的耐心。

廣濟橋

已是深冬。廣濟橋下的水位降得很低。

這使溪坑看上去像是一道溝壑。

時間又過去了很多年

更多的人已經通過橋去了彼岸，

更多的流水已經一去不返。

回聲在震動。漣漪

變成了巖石里的花紋。

沒有誰是完美無缺的，

歸來時，我們仍需面對一道溝壑。

依舊有更多的水在我們身體里流逝

跨上去，用自身彎曲的弧度，完成對彼此的承擔？

而當橋上的人，再次離去

一座橋，用彎下的腰身，抱住了它的倒影

這反方向的影像，仍能和水面上的弧度

合攏為一個圓。一個看上去似乎完滿的結局。

瀑布與鵝

徐鳧巖瀑布上面的溪坑內，幾只鵝在游弋。

它們會不會隨著溪水，滑向近在咫尺的懸崖？

為了驗證猜測，我惡作劇般

把石塊擲向它們——

事實證明我的顧慮多余

一群呆鵝驚慌亂竄，但沒有一只

逃往懸崖方向。

只有流水無知無畏，一直向前

發現懸崖時已經來不及撤身。

而這些呆鵝，早已預知了危險的存在

它們的翅膀多年不用早已形同虛設。

但它們懂得如何規避風險。

它們逃避時笨拙的身軀，多么像我

大腹便便的中年。

而在眺望瀑布時，我依稀看到了自己

年輕時代的身影。

靈潮堂

新年第一天我來到這里。

總有人比我更早到來。大廳里

充滿了低聲祈禱的嗡嗡聲。

我熟悉這恒定的儀式

唱詩班獻唱之后，洪亮牧師

會開始他新年的證道。

這的確是一個

見證奇跡的時刻：

人們從四處趕來，帶著各自體內的教堂

它們大小不一，形態各異

但在此時，有了奇妙的重合。

屠夫低眉，商販安靜

襁褓中的嬰兒停止了啼哭。

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打開了眉心中間的鐵鎖。而當

禮拜結束，人們四下散去

空曠的大廳，一支蠟燭繼續燃燒

時間還在初春，遠山枯槁，庭院靜穆

順著木杪，一株臘梅的香氣被更高的建筑

送上了它的十字尖頂。

暮冬之靜

我去看望一位老人。他住在一所靠近

海邊的房子里。

他99歲，已經是村里最長壽的老人。

他握著我的手，讓我想到了這所房子附近的

一棵樸樹。根據掛在它身上的身份牌顯示，它已經

265歲了。

我不知道一位99的老人，每天想些什么，更無從

推測一棵老樹內心的變化。

在撫摸它粗糙的表皮時，我又想到了了老人平靜的

近乎于無的呼吸。仿佛來自

遠處的大海。

一位朋友告訴我，情深不壽。

大海擁有寧靜，是因為用波浪派遣掉了

多余的情緒。

而這棵老樹和老者（他終生不娶），也許恰恰也是

用落葉的方式，處理掉了內心多余的情感

并且把它們揮霍到了暮冬的虛無中。

在徐鳧巖和詩人曾諳安討論詩歌

我們在一座名叫徐鳧巖的小山村內喝茶

一條清澈的溪水穿村而過。

詩人曾諳安忽然問道

什么是詩？

什么是詩？

我把頭別向窗外。眼前的溪水，平靜流淌

往前不遠，它就要一瀉而下

成為落差二百多米的瀑布。

它的跌宕是詩，疼痛是詩，尖叫是詩。

跌下去，飛珠濺雪，徐徐浮起是詩，

潛入更深的幽潭是詩，流出山外，匯入剡溪和更大的江河

度過波瀾壯闊的一生也是詩。

而在它跌落之前，在它還是我們眼前

這條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的小溪時也是詩。

當我們討論這些，我們的臉上不露聲色

手中的茶水波瀾靜止——

這也是詩。

老戲臺

沒有比戲臺更大的人世。

方寸之間，裝得下世上所有的離合悲歡

馬鞭一揮，數十個朝代就過去了

水袖一甩，才子、佳人，將相王侯

轉眼成了蒼狗白云

唱戲的，仿佛同樣經歷了富貴、榮華

到最后，看淡了風波。

那些看戲的，為戲里的悲歡，嬉笑或者垂淚

他們不會意識到，他們自己也是一出戲文中的人事

抹完眼淚后，也就散了

繼續躬耕自己的一畝二分田地。

到最后，時間成了觀眾，也成了主角。

被水袖揚起的灰塵，重新落到了戲臺上

彷佛那些在田野勞作的人，重新回到塵土

降下了一生的帷幕。

東錢湖

據說，陶朱公與西施避隱于此。

財富與美女的傳說

構成了湖底的葑草和謎團。

它真實的歷史也是一部。

與葑草作戰的過程。

草進人退。人進草退。

最后一次清除，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

自此，滿湖碧波像真相大白于天下。

最近一次去錢湖，恰逢雨霽初晴。

幾束光線，透過云層準確地找到了

錢湖的脈象：陶公磯、史相樓和鄂王廟。

還有一束，直抵湖心——

一棵未被掘盡的葑草，從湖心的泉眼中

重新挺起了嫩綠的莖葉

而它穿透的，恰恰是東錢湖生生不息的真正秘密。

晚香嶺尋訪王右軍祠

沒有一輛小車能把我們帶回到晉代。

在晚香嶺，我們想要尋訪的一座小廟

已經被一場又一場秋風，吹成了空谷遺音。

這并不奇怪。連六道詔書都無法召回的人

時間對他也無能為力

當年，風塵仆仆趕來的易安居士

面對的，同樣只是一溪煙雨。

秋意漸深，剡源村路邊的小攤上，

當地農婦向我們兜售一種名叫吊紅的柿子

秋風就是這樣

能吹空一座廟宇，也能催熟枝頭的碩果。

在沙溪鎮的小酒館里，借著昏暗燈火

我們努力辨認同伴以及自身的面孔。

因為用不了多久我們同樣會消失

我們用汽車尾燈照亮的歸程會被隨即涌來的夜色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