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藏著一把骨灰

孫梧

風吹草低

還能說什么呢，我一直認這個草命

落到土里就生根，迎風而立，逢雨而生

把田野做一生的家，守衛(wèi)著這片村莊

在山上刻曲線，在村前畫流水

早起晚歸，人模人樣地活在人間的底層

靜時看風和日麗，寂時品世事沉浮

不奢求城市的草坪，不夢想案桌上的花盆

我還在繼續(xù)扎根，讓根須汲取著養(yǎng)分、水分

讓草屋遮風擋雨

沒有人在意我就是風的影子

風吹緊時，會剔除多余的雷聲、多余的思想

越來越瘦的村，越像一個弱的城郭

我越像普通的農(nóng)人，匍匐在最后的家園

在推土機、挖掘機和鋼筋面前

你們看到的也僅僅是一株高于泥土的草

沒有幻覺，從樓房的裂縫里倒下來

呈現(xiàn)出眾生平等的一點點尊嚴

說說泥土吧

我一直把自己喻成那些被翻過來覆過去的泥土

略含糞便的味、野草的味，染一身黃

覆蓋過種子、石子、河流，覆蓋過我的親人

傳遞過他們的音訊。事實上我就是鄉(xiāng)音的使者

說著土掉渣的話，做著底層的農(nóng)活

多年以前，我也和身邊的麻雀一樣

在田野里瘋狂，在莊稼上舞蹈

現(xiàn)在只能品嘗化肥、農(nóng)藥、滅草劑和荒蕪

每一次冷風細雨，我的皮膚就蒼白一次

每一次雜草的成長與衰落，我就掩埋生銹的鋤頭

我常以為自己馬上老去，忍不住掙扎著身軀

加緊對世間的留戀，珍惜每一場演出

坐在門前的洋槐樹下，撫摸剩余的時光

一聲不吭，即便寥寥行人路過

我還是一次次喊出鄉(xiāng)音，與他們對著暗號

對不上的我把他們看作朋友

對上的是我的親人，他們還在種植著莊稼

多年以后，他們也會淚流滿面

一遍遍出賣蹤跡，在我的軀體上掘土，挖坑

過著平淡的一生，埋下在人間的部分

夜的光線

之所以制造出這樣可行的變形術(shù)

為的是安置四處飄蕩的靈魂

像出村的人，建造著一座座不屬于自己的家

山前的亂崗石下，才止于休憩

為此我拋棄射向其他路人的光，只選擇這束

伸向城建線、鎮(zhèn)公路、進村口的光線

囚禁自己，把一軀肉體放進光線

讓黑遮蓋土地的黑

光的線慢慢沿血管行走，與引誘無關(guān)

與身外的事物無關(guān)，更不談爾虞我詐

只說汶河彎彎，土路迷漫

我便給風加雨，給雨加溫度，給自己加年輪

直到它流進心臟

匯集出亮的聚焦，燒掉最后的幻影

一束光才真正進入黑

亮出更黑的灰，作靈魂的入口

黃昏記

我們遠離山村的黃昏

事實上是在遠離這古老的村莊

沒有人看見我們在地里勞作，在山坡與牛羊為伍

當黃昏碎成一地落葉腐爛

你所了解的也只是窗外落日的場面

這個時候你又在哪里？

在去往城里的路上

在腳手架的云端，兩只鴿子比麻雀飛得更遠

當我感到失落與悲哀正是因為你的離去

讓我的追尋沒有根，一本書承載不了土地的舊事

于是在陽臺、在空調(diào)里，不得不擺下一幅幅山水畫

畫中的村莊依然冒出炊煙

我們在煙里后退，漸漸地退進

當年的子宮

一個女人的黑

在雨與草屋之間，她用一塊石頭

抵住兩根欲倒的木梁，防止夜被浸泡

她是多么熱愛每一個夜晚啊，可以靜

靜到村里只有她一個女人，聽不到小巷里的狗叫

打開門就能赴一場二十年前的私會

可以黑，黑到看不到新恨

黑到屋后的小樹林，有她的呻吟聲

有花草，有她撫摸的溫度

來驅(qū)逐體內(nèi)的寒，與黑對峙

剩下的日子里，只有他在身體內(nèi)是完整的

把她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

可是閃電時不時撕裂著夜

閃出荒草比莊稼旺盛的田，閃出被黑洗白的肉體

一滴一滴流著水

她依然是一個人，唱一個人的歌

睡一個人的床。用彎曲的身子

在水里搖晃，把黑弄得心神不寧

過年記

比起新鋪的水泥路，我更愛

土路、路邊的樹、山羊咀嚼枯草的樣子

放羊的老人揚起鞭子，把回聲灌進村里

風一吹，驚起墻角的幾只母雞

追逐一只大公雞，躲進草垛

比起停在村頭的各種車輛，我更喜歡

小窄巷，敞開的大門，門上張貼的對聯(lián)桃符

迎接著回村的親人，院墻內(nèi)的笑聲

會傳到隔壁的那家，大門鎖著

院子里雜草叢生，至今無人整理

干枯的樹枝遮住了炊煙，一只野狗出沒

在崮山村，我也穿梭在翻滾的年味中

我要做的是把進村的人辨認一遍

叫出他們的名字，領(lǐng)到各自的老屋

直到地下的父親出現(xiàn)，我才安下心過除夕

狼面羊

已經(jīng)活過了中年，不得不割掉我的角

只留狼面活在人群中。也只有在黑夜露出猙獰

才能抵御寒冷的冬

枯草已紛飛，亂花漸迷眼

這樣的情形，已成為我外表的詮釋

仿佛你們在山坡遇到的山羊

山羊驚呆于皮鞭，皮鞭擊黑埋在體內(nèi)的血液

也一定有另一處的血是紅的

顯現(xiàn)出溫和的聲音，與青草的味道

身上披一根根柔順的羊毛

在路人看不到的暗處

就像一幅油畫，藏匿于我的靈魂

我還是那只不被人看透的狼面羊

繼續(xù)不動聲色地活在畫家的筆端

我寧可相信這樣的情景停留在一幅畫

被收藏家堆在木箱里，遠離爾虞我詐

和灰塵一起，被過路的人看見

他們嘴角上仍然露出幾分不屑，放過我的后半生

一朵蘭花在消磨時光

要渲染多么厚重的背景，才能

把蘭花鑲嵌進渾濁世間，蝴蝶般點綴開來

花瓣一小，葉就細

編織葉脈的人越來越孤獨

他天生是隨緣的，一道道地畫著腳印

腳印里有田野的聲音，有泥土的味道，有三兩鳥鳴

順勢而來，任花葉縹緲

而根扎進土里，他就畫它入夢

夢境有多幽，花香就鉆進他的夢境有多深

他們溫存，傾盡溫柔和溺香

用愛液做記號，在葉片上記下縷縷幽香

在花瓣上記下奔跑的時光

他就一直讓蘭花開著，讓一株

瘦弱的蘭草，回放著

舊日的一寸寸光。他活成這張宣紙

隱匿了最初的花蕾

雕刻者

舍棄喜怒與吹過身邊的風

用身體這把刀不停地剔除多余的枝葉

原野空曠，只剩下我孤獨的身影

虛擬的你還在石頭里

真實的冷浸入刀尖，我越是雕刻，石頭越冷

一個人的刀鋒，怎么能剔盡這沉重的江山

但我還是歸攏念想、收集一點點的愛與恨作力量

留一地的骨，雕刻出你

若有心的人仔細觀察

會看出我的靈魂藏匿在灰塵下的一行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