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坤

李可染作品《延安頌》,將諸多繪畫元素與藝術語言統一在盈盈畫面中,而其恢弘氣勢卻已溢出畫面,流淌在每一個華夏子嗣的心間。作者將各具象征意義的寶塔山、黃河、長城、紅太陽、松林、山脈等融匯成一幅美好河山的勝景,傳達出作者對祖國山川的熱愛之情。
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大都會為自己的書房起一個儒雅的稱號,俗稱齋號(齋名或堂號)。齋號多以所居之處、所寓之志、所藏之物和所敬之物或人命名。
中國的當代書畫家對書齋的命名也頗為講究。李可染1985年予書齋號“識缺齋”,是其自感“文革”十年,蹉跎了歲月。“七十始知己無知”,以“白發學童”自勵,于七十歲前后命名書房為“識缺齋”,意在表示“認識缺點是進步的最根本之點”。已然藝術大家且為眾人尊敬愛戴的李可染,耄耋之年尚談“識缺”,這是一位書畫從業者對于專業課業的最樸素的謹嚴尊敬,也是一位已然藝術大家對于熙攘世界的平俗眾生之無意間有效的提醒,更是一位藹然老者對于自己汲汲一生的藝術殿堂不懈追求的實在證明。
李可染一生中用過6個齋號,分別是“有君堂”、“十師齋”、“師牛堂”、“識缺齋”、“天海樓”、“墨天閣”,以“有君堂”齋號起用最早、延續時間最長。其中“有君堂”、“師牛堂”、“識缺齋”、“天海樓”見有鈐印及堂匾,“十師齋”與“墨天閣”不見鈐印。
“師牛堂”齋號是傳布最廣的齋號,這與李可染善于畫牛息息相關。“牛給予人類的多,取之人類的少。人人學此精神,多給少取,社會主義事業何患不日進千里。”該齋號起用于1979年,一直使用到生命終結,凡十年。自1942年、1943年左右,李可染在重慶開始畫牛,既是因為金剛坡時期他對牛熟悉,也是抗戰處在最艱難的僵持階段時需要堅韌精神以支撐的精神呼喚。師牛,寓意要像牛那樣踏踏實實地做人、工作和從事藝術。李可染晚年大部分的經典作品基本上都是在“師牛堂”這個時期畫出來的。李可染山水面貌在這一時期完全成熟,其總體風貌就是李可染稱頌牛的四個字:“氣宇軒宏”。李可染畫牛,又“師牛”自勉,尚牛之勤勞、樸實的品性,畢生耕耘畫壇,提倡苦學,腳踏實地,乃成大師。
晚年,畫里畫外,李可染都表現出相當的努力,惜時如金于繪畫的他又不得不面對社會各種活動。1987年,中央美術學院和中國美協先后為李可染舉辦祝壽活動。1988年,國內外報刊贊揚李可染的文章層出不窮,到處能見到其書畫印刷品,慕名拜訪的,千方百計索畫的……各種各樣的社會應酬令他疲憊不堪。門口的謝客啟事——年近八旬,身體多病,而社會干擾日無暇晷,實為損老人健康和工作。現遵醫囑謝絕來客和筆墨酬應,同志關愛,當見諒勿罪,實不勝感謝之至——已經沒有作用,即使是難得的躲到外地畫畫的時間里,那些動輒以“大師”美言贊譽的好事者也會蜂擁而至。八十多歲的老畫家,想做的那么多事情,想作的那么多畫,都被聲名侵占乃至吞噬。
1988年,李可染捐作品《雨過瀑聲急》,以義賣所得4萬美元贈予國際修復長城、拯救威尼斯委員會。1989年5月12日,文化部舉行“著名國畫藝術大師李可染先生為中國藝術節基金會捐款儀式”,表彰其捐款10萬美元以促進中國藝術事業發展。同年,曾贊助和平請愿學生3萬元;12月2日,捐贈“馬海德基金會”(為消滅麻風病籌款而設)10萬元。在“中國藝術節基金會捐款儀式”上,李可染說:“今春我有幸參加文化部召開的中國藝術節基金會籌備會,聽了英若誠副部長的講話,我覺得這是發展我國文藝的大事,自己應該對此做出一點貢獻。適在此前不久,菲籍愛國華人李昭進先生要求收藏我的一幅《漓江勝境圖》愿捐贈我十萬美元,作為我的藝術基金。我想個人的學術基金在目前還不是急要的,因而決定把這十萬美元全部獻給中國藝術節基金會,表示自己一點微薄的心意。”“中國的文化藝術由于歷史的原因,至今還沒有被世界人們廣泛地理解。它還似一顆蒙塵的明珠,沒有發出應有的光芒,我想通過藝術節連續不斷地把我們各種藝術發展起來,逐漸走向世界,使這顆東方明珠發出燦爛光芒。那時我們再不是老向西方要東西,我們也會把東方優秀的東西貢獻給世界。”
1989年底,文化部藝術局的同志與李可染聯系,想去拜訪聽聽他對中國畫研究院今后工作的意見。12月3日,李可染和自己的老學生李寶林說及準備談話的內容:“你知道,對研究院的具體工作,什么人事啊、財務啊等等我是不管的,我也管不了。我們都是畫畫的,我從來不想當個什么官,但是對中國畫的現狀和今后的發展,我實在是想得太多了。按我的情況,我真想也有可能為中國畫做點事情。可我畢竟年歲已經大了,身體又不太好,我希望研究院有個非常明確的方針和目標,在研究和振興中國畫中起一定作用。目前理論界和中國畫界派別很多,流向國際的渠道也很濫,在這種情況下,思想和方向一定要明確。”“目前中國和東方文化藝術在世界上所處的位置、所受到的對待是極不公正的,我決不甘心,當然這是由于多種原因造成的。面對這種狀況,有的焦慮,有的氣惱,有的疑慮,也有的人窮志短、妄自菲薄,但多少年來各方有志之士為改變這種狀況埋頭苦干,努力奮爭,我從中看到的是希望,我充滿信心,中國畫藝術一定會振興起來,而且日子不會太久了。我作‘東方既白鐫刻的圖章就表達了我的這個心情。”“我一生的奮斗目標是用自己的畫為祖國山河立傳,我以為,不管中國現在面臨什么困難和問題,我們都應該愛我們的祖國,對中國的文化藝術也是一樣,不僅要熱愛,還要有信心。”師生二人促膝長談整整一上午,主題就是中國畫與中國藝術的發展問題,包括自己苦學中國繪畫的經歷和得失、探討中國山水畫的創新發展,沒想到這些話竟成了李可染臨終前于世間最后的寄語。
12月4日晚間,李可染的精神還很好。為了李可染作品臺北展覽事宜,鄒佩珠還為他準備次日交給陳香梅的資料忙了一夜,約四時就在臥室外的沙發上休息。5日早晨,李可染從里屋出來對鄒佩珠說:“你知道我昨天做了多少事嗎?人家要的字我都寫好了,也蓋好了章。”并說還把18本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院刊皆瀏覽完畢,“人家的工作搞得不錯,里面有些文章你要看看”。洗漱以后,李可染像往常一樣拄著拐杖走下四樓到樓下打太極拳,精神很好,冒著初冬的寒風散步打拳。近些年來他患有心臟病,但堅持晨間鍛煉,他經常對朋友們說,在有生之年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10點多鐘,文化部藝術局按照約定來訪,鄒佩珠招呼客人坐下,回到隔壁屋里去吃早飯。客人與李可染先是談藝術節看戲的事,說到《曹操與楊修》。李可染年初曾參加中國藝術節籌備會并于5月參加開幕式,觀看了蘇聯大劇院演出之芭蕾舞劇《斯巴達克斯》。他很喜歡演出的京劇《曹操與楊修》,想借到錄像帶回家再看。后來李可染談了對中國畫研究院工作的一些想法。約一刻鐘后,他忽然感到不適,說“我要休息一下”,隨即仰倒在沙發靠背上,臉色煞白。鄒佩珠聞訊慌忙趕過來,請來醫生,診斷是心臟病猝發,無法搶救了。10時50分,李可染溘然長逝于師牛堂。本來按照這一天的日程表,下午還要會見美國國際合作委員會主席陳香梅女士的代表,商談去臺灣地區舉辦“李可染畫展”和如何促進海峽兩岸藝術交流等問題,可是他竟走得這樣匆忙,沒有留下一句遺言,沒有留下一個字!

李可染與夫人鄒佩珠。
當晚,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晚間新聞節目中向海內外播發了這一噩耗。12月6日,新華社發表李可染病逝的消息。12月6日,徐州舉行追悼會。在畫壇辛勤耕耘了數十春秋的國畫大師永遠放下了心愛的畫筆,永別了這個世界,終年82歲。這位生前多次資助少年兒童福利事業以及其他各種社會慈善事業的老人,對自己卻極其簡單。學生們為他的遺體更衣時,發現他穿的竟是有破洞的舊內衣,毛衣和鞋子也都是夫人親手補過的。
1989年12月22日,陰沉沉的天空飄灑著雪花。從北京以及專程從外地趕來的近千名各界人士聚集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沉痛地向這位中國畫壇的一代宗師、杰出的人民藝術教育家、文化界的優秀代表做最后告別。李可染的遺體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身上覆蓋著五星紅旗。老畫家的親屬、生前友好和學生敬獻的花圈放置在大廳內外。黨和國家領導人萬里、喬石、李瑞環、王震等參加吊唁,李鵬、姚依林、鄧穎超等送了花圈。一幅幅挽聯寄托著人們的哀思,概述李可染一生的巍巍品節和熠熠業績。
1992年9月,中國畫研究院、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家協會聯合發出《建立李可染藝術基金會倡議書》,倡議書提出建立基金會的宗旨是:“發展學術事業,弘揚民族傳統文化,推動中國當代美術運動,為祖國的精神文明建設做出貢獻。”基金會活動的任務,重點在于開展李可染藝術創作及有關著述的研究、出版與展覽,推動當代中國畫的創作與研究,從事中外文化藝術交流,向世界弘揚東方文化。
在遺孀鄒佩珠的倡導下,李可染藝術基金會成立于1998年11月18日,由中國文化部申報,國務院批準,民政部正式注冊,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國家級藝術基金會。基金會旨在“發揚李可染愛國奉獻精神、弘揚東方文化;研究李可染學術思想和藝術遺產;開展各種學術活動,加強國內、外文化交流,推動當代美術活動,促進民族文化藝術的發展為宗旨,積極參與中國當代美術事業的發展,廣泛開展國際文化藝術交流,獎掖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畫家理論家”。
2009年6月1日,北京畫院美術館舉辦《實者慧——鄒佩珠、李小可、李珠、李庚捐贈李可染作品展》,展出四位遺屬捐贈的李可染中國畫作品,包括108幅山水畫、122幅書法作品、13幅水彩作品、9冊素描作品、45幅收藏作品。其時,中國畫價格暴漲,李可染的作品更是翻了十幾倍。作為李可染的伴侶和助手,鄒佩珠曾積極協助李可染改革發展中國山水畫、協助拍攝李可染教學片等。李可染過世后,為弘揚民族文化和推動中國畫藝術的發展,鄒佩珠曾先后主持出版數十種李可染畫集、刊物,在國內外多次舉辦大型展覽及交流活動,籌建李可染藝術基金會并首任基金會理事長。論及捐贈,鄒佩珠說:“在我看來,要是賣掉,我們的確成了富翁,可東西沒了,無法集中表現國家那一段時期的成就。我們這一代人是從死亡線過來的,希望國家富強,好,然后更好!這也是我與可染的共同心愿。”
“李可染的藝術不光是中國的,而且是世界的。把他的作品交給國家放在美術館,能讓后人不斷深入了解李可染的藝術,了解20世紀的中國民族文化。李可染的后人們看到在藝術圣殿中珍藏的這些作品時,也會感到榮耀。”她希望將捐獻的李可染作品留給后人慢慢研究:“有很多問題我們還沒看得很清楚,李可染藝術就像一口深井,越往下挖,越有東西。”李庚說:“把這些畫相對集中、完整地交給國家,一直是我母親多年的心愿,把它們交給歷史、交給后人,也是為20世紀的中國文化留下一些痕跡。”鄒佩珠聯合子女一道,將200余件李可染作品捐贈給國家,這就是老一輩藝術家的家國情懷!
2012年適逢李可染誕辰105周年,由李可染先生夫人鄒佩珠發起、李可染藝術基金會倡議成立了李可染畫院,其宗旨是研究李可染學術體系、藝術思想,傳承中國畫藝術,并通過開展各種學術活動和對外交流,推動當代美術事業蓬勃發展。
畫院是經文化部管理部門及國家事業單位管理局登記備案的國家級畫院,是一個中國畫創作與研究的學術團體,研究李可染先生學術體系藝術思想傳承中國畫藝術,開展李可染書畫研究開展學術活動組織美術展覽及相關培訓,加強中外文化藝術交流,畫院吸納了眾多優秀的藝術家與理論學者加入以研究和發展中國畫藝術為己任,弘揚民族文化為目的,發揚李可染先生“苦學派”精神,建立“中國派”畫院。鄒佩珠任李可染畫院理事會理事長兼畫院院長,李庚為執行院長。
令人心痛的是,三年之后,作為新中國第一代女雕塑家、藝術活動家、教育家的鄒佩珠于2015年5月4日20時15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