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漢子是怎么煉成的？

陳敏潔

最近迪士尼真人版花木蘭電影預告片在網上公布，預告片中，花木蘭騎著駿馬奔馳在草原上，在黑夜中習武，男扮女裝在戰場英勇戰斗……預告片一經公布，就引發了網友熱議。大量的評論和爭議集中在選角和故事拍攝是否符合史實，很少有網友對花木蘭女扮男裝的“女漢子“（tough girl）形象進行討論。或許是因為花木蘭已經是我們從小到大極其熟悉的故事，又或許是因為網友對不少影片中的女漢子形象早已習以為常。

然而事實上，電影行業并不是一個對女性特別友好的行業。即使在好萊塢，對女性的態度仍然十分保守，不僅是區別對待不同性別的演員收入，同時也存在于對女性角色的塑造上。在這樣的背景下，今天的觀眾們能看到諸如此類的“女漢子”角色，背后是怎么樣的一段漫長路程？女漢子角色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走上電影屏幕的呢？首先，女漢子角色的定義是什么呢？她指的是堅強、獨立、能夠捍衛自己的女性，同時掌握一些男性化的技能和特質，如搏斗等，這類角色與“落難少女“角色相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最有可能出現女漢子角色的電影類型，就屬動作片了。近幾年的勢頭也是如此，越來越多的女漢子作為動作片主角出現，比如2019年上映的《驚奇隊長》《阿麗塔：戰斗天使》等電影。但其實很多年來，女演員在這類影片中擁有極少的表演機會。長久以來，流行文化中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傳統的動作片應該是男性制作，男演員扮演，符合男性觀眾口味的。女演員如果出鏡，一般都是作為落難少女的角色出現。在性別區別對待的類型片中，是誰最早打破了常規，讓女漢子角色真正走上了銀幕？

女漢子的銀幕初秀

大西洋月刊的記者斯科特·梅思勒（Scott Meslow）說，“動作片一直都是好萊塢中最性別歧視的類型片。“有一個絕佳的例子就是在動作片的維基百科條目中，有一張八人拼貼畫——當中包括西爾維斯特·史泰龍、阿諾德·施瓦辛格、布魯斯·威利斯、史蒂文·西格爾、杜夫·龍格爾、尚格·云頓、韋斯利·斯奈普斯和成龍，八人全部為男影星，沒有一個女演員占據一席之地。還有很多人注意到，許多經典的動作片甚至把性別歧視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

一直以來，女性在動作片當中多數承擔著受害者、等待拯救的弱者形象。提起最早的女漢子形象，影迷的腦海中總是會第一個想起西格妮·韋弗（Sigourney Weaver）在《異形》中的突破性演繹。她在1979年的《異形》系列電影中扮演做派強硬的女英雄艾倫·雷普利（Ellen Ripley）少尉，耳目一新的表演同時還被美國電影學院評為美國電影史上最偉大的八名主角之一。即使不少觀眾認為《異形》系列電影更偏向是科幻驚悚片，而不是動作片，但至少艾倫·雷普利少尉這一角色為女漢子形象鋪平了道路，她的優秀演繹讓這個角色不僅成為女性主演動作片的標桿，她也因此成為動作類型片的標桿。女演員角色的突破并不是突發性事件，而是長期以來女權運動的推進。

早期的女性解放運動旨在幫助女性取得跟男性平等的政治權利，到第二次婦女解放運動已發展到女性走出家庭，在社會上獲得真正的價值。第二次婦女解放運動從20世紀60年代-70年代開始，起源于美國。標志性的事件是“全國女性運動”組織的成立，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是創始人之一，她還被譽為美國“現代婦女解放運動之母”。她曾這樣說道，“家庭是婦女舒適的集中營，女性應該要同男人一樣，通過創造性的勞動，發現自我，了解自我，開拓自己的天地，而不是只囿于家庭、丈夫和孩子。“

當這樣的思潮鋪天蓋地地襲來，好萊塢開始使用越來越多的女導演，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女漢子角色漸漸出現在銀幕上。她們給女性提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和可能性，讓她們知道女性不是等待拯救的公主，女性也可以成為保護自己的英勇騎士。女性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達到跟男性一樣的地位，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社會地位。然而這些角色多少顯得局限，《異形》給了接下來想要獲得成功的動作片一個重要啟示：不要忽視女性的特質，用好它們。艾倫·雷普利為了保護女兒所做出的行動，讓觀眾印象深刻。母性特質保留與否是這類型電影能否成功的常規試金石。無論是1996年的《特工狂花》還是后來火爆全球的《殺死比爾》，主角都是一名母親。她們獲得成功的同時，越來越多的影片也開始遵從這個范式。

《三塊廣告牌》劇照。

戲路太窄的女漢子

在2018年斬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三塊廣告牌》講述的就是一個具有母親身份的女漢子故事。米爾德雷德（Frances McDormand 飾）的女兒在外出時慘遭奸殺，米爾德雷德的生活遭受了翻天覆地的打擊。幾個月過去了，案件仍然沒有告破，而警方似乎已將轉移了對此案的注意力。被絕望和痛苦纏繞的米爾德雷德租下了高速公路邊上的三塊巨型廣告牌，在廣告牌上將矛頭指向警方。

在片中這個主角就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她穿著一條牛仔工裝服，頭頂圍著一塊斗士般的頭巾，看上去有點像女版的蘭博。她狡黠、足智多謀、憤怒，隨時準備好教訓幾個不守規矩的年輕人。她敢于跟警方對峙，甚至做出縱火警察局的行為，這些行為大部分來自母性的本能。

同樣的共性也出現今年最火的美劇《權利的游戲》上。從第一季到第八季，這部美劇最終蛻變成了一部女性成長史詩大片——女權的游戲。在最后一季，有不少女性角色得以存活，讓一句俏皮話流行在權游影迷中，那就是凡人（男人）皆有一死，但我們不是男人。（All men must die，but we are not men.）。但片中許多女漢子角色仍然逃不出動作片女主的固定戲路。片中戰斗的女性角色，不少依然以母親角色出現，如龍母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她號稱自己是龍的母親。

同時，并不是所有女漢子為主角的電影都是具有開創性意義或者發人深思的。不可否認，還是有許多性感無腦的女漢子電影時不時出現在影院。類似的電影比如生化危機系列、古墓麗影等，都是基于電腦游戲改編。在某種程度上，也反射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優秀的女漢子原創故事來源并不豐富。

在每一個夏季，超級英雄或者間諜電影總能成為影院的熱門賣座電影，而這類型的電影一般都是男性角色。然而，有三部女性超級英雄電影在近幾年出現，安吉麗娜·朱莉主演的《特工紹特》、西爾莎·羅南主演的《漢娜》、和吉娜·卡拉諾主演的《致勝一擊》都是基于一些以女漢子為主角的優秀原創劇本。這些電影都擁有一種現代的，耳目一新的進步基調。在《致勝一擊》的預告片中，女主角質疑地問道：“你想要我成為一個養眼的花瓶嗎？“暗示在夜晚穿著晚禮服是她許多年來接過的最糟糕的任務。

《殺死比爾》劇照。

雖然這些角色口口聲聲希望他人忽略她的美色，但女漢子角色的顏值依然是觀眾們熱議的話題。即使是已經晉升超級英雄也要經受顏值的考驗，不論是黑寡婦斯嘉麗·約翰遜，蓋爾·加朵飾演的神奇女俠，還是緋紅女巫伊麗莎白·奧爾森，無一例外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她們的和諧感似乎讓人們誤以為超級英雄可以不用那么考慮顏值。然而當驚奇隊長演員布麗·拉爾森出現時，由于外形不夠驚艷，遭遇了網友們的無情嘲諷，觀眾們甚至認為漫威創造了最“不漂亮”的女英雄。時至今日，相比硬漢角色的自由發揮，女漢子形象仍然遭受了不少的限制。

這些限制跟我們的硬漢角色對比，就更明顯了。硬漢角色除了肌肉發達之外，通常還會展現他們的其他的個人魅力。比如很聰明，講義氣，愛家庭，或者是展現他們很幽默的一面。但是女漢子角色呢？你看到她們的優點，也會看到她們被放大的缺點，比如自大，不夠謹慎，糟糕的人際關系。另外，為了顯示出她們厲害的一面，通常會讓她們具有外在的部分男性特質，但是為什么一定要通過外在男性的特質去展示她們的果敢和厲害呢？像殺死比爾里的主角一樣，穿著類似李小龍的服裝。除此之外，她們通常沒有戀人，即使有，也會無疾而終。因為當女人展示男性化一面時，常常會被認為是同性戀或者沒有吸引力，或者兩者皆是。可是為什么這些女性角色需要犧牲自己的戀情，來成就自己的強大呢？同時女漢子角色在電影里可以打打殺殺，但是一到終極對手出現，她們往往只能是在男性的協助下取得最終的勝利。

女漢子從娃娃抓起

電影中的女漢子角色慢慢發生變化，同時越來越多的改變也呈現給了兒童和青少年觀眾。如果十年前，你問任何一個人，那些知名電影公司中，誰會是引導女性角色改變的引擎？迪士尼可能是墊底的那個答案。迪士尼在過去被認為是最保守的大電影制片廠之一，他們系列的童話動畫片在一代代女孩的家庭觀念、穿著打扮和戀愛觀上有著重要的教育意義。在實景拍攝的電影中，同樣也遵從了這種家庭友好式的模型，從《加勒比海盜》、《公主日記》和《納尼亞傳奇》就能看出。

然而現在情況卻有些不一樣了。衛報的編輯安德魯·普爾維爾這樣評論道，“某些電影的影響是巨大的：皮克斯2012年的動畫《勇敢傳說》，2013年的大片《冰雪奇緣》，還有第一部《愛麗絲夢游仙境》。所有的這些女主角都是自立的，并不把浪漫的戀愛當成是終點。故事中，男性角色被忽略了或者基本上被邊緣化了。”事實上，本來作為主題推動存在的男朋友們都被母親或者姐妹這樣的角色所取代了。《愛麗絲夢游仙境》也遵從了這樣的模型，甚至更顯而易見，主角只有19歲但她卻嘗試開拓遠東的貿易市場。

之前，迪士尼的公主角色們還涉及玩具、游戲、工藝品和多種時尚飾品，這些產業一直是公司的搖錢樹，預計收入超過55億美元，但是這一勢頭似乎和迪士尼的價值觀背道而馳。希爾斯坦（Silverstein）稱之為“公主行業情結”被認為是文明的衰退。“這些就是我們一直教導女孩們的——穿粉絲衣服，要看上去美美的，化妝。我希望這種想法不要再出現，這些東西不能幫助我們的女孩們成長為自立的年輕女性。”

2016年美國楊百翰大學的蘇珊·柯尼博士（Dr. Susan Coyne）領導的研究團隊發現5-6歲的女孩玩迪士尼的公主玩具會更容易呈現有典型女孩特質的表現。換言之，那些女孩會更容易關注她們的外表，更愿意玩裝扮而不是玩一些類似用玩具搭城堡的游戲。華盛頓郵報的記者麗貝卡·海納斯（Rebecca Hains）寫道，“迪士尼的傳統公主品牌暗示女孩子們，她們最重要的資本是她們的美麗，這會鼓勵女孩們對外表的過度關注。這會讓女孩們認為她們應該甜美，順從同時期待男性來拯救她們。”

有的人可能會抗議說，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他們就希望女孩有個女孩樣，但是長此以往， “孩子未來的道路可能會被限制，她本來可以努力學習數學等課程，將來在工程行業大放光彩，但現在卻一心想要追求永恒的美貌——這是不可能實現的，這條道路可能會導向悲劇。“楊百翰大學副教授蘇珊·柯尼（Sarah Coyne）這樣說到。

作家及運動家梅麗莎·希爾斯坦（Melissa Silverstein）可能是在當代電影性別話題領域中最優影響力的評論家了。她說，“我們應該打破這個很早就出現的怪圈。這是一個女孩必須被拯救的權力機制。我們希望女孩是故事的主角，她們不需要等著被拯救。女孩的角色應該是跟男性角色一樣有血有肉的，豐滿的。她們不能只是為了一段完美的戀愛而努力。她們也都是世界上獨立的個體，因為這就是女孩子渴望看到的。不僅僅是女孩，我們也需要男孩們看到這些女孩角色是有勇氣的。這樣他們就能理解，在現實生活中，女孩子跟他們是平等的。“動畫片中的女漢子形象在孩子的教育引導上，起到了一定的積極意義。

重新認識女漢子

隨著越來越多這樣的女性角色出現，也有很多人開始質疑。是否女性一定要通過呈現男性化的特質，才能獲得自立，才能贏得尊重？沒錯，不少動作片、科幻片等類型片給予女性許多成長和發揮的空間，讓她們不再局限于扮演被拯救的女孩。但這些電影也同樣存在諸多局限，女性不一定非要在超級英雄和非現實的劇情題材中呈現她們值得尊敬的一面，當然了也不是只有變得強悍，才能將自己從被動的狀態解救出來。女性角色不應該通過她們如何模仿男性，或者她們如何容忍男性來定義。

女漢子角色存在的意義或許是突破了對女性角色傳統的定位，然而這或許只是一個探索女性角色的起點，而不是一個終點。自立的女性角色不是對男性角色的粗略模仿，在這場旅途中，她們無需扮相男性化，她們無需具有男性的某些優秀品質，而是如何允許她們呈現出女性角色真實的一面，呈現出一個完整人格的一面，學會理解女性特質的閃光點。凱特·溫斯萊特（Kate Winslet）就曾表示，“女性角色變得強硬有時候并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我認為更有趣的是變得復雜，脆弱，真實，恐懼，充滿希望或者后悔莫及。”